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113章 偿命(2)
  三人礼衣笔挺端庄,各司所职,左座人面前有一方以锦绣装帧的簿册,中座人手旁搁着盛有印玺的桧木方盒,右座人看似无事,可见他兢兢业业地坐着,并且注意着在场众人的每一瞬动静,便大约猜出他是来见证今晚这场非同小可的膳宴的。

  这番阵仗将树生的心提得老高,她战战兢兢地入席,少司命就在她的对首处,含笑地望着她。

  “树生,先与你介绍一下。”少司命说:“这三位,是磨勘院聘命司的主簿、主印与主证。”

  树生不知什么是聘命司,也不知这三主官职多大,总之,她先拜礼再说。

  少司命却止住她。“傻树生,怎会是你拜他们?”

  她停了动作。“咦?”

  主簿的那位说:“正是,应是下官与您行礼啊,树生大人。”

  她不解。“我……我又没官职。”

  少司命又笑,笑她的可爱。“树生,有些礼数不是用官职来看的。”

  这时,恰有侍女入席送食,却不是正餐,而仅是一盅开胃垫底的莲藕汤,汤色浓白,想是用大量的豚骨日夜熬制的,又用许多药根压住猪腥,汤体清香不腻。且竟只送她一盅。

  侍女为她将汤盅里的煲物一一捞至小盘,少司命看了,吩咐:“莲藕拣出来。”又对树生说:“除了喝汤,莲藕也吃一点,给胃垫垫底,比较舒服,知道吗?”

  “是。”她问:“那陛下呢?三位大人呢?”

  三位主官只是笑。

  “办完这事,我们再一块用餐吧,树生。”少司命说。

  树生感到有些诡异,但还是在少司命殷切的注视下吃了些莲藕、喝了些骨汤。祂甚至嫌弃她吃得太少,捻起筷箸,再拨了几块莲藕到她的食盘里。

  树生因此看到祂右腕上裹着一圈伤布。

  “陛下?!”她惊道:“祢受伤了?!”

  祂一愣,却与三位主官相视而笑。

  “这是为今晚而受的必要之伤。”祂说:“没什么。”

  她没听懂这话,仍继续问:“是怎么受伤的?”

  祂因为她的担心而愉悦。“是刀伤,树生。”

  她皱着眉。“很痛吧?”

  “是痛。”祂深深地看着她。“但一会儿……就不会了。”

  那主印的接着说:“一般取长命血,陛下仅需在圣指上扎出血滴,即可供全朝文武百官该年分配之长命。可树生大人的情事有所不同。”

  她听得一震。

  这个人,说了什么?

  ──长命血?

  主证也说:“若非特殊,寻常官员的长命血皆是一年一续,最长聘期为三十年,三十年限一到,需再经磨勘院进行大考核,以其往年政绩为核定基准,方可续聘。五品以上者,则以五十年为一聘期,唯有对本朝大功大德者方能划入百年仙籍,如疆图侯、都拔侯等人即是前例。”

  主簿再说:“而经过陛下大力游说,本司认为,树生大人确有划入百年仙籍之必要。”

  即使刚刚喝下了热汤,树生却觉得手指开始发麻、冰冷。尤其看到少司命对她笑得越发和蔼可亲。

  原来,子乙所说的重要,竟是让自己“长命”这件事。

  “所以,为了让树生多活百年……”少司命说:“这道伤口,不算什么。”

  百年。

  岁月的风景会改换,美好的事物会变质,世上没有任何一物是永恒。但,人性,不会变。

  树生,你自己要会判断,不要被花言巧语还有恐惧迷惑。

  这么重要的时刻,她竟然想起了先生对她的叮咛。

  还有,浮魈──

  千万不要,饮下长命血。

  少司命轻轻地击掌,树生竟被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祂唤来侍女。“端上来吧。”

  树生惶惶地看着侍女空手走远,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食盘走近了。

  食盘上正正地摆着一只用琉璃胎塑成的杯盅,因为盅里盛着暗红的液体,而使本该在烛光下显尽剔透晶莹的胎体竟往沉苦的黯淡中堕去。

  侍女为她掀开杯盖,里头的液体倒不像血,清澈得反象是用红枣熬煮沥净的汤汁。

  “毕竟是血。”少司命笑说:“怕树生会不舒服,特请人处理过,应无腥味。”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主簿赶紧拍上马屁:“每年岁初的聘命会上,下官们关心的倒非来年能否续聘长命,反而是陛下以掺有长命血的池汤为众生烹调出的各色汤水茶饮,每年都别出心裁啊。”

  主印也补上:“幸赖陛下长命血护祐,下官虽不曾害病,但每年汤水用料相当滋补养身,平添许多元气。记得今年是……”

  主证马上答:“秋杏蔘根汤。”

  “是是是。喝了精神颇好,脑子使起来也较往日灵活多了。”

  “应该的。”少司命客气道:“众爱卿为国操劳,这点心意不算什么。”但这话祂说得极虚淡,祂现下最关心的,仍是那盅长命血是否能适树生的脾胃。

  祂望着树生,柔情似水。“喝吧,树生。”祂轻哄:“喝了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祂笑得真心。“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嗯?”

  又是“我们”。

  祂总是用“我们”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可是,靠那么近,真的好吗?

  主簿这时掀开簿子,蘸饱笔墨,在红栏格上书上了她的姓名、籍贯,而主印亦从桧木盒中取出一方美石刻成的大印预备。

  她想,若等那大印盖上簿子,是不是什么都成定局了?

  “树生?”见她迟迟没有动静,祂不由得出声:“怎么了?”

  “陛下──”她脑中乱了方寸,深吸口气,抓到题,脱口就说:“有一件事,想、想先跟祢说。”

  祂挑眉。“什么事,你说。”

  她壮了胆。“我,我能不能回九芎岭?”

  祂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笑意微僵。

  “我还想跟先生多学习木质的用处,以后要修补大图,一定用得上。”她不敢看祂的表情,垂着眼继续说:“听先生说,若我不回九芎岭住,他也不想留在穰原了,这样……不就错失了学习的机会吗?”

  祂的身子一挪,手撑在几上,微偏着头,轻轻地吐了一口息。树生悄悄地瞧祂一眼,发现祂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表情隐晦不明,根本不知祂此刻如何感想。

  聘命司三人也纳闷,但陛下任主题被岔开,他们不便主导进展。

  少司命问:“你真的想回去?”

  “是的。”

  “住习惯了,是吗?”

  这问话虽是柔声轻语的,可不晓为何,树生就是感到些微迫人。

  她怯怯地点点头。

  接着,又是一阵压人的沉默。

  最后,少司命终于说:“当然可以,树生。”

  她卸了紧绷,心中一喜。

  “只要你开口,寡人能做到的,都依你。让你回九芎岭,很容易,寡人答应你。”少司命伸手,将茶盅往树生推进了几步。“不过,让我们先把正事做完,再来好好深谈,可以吗?”

  她一震,看着那深红的汤水。

  “把长命血喝下去。”祂温柔地说:“你要什么,寡人都会为你做到。喝吧,树生。”

  她呼吸急促,脑子里翻飞着她曾在父亲的“房间”里看过的景像,还有──

  你不觉得,一直重复地活着,很虚无吗?

  不要变得像你爹一样悲惨。

  这些话不断重复、不断成叠,像群魔乱舞一样,刮得她思绪粉碎。

  总之,她不能喝。

  而善于察言观色的聘命司三人,倒在这时暗暗地替树生捏着冷汗。他们从未见过少司命露出这么冷凉却又如此执着的眼神,乍看是隔岸观景的从容,但祂如山不动的注视与等待,却又隐含着祂绝不妥协的态度。说白一点,感觉陛下是恨不得亲手端着茶盅,直接喂饮这个别扭的孩子。

  他们正想劝饮时,却发现孩子的模样有些怪异。

  树生抬头,嗫嚅着嘴,本想再说什么,可她的视线却定住了,死死地定在少司命翠绿的眼睛上,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眸子似的惊讶。

  少司命也被她看得一愣。“树生?”

  “陛下……”树生一脸不可置信。“为什么……祢的眼睛变红了?”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甚至微恼,认为这孩子在这重要的时刻上装疯卖傻实在不该。

  唯有少司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倾身想确定,握住树生的手。

  树生却躲开。“祢,祢是谁?”

  “树生!”

  树生竟跳开席,离他们远远的。“祢、祢要干嘛?!”

  少司命站起身,很镇定地哄:“树生,看清楚,是我,是我啊。你过来,好吗?”

  但树生的眼睛仍是一片茫,眼里的神竟落在好远的地方。

  祂小心地靠近,树生却突然尖叫,发狂地往水池奔去,看得祂心惊胆颤,连声都喊不出来。幸好池里的水草根须早在畔缘生了一地柔丝,柔丝一圈又一圈地敷住了树生的脚,教她越跑越吃力,最后更把她整个人都缚倒在地上,才没让她失控掉入池中。

  然而树生仍滚在地上挣扎,死命地扯着在她身上蔓延的丝。“不要!不要!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众人上前想制伏她,少司命愠怒一喝:“不准动她!”自己箭步上前,紧紧抱住她,捧着她的头,翻她的头皮,摸到一小撮明显就不是树生自生的粗发。再翻,这些粗发上都生了红根。

  祂竟然真的在她的头皮里找到“红头根”——这个曾是祂梦魇里最怕的恶鬼。

  祂一拔,红头根又顿成了腥红色的蚯虫,绕着祂手指乱窜。祂感到无可抑止的愤怒,想到许许多多的过往,手用力一拳,就活活拧死了那些窜动的虫。

  众人赶来时,只看到少司命手上抓着一把稀疏头发,而那孩子兀自在祂怀里哭着,嘴里仍是呜呜地叫着不要、不要。m.xqikuaiwx.cOm

  祂极心疼地揉着树生的头皮,沙哑地安抚她。“树生,乖,没事了,大司命被赶走了,没事了,我不会让祂侵犯你,你不要怕,别怕。”

  少司命这段安慰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祂一直极有耐性地哄,直到将受惊的树生哄入睡,才让侍女将树生抱回寝殿。

  侍女走前,祂阴沉一问:“今天,谁帮她梳的头?”

  侍女战兢地答:“陛下,是子乙。”

  “别让子乙靠近她。”祂冷冷地说:“她再出事,唯你是问。”祂神色的冷冽,将侍女吓得一脸惨白,只得连声低卑地答是。

  “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主簿问起。

  少司命回到席上,用巾子抹掉指间的发丝,发丝黏在巾上,任祂包了起来。

  “树生……”祂低低地说:“被下了红头根。”

  主簿、主印不知何谓“红头根”,脸上茫然。主证听了却大惊失色:“那不是牡国……”

  “大司命就是用它来控制每一个牡国人,初生不到旬月的婴孩,都得扎上。”少司命说:“头发能承载人的所思所想,只要他们的思想有半点差池,祂马上知道。”

  剩余二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么,那孩子刚刚……”

  “她可能看到大司命,”祂微怒地说:“在窥探她的心。”

  一想起树生恐惧地看着祂的眼睛,张皇地问着祂的眸子怎么变红了,祂就心痛不舍。祂了解那种恐惧──一个生得红眼睛的人,狞着笑,想要硬生生地挖开人胸膛,一窥对方血淋淋的肺腑──祂也曾被这红头根控制了数百年,怎会忘记这最让人发指的一幕。

  祂更无法原谅妄下此招的人。

  “你们,都先下去。”祂说:“聘命会,择期再办。”

  “可是……”他们犹豫地看着那盅长命血。

  “树生一定会入仙籍,只是早晚问题。”祂斜睨主簿。“名字留着,不准删改。”

  三人知道此时的君主最不可违逆,赶紧收拾好东西,朝少司命作揖退下。

  “收妥长命血。还有,”少司命使唤侍女。“让子乙过来。”

  子乙遵照嘱咐,提了茶箱到梅院找少司命。

  现值春末,梅树长了些叶子,本该是生机昂然的样子,可在月夜里枝叶只是一片阴森,仅在地上洒下一些结曲如爪的影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显得狂乱狰狞,隐隐骚动着人心。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13章 偿命(2)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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