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114章 偿命(3)
  走在以往惯走的小径,子乙有种恍如隔世的异样──自从树生出现在求如山上,他便好久不上梅院为少司命送茶。不是忙着照顾树生,就是少司命想与树生独处,不让人打扰。

  想着,他又不悦了。他得如此努力地讨好陛下,才能拿到每年一聘的长命血,且一满五十年,还得重新让人估算,是否有续聘下一个五十年的价值。然而树生却可以一举拿下他长久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地企求的百年青睐。

  太不公平了──越想,他的脚步更急,茶箱的物什啷当地撞着浮躁的声响──虽然他也喜欢树生,可是这件事真的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人家能是花,他却得是草?

  走入梅林林心,少司命已坐在那飞檐小亭上等他。看到他,祂一贯温文地微笑:“子乙,来了?”

  他发现亭子里只有少司命一人,没有树生,不觉松口气。他想,那撮红头根到底有用,真如皇后娘娘说的,只要给树生扎上了,少司命就会与她疏远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何能够疏远,姑且信之而已。

  “陛下。”总之,他是高兴的。“怎么突然想在梅院饮茶呢?”

  少司命笑弯着眼看他。“突然想起之前,常到梅院避开些俗人俗事,那时都有子乙与好茶相伴,很是清雅……想着想着,不免就怀念起来了。”

  子乙心中一阵悸动,想是陛下亦属念旧的人,原来也会怀念他这渺小的存在。他在少司命的心目中,到底还是重要的吧!他窃喜地想。

  他一如往常熟练地架炉、添柴、准备煮茶物事,少司命始终优雅地撑着下颔,静默地望着他。

  待他预备到一个段落,少司命伸出手,轻唤他一声。“子乙。”

  “是。”他看着祂朝他展开的手掌,一愣。“陛下?”

  “过来,让我握握你的手吧。嗯?”他温柔地邀约。

  他又羞又喜,听话地让祂握上。

  “你服侍寡人几年了?”祂轻轻地问。

  “今年刚满五十四年,陛下。”

  “哦?这么久了?寡人竟还记得你刚入宫的样子,那时手脚不麻利,做着做着,会偷偷掉眼泪,对吧?”

  子乙搔搔头。“陛下怎还记得这些糗事?”

  “都恍如隔日啊。没想到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想了想,祂又问:“还记得你的家乡吗?”

  他摇摇头。“不记得了,陛下。即使回得去,也面目全非。”他再感性地加上一句。“求如山早就是家乡了。”

  “是吗?……那你,觉得这五十年来,自己有什么变化?”

  “多亏陛下赐予的长命血,让小的无病无老,倒觉不出有什么变化。”

  “没错。”少司命握他的手劲用力了。“寡人本来也这么认为。”

  子乙感受到力道,嘶了一声。“陛下?”

  “寡人一直以为,长命血不但可以让一朵白花终年不谢,”祂笑说:“也能教它始终洁白鲜嫩。寡人要的,就是希望在岁月的洪流中,留下人性中最美好单纯的那刻。”

  子乙这才感觉到,少司命的笑容不同以往。那笑里,藏着一把刃的冷锋。

  “你让寡人失望了,子乙。”他轻轻地说,如同一句知己间的亲暱耳语。

  子乙一阵恐慌的心悸,想抽手逃离。“陛下,汤水滚了,小的得……”

  “茶可以等会儿再喝……”少司命再施力,没让他避躲。“但杂草不摘,会害死白花。”

  “陛下……”他的神情间终于透露出害怕。“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需要寡人明说吗?”

  “小的不懂……”

  祂翠色的眸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寒锐。

  “你对树生做了什么。”祂说出这话,更不是问句。

  “没有……”

  祂粗鲁地将他拉得更近。“皇后,是不是?”

  “没有……”

  “是皇后要你在树生的头上扎上红头根,是不是?”

  “没有、没有……”子乙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晓得发出这无助的声音。

  祂勾起嘴角,又笑了。“没想到除了嫉妒,你也会说谎了,子乙。”

  祂皱眉。“你真的,脏了。”有些苦恼的样子。“好可惜。”

  祂深吸了口气。

  子乙惊恐地瞠裂了眼眶。

  就在这吐息间,子乙那原本饱润的童颜外表,竟同风干的橘皮般瘪涩起皱,乌黑的发顿时化为白丝,明亮的眼瞳更散去晶光,如火星子落水,茫然黯淡了下去──再一瞬,那已是一双濒临垂暮的眼睛,充满荒凉,还有沿着眶边结起的黏稠眼屎。

  最后,祂松开了手,一个佝偻如晒曲的腌鱼的老人,摇摇晃晃地摔在了地上,跄得太大,吓得猛咳,咳得唾涎都流了出来。

  祂冷眼地看着这瘦得像一把骨头的老人,淡淡地说:“回家乡终老,如何?”

  老人只是呜呜地呻吟着。

  “给你房,给你田,算是答谢你这五十来年的付出,如何?”

  老人答不了话,祂也不奢望。祂手再一挥,一旁梅树的枝枒伸了过来,慢慢地扶起老人,牵着他蹒跚的脚步一步一颤地离开小亭。

  “一路顺风,子乙。”祂倒是诚恳地祝福他。“天年要安享。”

  但老人现在体衰,只能专注做一件事。他选择尽力迈出步子,无法分心与祂道别。祂甚至不确定,依这老人的岁数,是否还能保有正常的智力,让他回到家乡后仍记得他曾在求如山上的日子?再看着老人被月光迤得长长的影子,祂又是一番惋惜地想──他若能撑着一条命下山,看一眼他已隔离了五十多年的市街人气,已实属大幸,至于再远一些的事……还是别想了。

  毕竟,对祂而言,都不重要。

  后来,少司命好久没再登上梅院。

  祂自然不知,数日后的某一清晨,一名在山上管养梅树的山人在一处悬崖旁发现了一只童鞋,而童鞋的主人早不知去向。

  山人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因为只怕那主人是凶多吉少了。

  普央、系子、明城、老易,全死了。之后,尔穆月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身后,不论是听,还是看。他以前不喜有人靠他太近,现在,更是无法容忍。又往昔,见人穿上白衣,他会忍不住看上几眼,想到穆日,如今,他却是本能地绷起身子,像被围剿的狼,以静诱敌。

  几日下来,他却平安无事。

  他心底微讶,若他推论无误,应是出席那夜花楼会的人都会出事,为何那群白衣人没有找上他?他无法成为诱饵,也就没法悟透这群白衣人的底细。

  看来这事急不来。

  今日,一宗在数月前被刑狱司造册入列的案子,在穰原东角让他辖下的走查吏查出进展,他得了消息,直接骑马下山督案,但东角不知出了何事,小街上人满为患,行人况且行不了路,何况是他胯下这匹高头大马。他被困在马上,想下马,甚至找不到落脚处。

  他便在这至高点上,远远地看到了堵塞了东角的乱源。只见那本该是东角最大的駮庙庙埕前,围聚了大批民众,他们正用窃窃私语围观着一批鱼贯入庙的队伍。

  他心上一悸。

  距离远,他还看不明白,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窜上心头。

  他压着那感觉,又让马蹄走前几步,才抓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老实人一见他走查吏的马鞭,赶紧吐实。“礼部的官在赶牲人入庙,大人。”

  “牲人?”他眼一瞠,口气凶。“都延和几年了,还抓什么牲人?”

  老实人吓了,慌说:“大伙也惊讶啊,都四十年没捉了。”

  他一直以为,抓牲人这档事,应该只发生在他童年的时候──他入仙籍时三十多岁,已入了二十来年,掐指一算,最后一次捉牲人,确实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他还想,他们或许会是最后一批的牺牲者,而牲人也会变得更聪明、更敏锐,不再让少司命发现他们的存在。奇快妏敩

  这该死的禁令怎么又出现了?

  “抓他们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就希望听到点别的答案。

  “听说是要入庙『净身』,大人。”

  马鞭被他握得一阵抖颤。

  少司命──他咬牙切齿。

  突然,庙埕的人群一阵哄闹尖叫,只见一头蓄着苍黑毛肤的大牛乍现人潮之中,提起前肢,用力往地上一跺,从人墙中震出了一条生路,外围官兵试图围上,可毕竟他们只当这趟公务是街市里的日常巡逻,配轻兵器、着薄甲即可胜任,便没一个人能够拦住牠。加上大牛顶着巨硕的牛角肆无忌惮地冲撞,官兵更是狼狈逃窜,一如散沙。

  有兵见到他着走查吏的朝服,便扬声指使他:“兄弟!出个手──拦住牠!”

  他却是冷笑一声,放任马儿受惊避到一旁。

  眼见大牛就要突破重围,往南角街市避走,不料駮庙的高处却射来一枝烧着油的火箭,瘸了大牛的左脚。大牛不弃,拖着脚继续逃,可这般毅力却是惹来更多上了油的火箭。

  他见情势严重,冲那高处喊:“住手!出人命啊──”

  那火箭阵竟是不停。

  大牛就这样当场烧了起来。

  他更讶异自己小看了这场合的配置,原来那批庙口轻兵只是摆个官威派头,吓唬还是人形的牲人,其实官府早在街口处配了青铜重甲兵,防的就是这种出乎意料的情事。只见他们提了在战场上足可砍折马脚的斧头,先断了大牛的四肢,让牠没法带火乱窜,最后才斲下牛头,杀了这名牲人。

  没了手脚与头的牛身,还在火中抽搐,直到火烧到了皮后的油脂,牛身才渐渐地静了、焦了。

  百姓俱摀着口鼻,看着这腥残的一幕。

  杀生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惊恐地写着:官府杀生了。

  尔穆月也下了马,不可思议地目睹这一切。为了牲人净身,少司命宁愿杀生?!

  一名礼部官员从庙中出来,打量狼籍现场,却是一脸镇定,甚至大声地对众人宣称:“我部乃『礼身司』,这批火箭,是请示过求如山的,一切名正言顺。”

  他回身,面向那群在庙埕前列队、明显因担惊受怕而面目飢黄的牲人们,加重语气:“陛下明令,逃,就是这种下场。牲人窜世,只会致使礼教名目不分,扰乱常人生活,危及巷里安危,为了众生利益,陛下只得痛心出此重手!『净身』是为大家好,还望你们体谅陛下,不要让陛下背负这样的杀生之罪。”

  一旁的民众听了这番苦口婆心,觉得有理,竟也附和:“是啊,牠若不逃,也不会死。”

  “开玩笑,牠那样逃上街,不撞死人才怪。”

  “不过是进庙里净身,牠慌成这样做什么?肯定心里有鬼。”

  “陛下听闻了必定也难受啊,一番好意却衍生出这种歹事。”

  最后,反而无人同情那名被活活烧死的牲人,都真心体谅了少司命的苦衷。

  这批等着入庙的牲人,其实长相、举止与常人并无二致,有些想必更是这群围观者相识许久的街坊邻居,却因为今日是列在净身的队伍中,而有了次等国民般的屈辱感,现在又当场被指点得毫无脸面,更只能低垂着头,躲藏自己,彷彿只要出声为自己的处境辩解,就该是堕入万丈深渊的罪过与羞耻。

  尔穆月从愤怒中,生出了一种恐惧。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该怎么下判断?若今天他不是牲人,他是不是也会随着群众一起,指责那些什么错都没犯的牲人?并去唾弃他们生下来就无可改变的原罪?

  这个国家,没有真相,只有以善意为名,包裹苛政,颠倒是非。

  这与大司命有何不同?

  这样的仁慈,有何意义?

  他怒极,没来得及发现有人从身后走近他,当他惊觉,那人已拍上他的肩膀,他近乎本能地弓起手爪,返身就要挖去对方的眼睛。

  那人却反手制住他,低声一喝。“是我。”

  他一怔,花了些时间方看清压在笠帽底下的来人面目。

  那人又说:“你冷静,眼睛都红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14章 偿命(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