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92章 逃山(4)
  她没回教房,而是先到自己的书房,拿一枝养在梅瓶里的夜合花。

  夜合花是一种生在温暖地带的树种,绿叶繁盛,十几叠枝叶才簇拥着一朵像珠似的花苞。花白天开苞,清馨幽香,夜晚闭合,香气却更加馥郁。养花的方法,就是折下一枝,去些绿叶,养在净水中即可芬芳室内。

  树生细心地检查着花枝,不断嗅闻。

  没有任何瑕疵,没有任何墨味。

  她很满意。

  这九芎岭上,除了九芎木外,就没有任何花木。

  这枝夜合花,自然是她照着图录雕画,诞降出来的。

  她端着梅瓶,来到教房。

  先生已经坐在位上候着,吃烟。

  那双眼,又开始望着遥远的地方。眼中,没有进房的树生,没有在山上的任何人。

  树生看到他的颈子、手腕上,都是腥红的勒痕,还有被粗糙的树藤擦破的血痂。

  “先生,早安。”树生说。

  他点点头。

  他还愿意付出些反应,或许代表他已不介意她昨天偷听他与侍女的谈话。她庆幸地想。

  树生上座,将梅瓶搁在桌上,开始准备起画刻的物事与材料。

  瓶子上桌的那一刻,先生没反应。直到花香开始晕开,他才一愣,缓缓地抬头,望着那颗洁白丰润的苞。

  “这是什么?”他问。

  树生早等着他开口。

  “是夜合花,先生。”

  “哪里来的?”

  “我早上去山里摘来的。”她说谎,但她觉得无伤大雅。她诞降出这香花,就是希望先生闻得开心,并发现生活上还是有一点值得留意的美好事物。

  这是她私心送给他的礼物,致歉用的,也是打气用的。当然,这用心,她绝不会说出口。

  “夜里会更香喔,先生,可以摆在房里呢!”她又说。

  先生却幽幽地望着她,望了好久,久到他的眼底都生出了一座深不见底的黑色潭水。

  树生一愣。

  “你说,山上的哪里?”他问。

  她忽觉背脊泛上一股冷──她不知道这座黑潭最后会跃出什么东西。

  总之,不会是……好东西。她预感。

  她继续说谎。“东、东坡那里……”

  他还是直直地,盯穿她。

  她不自主地低下头,躲他锐利的视线。m.xqikuaiwx.cOm

  “这山上只生九芎木。”他说:“何来的夜合?”

  先生将花枝抽出来。

  湿淋淋地摆在桌上。

  突然用手去捶──

  桌上的东西全跳了起来,就跟树生的心一样。

  花枝被砸出一滩汁水。

  树生咬着牙看着。

  先生沾着汁液,放到鼻下一闻。

  她也闻到了。

  墨味。

  他开始瞪起树生。

  “我说过了。”

  她连呼吸都不敢让他听到。

  “记得吗?”他又冷又轻地问。

  她缩着肩,听着。

  “你把我的话,当成什么了?”

  她绞着手指。

  “我……我没有恶意,先生。”她试着解释:“我只是想送花……送花给先生,让你打起精神……”

  “不需要。”他一把就冷硬地否决。“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诞降术。”

  树生觉得心飕飕地凉,眼睛却灼灼地热着。她忍着,努力地忍着,不让那灼热掉下来。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她心里想,下次她不会再妄想可以和先生拉近距离了。

  他拿出帕子,用力地擦手。

  他嗤一声。“肮脏。”

  他甚至不收那帕子,直接扔在地上。

  那灼热,掉了下来,在树生的衣襬上晕出了一只黑点。

  她盯着。

  突然,豁出去了。

  她抬头,说:“我不肮脏。”

  朝仁的头正裂着,一时没听尽意思,皱着眉瞪她。“什么?”

  “我并不肮脏。”树生坚定地,再说一次。

  朝仁捉住她直视他、顶撞他的眼神,头疼钻得更尖锐,四肢痠蚀得特不饶人,教他越来越管不住脾气。

  “好。”他说:“取消。”

  树生含着眼泪,不逊地看他。

  “你一会儿就下山,告诉少司命,你不做我学生了。”

  树生说:“你从没做过我老师。”

  他一愣,没想到她会顶嘴。

  “你只是一直喝酒,一直睡觉,一直心情不好,根本没做过我老师。”

  树生的眼神,似乎在他脸上刮了一层皮,很深。

  “很好。”他别开眼。“那我们有共识了,我们下山。”

  他起身要走。

  树生又说:“你们讨厌我爹,你们骂我爹肮脏,可是我爹跟你一样,只是想为家乡做事!”

  他僵硬地站住。

  “你可以引火,为什么我爹就要被看轻?!”

  树生想,就要分开了,不会见面了,干脆把肚里的怨气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吧!

  “我爹也被很多人笑啊!”她突生勇气,理直气壮地说:“可是他才不像你,什么都不做啊──”

  朝仁裂着眼,猛然返身,往旁门柱一拍,柱上突地爆出如千军万马似的树藤,将树生紧紧綑住。

  树生不能呼吸,声没法喊,脸先是胀红,再是青紫,命在生死之间吊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朝仁像饿兽般瞠圆的眼睛,还有那冒在额边用力使劲的青筋,她害怕地想──

  先生,想杀她。

  杀了他最恨的诞降师!

  她张嘴,想叫,手已不自觉沾上她背在身上的兽牌带子──

  朝仁一看到那嘴像岸上的鱼无助地一张一阖着,忽然间,他神智醒了!

  他在做什么?

  他怎会堕落到去伤害一个孩子?

  一个白白净净的,无辜的孩子!

  他赶紧收手──

  树生同时打出她手上的兽牌还有装了水的小瓷瓶──

  那是刻着“鬿雀”的牌子。

  不过眨眼,一只小如雉鸡身、却灵活如猴的怪物伸着虎般的爪子,一阵风似地朝朝仁扑去,挖走他腰上的一块肉。

  树藤一松,树生掉了下来。

  她没给朝仁机会,更没给自己时间,四肢慌慌地耙着,就往门口跃去。猴一样的鬿雀紧跟在后。

  “树、树生……树生……”

  朝仁从血泊中爬起来,想追树生。

  “回来……”他跌了一跤,教浑身都沾了自己的伤血,却仍咬牙爬到门口。

  他只是想说:“树生,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但他没看到树生,是一具巍巍的甲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还未回神,甲人忽然一崩,成堆的土全压在他身上──

  树生一逃出房,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愕。

  院落上,满满立着甲人,连一步走路的缝隙也不留。

  “哇!出事了!出事了!”在院落另一端的杂役惊慌失措地叫着。

  赶来的侍女见树生安在,在对岸又跳又招地喊着:“树生大人!树生大人──”

  树生不应,却是再抽出一张刻了“天马”的兽牌和瓷瓶,沾了水往地上一打,一只长了肉翅的大犬立马奔腾而出。她往犬背上一跳,让天马带她飞越满是障碍的院落。

  侍女、杂役的人影越来越小,像颗颗在热锅上被油炸得跳来跳去的小蹦豆。

  这是她第一次,一气呵成地诞降出两只以上的异兽,也没想到她将提炼的活水装在小指头般大的瓷瓶中,放了几只在身上,真的是备了不时之需。

  但她不惊奇,也不喜悦,只是趴在天马毛茸的背上,一直掉着眼泪。

  突然,她的天地一颠,天马的飞向乱了,她没抓牢,就从背上落下去,这才看到是山边的九芎木全长得像神木一般高,硬生生地挡下了飞行的天马。

  天马没来得及救她,树生以为自己死定了,正在此时又一株九芎木往天疯长,柔软的树冠就像一只手,准准地接住了她。

  树手将她实实地抱回地面,没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树生。”

  树生听见了,一怔,从树枝上跳下来,慌张四顾,又急急地向还在天上盘旋的天马招手,要牠下来。

  “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看到少司命,却是一只体白的马朝她走来。但她眨了眨眼,又看清了,那不是马。牠生有鹿蹄,蓄有拖地长鬃,额上又生了一只美角……

  牠……

  牠是她常在市井小庙中看到众人以鲜花、檀香与虔诚供奉的駮。

  牠青翠的眸子温柔地捉住了她。

  牠靠近,她就后退。

  牠的眼神有一点受伤。

  “树生,发生什么事了?”牠口气幽幽。“为什么要逃?”

  牠顿一下,望她望得更深。“为什么……要哭?”

  树生只是摇头,不说话。

  牠轻声地哄。“来啊,告诉寡人……”牠深吸口气,又说:“告诉,我。”

  牠去掉了自谦,放下了身段,想要拉近与她的距离。

  但树生仍是离牠远远的、远远的。

  “我是,少司命。树生,你不认得我的声音了吗?嗯?”

  认得,她怎会不认得这温暖如春水、总是很努力要将她拉出深渊的声音?

  肮脏。

  可先生的那句指控仍压在她心上,她被逼着想到了许多她先前根本不敢想的事。

  父亲,也曾对陛下做出许多不可饶恕的事。他杀了人,他诞降了假物、诞降了生命,生出了吃人的末世图,力量大到让人都以为他想当神──

  陛下会不会也觉得父亲是肮脏的?

  只是祂一直都很体贴地、善良地……不让她知道祂真实的想法。

  “树生,”牠又跨了一步,更殷切。“跟我说话,好吗?”

  她哽了一声,沙哑地说:“对不起,陛下……”

  “树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嗯?怎么了?”駮的口气不禁急了。

  “我……只是个差劲的学生。”

  差劲,差劲透了,她不但顶嘴,甚至攻击她的老师。她抹着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后悔地想──自己真是差劲到极点的学生!

  牠的眼神一沉。

  “朝仁,对你做了什么?”

  她摇头,不说,想了一下,又后退几步,然后,朝駮跪下。

  “树生……”駮一愣。

  她将令婆教她的谢礼严严实实地做了一遍。

  牠难过地说:“不要,树生。”

  “谢谢陛下收容我,我真的……”她咬着牙,忍着喉头的苦,吃力地说完:“真的很感激陛下。”

  “不要这样对我,树生。”牠的声音更低哑。

  周旁的草木,渐渐像入秋一样地枯萎──明明现在仍是繁盛的春天。

  駮走近她,脚步略急。树生一愕,赶紧起身,却看到駮的身体起了变化──前肢蜕成人手,下肢即将撑起站立,长鬃变成披散的头发,而少司命的脸开始若隐若现……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阵像婴儿锐啼的尖叫──

  她还没回神,下一瞬就看到一股褐色的疾风扑上了駮的背,狠命地啃咬。

  駮止了变化,痛苦地嘶鸣,鸣声像鹿。

  她跺脚大叫:“住手!住手啊──那是陛下!是陛下啊──”

  那股恐怖的疾风竟然是她刚刚诞降的鬿雀!

  她奔上前想阻止这只狂猴似的怪物,没想到天马也感受到她的不安,竟在这一刻奔到身边将她衔上后背,就往天上一蹬,飞离九芎岭。

  树生往下一望,心惊胆颤地看着鬿雀已经满嘴血齿地在享用一匹幼鹿的嫩肉。

  原来少司命并没有亲临九芎岭,而是附身在养在山上的净鹿与她对话。

  但她这傻子,做了什么?

  她的诞降术不但攻击了她的先生,甚至差点儿杀了陛下!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懊恼地想──她这个肮脏的家伙!

  朝仁醒来时,外头已一片黄昏。房里一端,点了一瓶灯。

  灯下坐了个人,在他看来,是个模糊得看不清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的朦胧影子。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驱使他喊:“树,树生。”

  他得跟她道歉。

  他伤害了她,不论是言语,还是身体。

  那人站了起来,走向他。

  “你醒了?”那人轻声地说:“桑之木。”

  他一怔,按了按眼,才看清来人。

  他冷了脸色。“陛下。”

  少司命的表情也如寒霜。

  “伤得怎样?”祂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正裸着的腰腹,被裹了膏药,满身绷带、尘土与瘀青。

  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少一块肉而已。”

  他看到灯瓶筛下祂的影子,确确实实的一个人形。是本尊,来到了九芎岭。

  “喝些水吧。”祂替他斟了碗水。“寡人听说,你才刚从泥里挖出来,肺胃里定都是沙。”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2章 逃山(4)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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