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停了动作。
“树生呢?”祂问。
他冷冷地说:“我把她吓跑了。”
少司命反过身来,瞪他。眸子被阴影一筛,发出森森的青光。
他很冷静。“我已准备要付出代价了。”也坦荡。
“桑之木。”少司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走吧。”
他皱眉。
“回你的山里。”祂闭上眼,有些恼地说:“这回,寡人绝不强留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
才说:“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求之不得的事。要是之前,我定是拖着伤也要跪在地上,向陛下谢恩。”
他抚着伤,吃力地挪了坐姿,面向祂,认真地问:“但,我现在只想问,祢就这么……依赖诞降术?”
少司命不答。
他继续。“祢是司生之神,当明白生命的可贵、神圣,祢怎能容忍诞降术这样糟蹋生命的秩序?”
腹部一阵抽疼,他深呼口气,喘着说:“难道,祢不觉得脏吗?”
“那是你们都把它看脏了!”少司命忽然大声地回答。
祂更用力地说:“寡人,从不是你们禁族人──寡人,是人的神,人,就是这个样子。”
他不解。
祂向前一步,话从牙里蹦着。“不要限定寡人,更不准指使寡人,寡人不是禁族的傀儡。”wWw.xqikuaiwx.Com
没想到树生的消失,焦急到竟让少司命失了以往的自制与从容,说出了他从没听过的真心话。
他有些讶异。“我们从没将祢当作傀儡,陛下。”
少司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反过身,藏着。
“父亲……禁主只是希望,祢能顺道而行。”他再说。
“如果,顺道,”顿了会儿,祂轻轻地问:“结果只是让禁国变回一只不堪一击的小雏,桑之木,你肯吗?”
“陛下?”
“或是回去做牡国的禁脔,你愿意吗?”
“”
“如果,这是东皇太一的本意呢?你要寡人顺吗?”
朝仁不语。
因为,他心上稍稍一惊。他竟有些懂了,懂了为何──即使荒州是海的东西,少司命仍要疆图侯用诞降术与定疆大图跟它夺。
禁国需要国土,才能和牡国甚至是其它诸国抗衡。
“你们或许一直以为,寡人是想图诞降术的便宜,而忽略了它逆伦的事实。”少司命又说:“你们,都错了。”
祂说得铿锵有力。“寡人要的,就是它的逆伦。”
朝仁没有太大的反应,这仅仅証实他方才的讶异无误。
不知为何,他反而喜欢这个坦荡自己真实野心的少司命──即使他根本不可能认同他。
不过……终是顺眼了一点。
“寡人封横拓为疆图侯,就是看准他会逆道──即便逆道,他仍要行,只因为他认为是对的。”
祂回身,眼神平静了些。
“寡人要的,”但这话却下得更不容质疑。“就是这逆道的胆。”
尽管疆图侯最后不受控制,甚至反噬了祂,祂依然渴望这份胆。
“树生,可以继承这意志。她自知能力有限,所以努力不懈,这是这座长命的求如山上早被人遗忘的特质。”祂再说,字字稳而重:“你可以伤害诞降术,但你不准伤害树生──伤害寡人视为至亲的树生。”
他低下眸,听出了树生在这尊神心中的份量。
他不反驳,因为他懂。
他之所以弃山入朝,也是想寻那份胆,寻那份从挫折中爬起来的勇气。
他不说什么,只是沉寂。
“若你最终无法认同寡人,没关系。”祂说得云淡风轻,毫不在乎。“那你回去吧。寡人,不需要你。”
他喘了口气,欠身,答礼:“谢陛下。”
这是祂预期的答案,祂不意外,便也不愿留在这儿。看他归心似箭,只会徒惹不甘。
祂起身离去,朝仁出声问:“陛下是要去寻树生?”
祂睨他一眼。“当然。”
他笑一声。“也是,那孩子,现在,大概正躲在哪个角落哭吧。”
少司命皱眉,为他这不自觉亲暱的语气吃味。
他拖着钝重的下身,下榻跪着。
“陛下,待她回来,请让那孩子……再见我一面……”他诚心地企求。
祂看着他的眼,眼里没了疯癫、没了自怨、没了自艾,只是一片清明。
一如当年他初初入朝。
“你要做什么?”祂问。
“没什么,跟她道歉而已。”他说:“若她不愿接受,甚至不愿见我,我,马上回山里,绝不久留。”
祂望着他,良久。
“好。”最后,祂答应他。
天马飞得很快,一振翅,眨眼就飞过一个山头。
是求如山太大,让树生直到太阳偏西才看到燃起炊烟、点起晚灯的街市。她这才知道她被少司命藏在多深的山里。
她最熟悉的地方,如今有点陌生了,不论是暖着家的光的土楼、赶着回家的路人,还是她自己最常走的归家的路……
都陌生极了。
她掌着一只烛,站在漆黑的楼门前。
深呼一口气。
腔里仍满满地占着一股焦味。都年初的事了,整座楼竟然还焦着。
她走进这黑漆漆、如郊野之墓沉寂而阴森的土楼。
她首先来到天井。天井的大树虽被火爬过,死了,但仍残着遗骸,像一只朝岸上呼救的手骨般向天张着。
接着,她费了点劲,才认得方位,找到她惯常爬的楼梯。一上这梯,什么都清晰了,即使一只烛化不开两个脚步前的东西,她也走得回她的家。
她和父亲的家。
走廊森森地朝更浓的黑延伸去,风在尽头惨惨地呻吟着。
她伸手,要握家里的门把,扑空,才想到什么都被火烧掉了,哪来的门?
倒是土砖越烧越硬朗,一路上来,屋子一样坚挺,结构一样紧实,让她的脚步还认得路,一步一步踩到了回忆──
她走进她的家。
她将烛放在地上,看着屋子深处──屏息地看着,用力地看着。
“树生?”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你回来了?”在灶房的方向。“怎么那么晚?嗯?”
她没回话,仍是要瞪穿墙似地盯着尽头。
一个影子晃了出来。
她再眨眼,看清楚了,眼泪也掉下来了。
“爹……”她喊。
那影子,是父亲。
一如以往,穿着家常服,带点油腻地从灶房出来,满额是柴火燻出的汗──傍晚的父亲,做家务的父亲,在家等她在外头玩耍回来的父亲。
“爹等你等得饿了。”父亲就站在那儿,笑。“来,去洗手,吃饭吧。今天拌了些酸凉粉,你爱的。”
“爹……”她艰困地开口。
“嗯?”老样子,父亲等她开口,总会挑眉,耐心地等。
“我渴。”她哽咽了。“想喝,你筛的,凉茶……”
父亲深深地看着她。
“我渴,想喝,凉茶。”她再说一次,眼泪掉得更凶。
父亲慢慢地走过来,伸手,拉着她,将她带到她房里──奇迹的,榻架没烧尽,还摆在她熟悉的位置上。
他让她坐上榻架。
“怎么了?嗯?”他抹着她的脸颊,柔柔地哄问:“什么事,惹你哭成这样?嗯?”
“没有。我,没有。”她倔强地摇头。“我,很好。”
父亲一瞬都不离她。
“我真的,很好,很,很好。”她的话哽得一截截。“你,你走了,以后,我,我还是,很,很好。”
“树生。”父亲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惹得她耳根一阵酥麻。
“爹是不是说过……”他说:“你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说谎。”
她抿着唇,点头。
“为什么说谎?”
“我,我没有。”
“树生。”
声音一硬,就是警告。树生知道。
她只好说实话:“我,我咬了,先生。”
父亲静静地等她。
“还,还咬了,陛下。”
她忍不住,揉了眼,眼泪越揉越多。
“我伤了人,我伤了人啊……我不是故意的啊……”
说完,她不忍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父亲就蹲在她跟前,听她的哭。
等她哭声干了,他执起她的手,握着。
“你很自责吗?”他问。
她瘪着嘴,粗声粗气地嗯一声。
父亲竟对她微微一笑。
然后,低头,在她的手臂上,轻咬了一口。
她一愣,不解。
“爹帮他们咬回去了。”父亲笑说:“所以,不要自责了,好吗?”
她又想哭了。
“因为你也受伤了,你知道吗?”
她趁还能说话的时候,赶紧问:“爹,我问你……”
“嗯。”
“我,脏不脏?”
父亲没笑了。
她再问一次。“我脏不脏啊?”
“记住一句话,树生。”
他伸手,拨揉着她汗湿一片的头发。
“你,不脏。”父亲坚定至极地说:“我的树生,一点也不脏。”
“可,可是……”她说:“我又,没家了……”
“说什么傻话,树生。”父亲对她张手,坦着胸膛,笑着。“爹在这儿啊,你的家,在这儿啊。”
树生克制不住,激动地想抱住父亲──
以前她要大哭,定是要窝在父亲的颈肩上哭的。然后,父亲会抱着她,到处走、到处逛,直到将她哄开心、肯对他笑了为止。
可此刻,她却像要握住烧光的门把一样──扑了空,摔在满是焦炭的地上。
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当然也没有父亲。
父亲早死了。
只有她自己颤巍巍的哭声和着孤苦的风,在幽幽地荡。
夜里,外头稀哩哩地响起了雨声。空气有些凉。
树生窝在自己那只没被烧毁的榻上,蜷着四肢,睡在一堆刺刺的煤渣子里。
她没能睡好,渣子始终刺得她后背生疼。翻右,扎一下,翻左,也扎一下,扎得她睡意坑坑洞洞,坑洞里又都溢着雨声。
可她倔,不愿换地方睡,她就是要睡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
她回家了,她回家了……这儿就是她的家!
她一直告诉自己,一面逼自己入睡。
昏沉沉了一刻,右臂压得麻,麻醒了她,她只好再转个睡姿──
一转,却转到了一片柔暖暖的软草皮上。
她一惊,爬起身,发现黑焦的榻上都生了翠青的芳草。
这片翠青像一滩水,从房门口漫了进来,且一如先生所发的木质,颗颗小草俱兜着一层暖意的微光,将她的视线都明亮了起来。
她跑出房,厅里也一样丰长着草,温润了本来狰狞的焦迹。
草是从玄关长进来的。
她暗觉不妙。
她绑好带子,穿上衣服,钻出玄关。出去一看,也是大怔──廊上早是一片油绿。
她前后一望,没见到人或鹿,松了口气,赶紧奔下楼。
可耳边除了风声、雨声,以及自个儿的脚步声外,还伴着一阵窸窣。她回头,不禁叫出声,一片茂着花的紫藤正攀着梯边,追着她。
她只好又躲到一户黑漆的屋中,在底端的房里找到一口铜皮包的大衣箱,还耐实,便把自己丢进去藏着。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却忘了她要躲的人,是一个神。
连箱子里,都可以嗅到清甜的花香。抬头一看,却见箱缘也生了一株洁净的白野姜。
她捂着嘴,硬是不闻。
“树生。”
她还听到祂在唤她。她又抱着头耳,硬是不听。
“找到你了。”祂依然温柔地说:“出来好吗?”
如果不闻不听,可以忽略祂,可以抗拒祂,她愿意一直这样。
她不会回去的。
可祂幽幽的叹息,仍穿过了重重阻碍,钻进她耳里,钻进她心里。
“没关系,树生,你就待在那儿吧。”祂说:“但可以听我说话吗?嗯?”
她一愣。没想到下了求如山,祂那声“我”,唤起来更亲密了。
在她那样不懂事地伤祂后……
“事情,我都听朝仁说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树生不为所动。
“你还愿意,跟我回求如山吗?”
她本不想答。
“树生?”
“愿不愿意呢?”
她想了想,轻轻地摇头。
“为什么?”祂的声音低哑,有点难过。
她不说。
“是还在生朝仁的气吗?”
不是。她默默地心想。
“还是,你对我……失望了?”
当然更不是!她激动地想。
“树生……”
祂身上的香味更近了,彷彿咫尺,抬眼就能见着祂。她干脆紧闭眼,硬是不见。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3章 白语(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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