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91章 逃山(3)
  她一边喝茶,一边想。

  想得太入神了,呛到,一股气吐了出来,吹进茶里。

  茶水如沸,腾出了大小泡沫。

  她想到了。

  她削了一根竹管,放进水里,开始吹气。

  她拿出先生施过木质的方块──刻痕里的小芽已生了有半指高。

  她用木棉球吸了水,拧了几滴下去,等着。

  小芽的根须动了起来,看上去像长了脚,竟跟着水滴的流向而动。

  她激动地抓着胸口,顺着气,平静。

  便又滴了几滴在其它刻痕上。其他的小芽一样跟着蠕蠕窜动。

  她成功地引导了木质。

  她冲到书房,从架上搜了几个方块,又回到院里。

  首先,她试着诞降一件刻工繁复的漆盒。

  她滴了水,甩了甩,搁下,等着。

  远远的,太阳筛出了一个盒子的影子给她。她跑过去,拾来检查。

  她不只完美地诞降出一个可以使的盒子,还把上头施绘的花纹无一不漏地呈现出来。

  她兴奋地咬牙。不够,不够,她还要再试试,再试试──

  她拿出一块刻了九尾狡的方块,还拣了一片叶子,揉成小球,备着。

  她咽了唾沫,深呼气,浇了水滴,水渍流满刻痕。然后,同样的动作,甩,搁,等。

  此时山上刮来一股风,细沙扎了下眼睛。她哇了一声,偏头避着。

  仅是这转头的片刻时间。

  她便闻到了──

  畜牲特有的皮毛骚味。

  她颤颤地看向烙在地上的影子。

  那九只尾巴的影子,正活灵地摆动着,每一只都有自己的生命、自我的主张似的,远远望着,就像一簇在狂风中奔燃的火焰。

  她再抬头,一只与雏鹿一般大的黑犬正曲着后腿,坐在她眼前──牠身后的九只尾巴正讨好地向她打着招呼,一如家犬般温驯。

  这就是,吉兽九尾狡?

  九尾狡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来。

  树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蹦跳的声音。

  你收得回来,我就当作没这回事。

  她想起先生的话──这测试,还没完!

  她赶紧将小球捻进刻痕里。

  九尾狡又朝她近了几步。

  她倒抽口气。没有用吗?她收不回来吗?

  她再捏紧小球,想中断术气连通。

  九尾狡的犬鼻靠了过来,嗅了嗅她,伸出舌头,舔了她一下。

  唉,她放弃了。

  她摸摸小狗。“还好不是生黑兕,否则我又无家可归了。”

  九尾狡感受到她的善意,开心地搭在她身上,亲热她的小脸,九只尾巴晃得更勤。

  她痒得哈哈大笑,也跟牠玩起来。可她余光一瞥,猛地一吓──

  先生正走出寝院。

  她慌得把九尾狡推开,手忙脚乱间,方块掉到了地上。

  刻痕里沾满了沙。

  突然噗地一声,九尾狡像被压破的皮球,爆成一股风劲,让树生吃得一鼻泥土的潮味与海水的腥咸,气味浓烈得让她想吐。

  她捡起方块一看。由于刻痕是潮的,吃沙吃得凶,上头黏的满满都是沙粒。

  是了,用叶子揉成的小球依然有木质存在,不但隔绝不了术气,反而会被融为一体。沙粒不似泥土,它毫无生机,细密干涩,很快就能阻断木质的效用。

  木质有命,灵活生动,可领着术收放自如,不像之前她死命蛮干,不但久久才成功一次,还需费劲、甚至毁掉刻版,方能使术气、灵气已植入深处的方块终结效用。一想到那只上回闯祸的黑兕尸体,她便发寒,已有好长一段时日都不敢诞降那些体大的畜牲。

  真是一个意外的大发现。

  她又抓了一把沙实实地抹上,才将方块收起来。

  她站起来,正想若无其事地与先生问声好,却发现先生根本没看到她,只是一脸凝重,匆匆往侍女住的院落走去。

  先生步履稳健,没喝酒,清醒得很,却露出那种表情,是出事了?

  树生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拜托。”

  树生进了院落,躲在柱后,听到先生压低声音,在哀求。

  她探出头,偷觑一眼,看到先生想塞一包掌大的物事给侍女。

  先生是想买酒喝吗?

  “已经第二回了,三爷。”侍女冷漠地说。

  平时,树生绝无法想象这种彷彿握有杀生大权的高傲态度,会出现在这个总对她百般顺从亲切的侍女身上。

  “我明白,就再一回,这一回给他们解急就好。”先生又推了一把,硬要侍女收下东西。

  她也从没听过先生这样低软地说话。

  她以为他对谁都毫不在乎,所以根本不必索求于他人。她想错了。

  “三爷,您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就别再做这种事了。陛下知道,祂不会高兴的。”侍女有点恼怒。

  “若陛下怪罪,就让祂怪罪我,不会沾惹上你。你不说,陛下也不会知道。”

  说着,先生打开包裹,里面竟是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的碎票。他抽了三张兰票,递给侍女。

  “来,这是一点意思……”先生强笑了一下。“真的,拜托你。”

  树生皱眉,想不到她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笑,是这种讨好卑微的笑。

  侍女为难地叹口气,却收下了钱票。

  “地址一样?”

  “是。”

  “离轮值还有十日,我十日后才能下山回市街。”

  “我明白。你顺路就好。”

  “三爷,我问一句,您别生气。”

  “你问。”

  “这些族人真不知道您的处境?”

  先生的嘴角一僵。

  “您现在是被软禁啊。”侍女的表情有些嘲笑。

  树生听了一愣。

  “三番两次地写信来讨钱,对您我都是困扰。不瞒您说,送到您面前的信扎都是给检查过的,要不是我们好说歹说,保证这仅仅是普通至极的同族家书,毫无反逆之意,信吏早把这些信头送给陛下了,哪轮得您看到?”

  先生抿着唇,僵硬地给侍女作了一揖。

  “三爷我……”他咬着牙,道谢。“在此谢过诸位护持。”

  侍女哼了一声,得了便宜又卖乖。“我说出来,不是要三爷谢我,只想告诉您难处。”

  “这些族人,都是被赶下山,再回不了家的。”他说:“差一步就得流落街头,我无法不管。”

  侍女不耐地挥挥手。

  “总之,三爷,还是奉劝您,早早让这些族人看清事实吧。”她凉凉地说:“您的处境,其实与他们一样。”

  先生不再回话。

  他回头,要出院落,树生来不及闪避,就给他撞见了。

  他瞪大眼,看着她。

  “我、我找她。”树生试着解释。“刚刚到。”

  他仍是瞪着她,看不出情绪。

  侍女也尴尬,藏起秘密,赶紧堆笑。“唷,树生大人,怎么了?需要什么?尽管说。”

  先生别开脸,越过她,走了。

  树生来不及跟他道歉。

  之后,无论侍女将树生照顾得多无微不至,她都无法再敞开心胸,信任她了。

  说不定,这里的每个人,心底也是用嘲笑的态度,看她这个无父无母又无家的孩子。

  树生一直想着,该和先生说声对不起的。

  她不是故意偷听。

  不,她是担心他才偷听的。

  她心怀好意。

  她绝不会像这些侍女一样,用嘲笑的嘴脸对他。奇快妏敩

  她甚至希望帮上点什么忙。

  总之,她应该说一声对不起的。

  趁夜,侍女、杂役都睡下了,她绞着手,悄悄来到先生的寝院。

  院落是暗的,她有些失落。

  她转身要走,却发现她跟前的柱上晕起了一点青绿色的星光。

  她一阵惊喜,往后一望,整座院落都随着点点星光一明一灭。

  是木质。

  伴着一阵似有若无的低吟声。

  她以为自己听错,留在原地,又听了片刻,终于听清了。

  “母亲……”

  她循着声绕了一圈院落。

  “家,回家……”

  越来越近。

  “让我,回家啊……”

  星光明得快,灭得也急,又闪又烁的,让她眼前一阵发花。

  所以,当她推开先生寝房的门缝时,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但鼻子骗不了自己──房里,扑涌而来一股森林的气味。

  她揉了揉,再用力一看,屏息。

  若看影子,房里彷彿生了一只巨大的蛹。若看细些,才知道那不是蛹丝,而是从房中所有木头物事中生出的树藤。而那也不是蛹,是一个人。

  她手上握着的门框颤了颤,伸出一只触手,竟往那人奔去。她吓得一退。

  那藤如同活生而邪恶的曲蛇,绕上那人的双目,然后盘上头颅、颈项,力量不断收紧、收紧……

  那人的呼喘越来越沉,越来越促,她听着,心好像也被推上一处高峰悬崖处,慌慌地等着那唯一系命的绳子随时断落──

  她退了几步。

  得叫人来。

  先生不想活了!

  忽然,里头又传出一声高亢的嚎叫,接着,是宛如琴弦崩断的锐响。

  院落里的星光全灭了,视线陷入一阵浓稠的幽黑。

  树生僵在原地,竟不敢靠过去看。

  她怕,怕看到“死”。父亲死了以后,她便处处害怕起这个字。

  视线暗了,耳朵反而利索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了轻喘与呜咽,还有……

  “来,来人。”

  “酒,给我,酒……”

  她解了口闷气。

  先生还活着。

  她抹着额头,才发现自己流了一头冷汗。

  “酒,为什么,没有酒……酒……”

  “怎能没有酒?”

  “我不想家了,不想了,给我酒……”

  “酒啊……”

  她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

  还有摇摇晃晃的脚步声。

  她紧张地后退。

  那口门洞好像即将跑出什么。

  先生没死,所以她不怕死了。

  她现在怕的是,她无法招架住的悲伤。

  “谁?”门洞突然爆出质问。“谁在那里?!”

  她退得更快。

  “我不想我母亲了行吗?我不想家行了吗?我不当华三爷行了吗?”那怒吼咄咄地逼她。“给我酒啊──酒啊──”

  最后,树生拔腿就跑。

  “啧啧,你看过三爷的房吗?”

  “看过了,一团乱,还得专劳匠工上山来锯。”

  “隔几十天就来一次,真是折煞人也。瞧我现在听到风声就紧张。一闻风声就想到他在鬼嚎,想了就头痛。”

  “他这样是做什么?折腾人,也折腾自己。是想寻死吗?”

  “是自残。酒配给少了,无法让他给自己装糊涂,过不去,只好死命弄疼自己,不让脑子钻牛角尖。”

  “不是给烟吃了吗?”

  “那烟不是吃糊涂的,是压他力量的。”

  “我可不觉得他的力量有被压下。瞧他房,惨不忍睹,像个树窝。”

  “你没待过离峰,所以大惊小怪。以前他弄死别人,现在好转喽,他准备弄死自己,算有点良心了。”

  “喂,会不会出人命?还是上告给陛下知晓一下?”

  “你刚轮值,少见多怪了。”

  “出意外,我们担不了。”

  “他不会寻死。山下还有一堆被禁族逐出山的族人等他接济,他这个好三爷不会抛下他们的。”

  “他要是弄到树生大人呢?”

  “瞧,柱子上结了什么?”

  “绳子。”

  “这绳,到处都有,他敢碰树生大人或山上的每一个侍人,就准备被甲人压在土堆里。他自己也知道。”

  “这甲人如何启用?”

  “绳子只要沾到一点复甦后的木质,甲人就会一涌而上。但愿我当职的时候都不要看到这景象。”

  “可昨晚都没动静啊。”

  “什么动静?”

  “不是沾到点木质就会招来甲人吗?我想昨晚院子里到处都是活起来的木质。”

  “谁知道呢?大概这些木质没有伤人的恶意,甲人便放过他了。”

  “原来如此。”

  “别担心,他没胆死,一个那么想家的人不会让自己死在异乡。”

  “也是也是……”

  又是这种嘲笑的口吻。

  一个人那么想念家、想念家人,这么好笑吗?

  听到这儿,树生终于站了出去。

  她冷冷地说:“可以帮我打盆水吗?”

  这两个在灶院里谈笑的侍女总算噤声了,忙招呼道:“怎么了吗?树生大人。”

  树生举起双手,都是碳笔的粉墨。“我要洗手。”

  两名侍女要一块去张罗水盆。

  树生又说:“我有点渴,可以帮我筛凉茶吗?”

  一名侍女叹口气,但仍挤着笑容。“没问题,树生大人,到教房等我好吗?”

  “好。”

  她心上得意。她就该教她们忙一点,好让她们无暇嚼人舌根。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1章 逃山(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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