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公子,请落座。”
“尹公子,用茶用茶。”
“尹公子一路辛劳啊。”
男孩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没一声道谢。
他还偏头,看了一眼树生,像看一根柱子似的淡漠。
什么眼神?!树生不服气地嘟嘴。
“这是我家小尹主的推函与察举状。”随男孩而来的下人也染了主子的骄气,话音高亢,怕人不知他的存在。“核一核吧。”
中正官模样卑微地接过,乞怜似的。
树生想,这哪是同个人?他刚刚对她分明不是这种面目。
“我家大尹主本想亲自来的。”听这下人口气,看他仪表,应是尹家的家宰。“但你们知道,山上有朝会,不得缺席。”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尹公子今日的入试绝对会办理得妥妥当当,还请家宰大人转告尹都堂,千万不用挂心。”
中正官发了一只“上上品”的牌子给这位尹公子,下一刻马上将他迎入别厅,进行下一关面试。
之后又来了一个庆丰侯三子的儿孙。
“敢问您专执何术?”中正官满脸堆笑,和和气气地问。
“我喜欢画画。”这儿孙是一个胖子,话说得不大清楚。“画一画,东西就会掉出来。不过,都是一些线头、方块。”
“哦──是诞降术!”
树生听得一惊。
这胖子也会诞降术?
“不得了!不得了!”中正官一边赞叹,一边给察举状扎了“上下品”的水牌。“还有下一关,快请进,粳公子。”
所以中正官才不稀奇诞降术,只要是爱画图、善天马行空的孩子,都能无意间抓住诞降术的要领。
树生有些闷闷不乐,但她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尊受伤。
候厅里陆续又来了十数名学子,衣着贵气,架子颇大,每人身边必伴上一两名家仆。中正官始终殷勤招呼,片刻都不敢让他们久候。
她不服了,她明明第一个报到,等了一个时辰,竟然还未轮到她?
她走到中正官身边,问:“先生……”
此时中正官正处理一个女孩的证状,笑咪咪地为她扎上“中上品”的水牌。
她以为他没听见,又唤一声:“先生。”
中正官还是不理睬她。
倒是那女孩不悦,高着下巴:“你插队!”
她娇矮,脸上稚气更浓,年纪分明比树生小,话说得却挺有官威的。
树生火了,冲她:“我第一个到的,我插谁队?”
“唉呀呀,鞣姑娘!”中正官赶紧打圆场。“都齐全了,快请入内吧。过试了,您就可以早些回家用点心、休息休息。”
小女孩哼一声,让家仆牵着,离开候厅。
“你怎么回事?”一转身,中正官马上变脸。“不是要你好好坐着等吗?”
树生鼓着勇气。“先生,我第一个来的。”
“就跟你说顺序不是用早晚来订!”
“可是──”
“好了!手伸出来。”
树生一愣。
中正官见下一组人马要来,凶了。“手伸出来!”
树生只好伸出手。
中正官粗鲁地掀开她的袖子,抽出箱里一只铜铸的大印,狠狠地押在她的臂上。
“噢唔!”她痛叫一声。
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臂上红通通地押了两个字:“肃静”。
“你自找的。”中正官喝道:“回去!”
将人言刻于金石上发挥效力,制人驱物,即为金名术。肃静二字,就是这颗施上了金名术的阳纹大印的力量。只要它押在肤肉上的印子未消,效力便在。
树生真的只能默默地坐回原位,继续枯等。
等过了午饭,等过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等过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潮……
等到了太阳偏西,候厅再无人来往,连中正官都准备收拾东西,下职回家。
他忘了她,就这样回家了?!
她发现印子消了不少,术力松动,喉头开始痒了,她张口,似乎有点声音。
中正官阖上箱子,伸了懒腰,就要离开。
树生赶紧将手臂上的印子揉掉,用力喊,有声了,便跑过去叫道:“先生!等等──”
她的声音沙哑粗嘎得像石子粗糙的表面,中正官像被砸中似的,吓了一跳。
“你还在?”他真的忘了她了。
“那我呢?”术力刚除,每一句话都让她说得费力。
“今天结束了。”中正官说:“你明天再来。”
“我明天若第一个来,也能第一个面试吗?”
“不一定。”
太不公平了!只因为她的举荐人是个没实权的八品小职吗?
树生想冲他大叫,但她也知道,这样她一辈子都休想进入国监受教。
她还得完成少司命的嘱托,修补定疆大图啊!
“拜托,先生!”她只好求道:“我一定得考上国监!”
“每个来考试的人都这么说。”中正官哂笑。“可你没耐心,一定考不上,人才不只你一个。”
“先生,你知道吗?我的诞降术可以生出很多东西,不只是一堆线头和方块喔!”她赶紧推销自己。
“你过了第一关再说吧。”中正官无动于衷,继续离开。
“是因为我的察举状吗?”树生直问了。
中正官不搭理她。
树生追上去。“先生,能力也很重要,对吧?”
中正官停了脚步,看她。“亏你小小年纪也敢说这种话。”
树生的表情倔强着,希望听到她想要的答案。
“但你要搞清楚,这里是国监,从这里走出去的监生,都是要上求如山做官的。”中正官说:“做官,就要有势力。这些察举状,便是势力的证据。”
“那能力呢?”树生不死心。
“有能力,没势力,那跟民间的术师有何不同?”中正官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些术师,充其量不过是喜爱炫耀奇术的工匠罢了。”
树生一震,中正官竟是这样看待术师?
“你还小,大概不明白,管理国家,不只是依靠这些奇术。”中正官又刻薄地说:“等你大了,就要有自知之明,成天嚷嚷着自己有能力的,其实只是顾影自怜的酸腐之人。”
树生紧紧握着拳头。
中正官看看日头,啧着:“你担误我了,往市街的马车下山了。”
树生瞪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如果她说她是少司命举荐的呢?如果她说她就是疆图侯的女儿呢?这些大人对她的嘴脸会不会和善一点?
她甩甩头。
不可以依靠别人!
“明天再来就是了。”她告诉自己。“察举状不好又怎样?哼。”
她回到候厅,将随身什物收拾好,便去桥头搭车。不过她迟了半个时辰,让车夫一路上都臭着脸,回到私宫后,又被令婆数落了一阵。
入夜后,请侍女点了灯,树生就在书案上练着字帖。
这是一部号称“柳樵堂”的知名字帖,生在禁初年间的柳樵先生是一位饶州的读书人,书名远播,尤擅笔划多繁的难字,匠学先生认为所有书法的奥妙尽在其中,因此要每位匠生刻苦练习,对刻版开字定有助益。m.xqikuaiwx.cOm
树生本就不擅长这部字帖,加上之前流离失所,更疏于习帖,便决定要善用夜晚的时间,勤奋地练字。
写。
她要自己投入这些难缠的笔划,对付这些复杂的结构,让脑子净空,什么也不想,就等着明天到来──
她写。
她绝不让自己惦记着今日的挫败,绝不承认自己身上还残着些被打倒的羞辱感与难过。
她用力地写。
不过是察举状差了点,她还是有机会进入国监!
因为她有能力!
有能力──
要有自知之明。
她一惊。
成天嚷嚷着自己有能力的,其实只是顾影自怜的酸腐之人。
腕一歪,字写坏了。
她瘪着嘴,瞪着那颗写坏的字,良久。
越看越气。
“写坏,再写就有了!”她对自己说:“恼什么啊?”
她涂掉那颗字,继续写。
忽然,她闻到一股净幽的香味。抬头一看,才发现桌案上摆着的一盆水仙苞儿,当着她眼前全开了,开得极盛极丰,香气如网,整个笼住了她,将她恼乱的心思牵进了一片平静而沁凉的湖水中。
她觉得身子轻了、心里轻了,自由自在地随波漂荡……
然后,她持笔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
“柳樵的字,”少司命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寡人也是练了五十年,方才练好。”
树生明白了水仙怒放的原因。有少司命在的地方,花总是特别精神。
“陛下──”她想起身行礼。“我不知道祢来……”
“嘘,树生。”少司命笑道:“练柳樵的字,心要静。”祂温柔地命令:“坐好,背挺直,腕摆正。”
祂领着她,临帖写了一字。
祂的指修长、精致,还有些苍白,唯有被祂这样亲密地握住,才能感受到这双手也有属于它柔韧不断的力量。
由祂领着写的字,总算像样了点。
少司命挪了一张小凳,亲切地偎着树生而坐,自然而然地谈起:“寡人见过柳樵先生一面,人如其字。过了四百多年,寡人仍记忆清晰。”
“真的?”树生认真地听。
“柳樵的字不硬不刚,反而偏柔偏阴,唯有这般轻软的身段,方能化这些繁复的笔划于一体,又能各体相连,而不显突兀。”
树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心不静者,很难抓住柳樵的精髓。”少司命定定地看着她,又说:“你今天,似乎无法静心,树生。”
树生浑身一抖。
“今天,还好吗?”祂问。
“一切都好,陛下。”她隐瞒。
“考试顺利?”
“是的。”她想了想,说:“只是今天来的人很多,大概明天才会轮到我。”她不想说谎。
“是吗?”少司命仍是若有所思地看她。
“我准备得很充裕,陛下!”她振作起精神告诉祂:“明天一定没问题。”
说完,她有些心虚。不只是她对明天没把握,更因为少司命始终用一种看透她的眼神望着她。
祂那双翠绿的眸子里,似乎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祂只是没拆穿她罢了。
“那就好。”祂赞赏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有能力,一定会被寡人之外的人发现。树生,你将受众人肯定。”
树生小声地应着声,有点不太确定。
若无人知道她是疆图侯之女,她是不是跟那些子弟一样,只是从信手涂鸦中偶然生成诞降术的普通小鬼?她消沉地想。
少司命转移话题。“能让寡人陪你练字吗?”
树生受宠若惊地看着祂。
“你认真习字的表情,很迷人。”祂笑说:“寡人想多看看。”
她红了脸。
祂替她拨拢落在额边的头发。“脸红了,更可爱。”
树生赶紧捻起笔来,用力地练字。
少司命开心地笑出声,祂的笑声沉而内敛,带点温暖的沙哑。
“陛下怎么还没睡?”树生害羞地问。
“方才饶州传来奏报,开了一场戌会。”戌会即是戌时召开的小朝会。
祂又说:“一直挂心的事情解决了,心情特别愉悦,便想与人分享,独睡似乎有些寂寞。”
“那太好了,陛下。”她虽不知是何事,不过还是由衷地说。
“寡人便希望将这份心情分享予你,树生。”祂说:“不论心上挂了何事,只要相信自己,终有解决的一日。”
祂话中有话,好像深知她的所有心事,但她不愿坦白,祂也不多过问。
即使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祂仍这样体贴而耐心地待她。
树生心上很感激。
她开始练新一帖的字。
因为不熟字帖,笔划下得有些犹疑,好几处都如此。
“要对自己有信心,树生。”静观了一会儿,祂才开口。“柳樵的字除了静心,还需自信、从容。”
树生抿着嘴,背心冒汗,有些热。
少司命站了起来,右手领她的笔,左手靠在案上,整个人由身后轻箍着她,暖暖幽幽的体香让她焦躁的心安分了些。
树生很认真地领会祂下笔的力劲、角度与方向。
“寡人不会错认。”祂声音极低极轻,彷彿只是一声叹息。“在荒州时,寡人第一次牵上你的手。”
“嗯?”她抬头看祂,却看到祂雪白的颈项。
祂也刚好低首,翠绿的瞳子坦荡地对上她的眼睛。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71章 入监(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