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辰向来没耐心听他阿爹说的那些长篇大论,心情低落得像是被鞭子反复抽了几百下。
他甚至恍恍惚惚地想,或许被抽了几百下,也比听阿爹说话轻松。
但他也知道,阿爹的顾虑。
北境太大,鞑子又太多。
长年累月的摩擦让双方都熟悉彼此的战术。
故而两军相交,拼的除了出其不意,就是后方的支援。
曾经的荣国公支撑得很苦。
先帝耽于享乐,不知边关疾苦,总以为鞑靼人丁稀少,却不知鞑靼连妇孺都骁勇善战。
殷雪辰年纪更轻的时候,看着阿爹一封接着一封奏疏写往盛京城,再落得个石沉大海的结局,时常心生怨怼。
他不愿辅佐昏庸的帝王,更不愿为之献出生命。
但阿爹却说,他们效忠的不是先帝,而是大周的土地与山河。
荣国公扬手指着茫茫雪原背后的万里江山社稷,对他说:“你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你流血的原因。”
殷雪辰豁然开朗。
他是一把刀,一把剑,一柄长长的,泛着寒光的枪。
刀光剑锋所至之处,皆是为了大周的安宁。
而今,他阿爹为了开春后的粮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鞭痕。
这一鞭子抽得其实很有水平,伤口看上去红肿得厉害,实际上涂个几天药,就能好得看不痕迹。
但再有水平,那也是实打实的一鞭子。
殷雪辰生生吃下皮肉之苦,囫囵睡去后,梦里倒是又和赫连辞见了面。
只不过这次,他没梦见什么乌七八糟的人或事,而是直闯进那阴森可怖的摄政王寝殿,冲到龙榻前,将沉睡的摄政王从榻上拽起来,爽之又爽得抽了几鞭子。
他得意洋洋:“蛮子,你知道疼吗?”
梦里的赫连辞疼得满地打滚,嗷嗷叫着求饶。
殷雪辰愈发得意,他蹬了靴子,脚踩着龙榻,睨着摄政王打趣:“你也知道疼?”
你也知道疼?
梦里的他一愣。
纷乱的画面忽然挤着闹着浮现在眼前。
赫连辞手心里纵横的伤疤,肩头后背等等等等仿佛永远也好不透的口子……最后画面定格在赫连辞飞身替他挡住黑压压劈头盖脸地扇来的熊爪之上。
殷雪辰再一次惊醒,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起身。
他本能地想要唤阿霜来替自己更衣,紧接着想起,自己已经被关在卧房中,变相“囚禁”了起来,又郁郁地栽回去。
许是动静太大,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小缝。
阿霜的脸一闪而过。
“世子?”
殷雪辰一动不动地躺着,烦闷地“嗯”了一声。
“世子可是醒了?阿霜这就替您去准备早膳……您冷吗?阿霜不能进去服侍,也不能替您换炉子里的炭火,但您身上受伤,断断不能着凉,还请您自个儿起来,用阿霜放在屋子角落里的那把铁钳子……”
阿霜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殷雪辰一概不用心听,只在他喘了口气准备继续说的时候,打断他,道:“阿霜,你见过熊吗?”
阿霜一愣,脸上竟浮现出略微奇异的光芒:“世子怎么会想到熊?”
他笑笑:“盛京城是没有熊的。”
“我知道盛京城没有熊。”殷雪辰抬起胳膊遮在眼前,以遮住窗外如碎金般的光,“但我想知道,你见没见过熊。”
阿霜沉默良久,像是在回忆中努力搜索“熊”的模样,最后轻声说:“世子,北境以外……有很多熊。”
殷雪辰一愣,继而短促得笑了一声:“哈。”
他喃喃:“是啊,鞑子善猎熊,他们的衣服也多是熊皮做的……我怎么给忘了?”
“世子好端端的,怎么想到熊了?”
“熊和狼不一样。”殷雪辰自顾自道,“狼……知道疼,只要我够强,便能驯服,可是熊……”
他念及猎场中那头熊,无端一哆嗦,怪异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弥漫上来。
他不是单纯地怕那头熊。
他只是在恐惧别的什么……别的什么……
殷雪辰猛地抿起唇:“你退下吧。”
阿霜一怔。
殷雪辰身为荣国公府的世子,虽身份高贵,但在北境,从不以世子自居,与将士们更是同进同出,言谈举止之间,惯无世家子弟的矜贵。
他也从不说“退下”。
这是上位者才会用的词。
阿霜面色发白,恍恍惚惚地想,屋里的小世子也是个“主子”,还是天底下除了天家子孙以外,最富贵的主子。
他再怎么平易近人,身上也留着高贵的血。
阿霜一脸神游天外地走到院外,撞上几个愁容满面的副将,才堪堪回神。
副将晓得他是殷雪辰极亲近的侍从,也不装腔作势,只问:“世子如何了?”
阿霜实话实说:“屋子被侯爷锁在屋中,我进不去,自然也不知道世子如何。”
“侯爷可真是狠心。”几个副将原本还对信件之事介怀,但见荣国公如此“大义灭亲”,登时想到几年来,殷雪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且不要命的模样,心里哪里还有半分怀疑?
他们只恨模仿字迹之辈卑劣,竟陷害此等忠君爱国之辈,更捶胸顿足,恨自己无用,不能查出真相,以还世子清白。
然而,此时最要紧的,是向盛京城中的摄政王禀报军中有奸细之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几位副将愁得团团转之际,悠远的号角声从风中传来,众人面色皆是一凛。
那是鞑靼进攻时的号角声。
与此同时,北城各处的百姓都白着脸放下了手中的事物。
他们有的面露惶恐,有的冲进家门拥住年幼的孩童,却不知能逃去哪儿。
朔风凛冽。
北境的春天伴随着鞑靼轰隆隆的马蹄声到来。
殷雪辰听到窗外飘进来的号角声,心里烈火烹油似的煎熬起来。他原以为这几日落雪,鞑靼能忍上几日,最好忍到他洗清冤屈,能走出这间卧房,才将目光放在北城上。
却不料,鞑子比他想得更急切。
是这个冬天太漫长,还是他被锁在院中的消息插了翅膀,早早飞到了鞑靼的耳朵里?
殷雪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自随父从军以来,除了因伤困于后方,从未被双脚健全地困在屋子里过。
殷雪辰难受到了极点。
一种类似于窒息的苦闷充斥着他的心房,让他心脏狂跳,眼前发黑,耳畔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风声。
他要出去。
他要握住自己的武器。
他要上战场……他就像是一柄尘封的刀,再不见血,恐要断裂。
“蛮子。”无端的,殷雪辰干裂的唇微掀,吐出两个平日里总是带着轻蔑的称呼来,“蛮子你若是……”
他猛地惊醒,怅然一叹。
殷雪辰想,若是远在盛京城的摄政王开了金口,说是信他,那他就算没有洗脱嫌疑,也可走出这间屋子。
顶着摄政王的口谕,就算是他阿爹,也不好关他。
可赫连辞会信他吗?
殷雪辰有些茫然。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会。
可这声音来得突兀,也来得过于自信。他自问,对待赫连辞,从未假以辞色,哪怕赫连辞贵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没将他当做一个“君”在看待。
尤其是知道了赫连辞心里龌龊的心思之后,殷雪辰的态度愈发恶劣。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落难之际,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
殷雪辰又心烦了。
他恨得牙痒痒,将枕在头下的方枕揉成各式各样的形状。他想象着那是赫连辞,揉得愈发肆意,某一刻,见枕头上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又忍不住勾起唇角,小小地笑出声来。
真是糊涂了,把希望寄托于那个蛮子,还不如自己闯出去。
殷雪辰暗暗打定注意,若是北城外战事吃紧,他就算是闯,也要闯出卧房的门,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做困于北城的逃兵。
他给自己定了个日子。
三天。
若是三天后,信的来源还未查清,拿他就破门而出,拼死挣扎着冲到阿爹面前,受他百十来道鞭刑,再上战场杀鞑子去。
殷雪辰到底年少轻狂,想起事情来,多往极端上去。
他身份尊贵,又骁勇善战,近乎没受过什么磋磨,锋芒毕露,压根不去思考,那些关于他通敌叛国的流言蜚语会带来什么后果。
且,就算他思考了,想到赫连辞,也莫名觉得那人不会信。
时间如流水般飞逝。
三日眨眼过去。
殷雪辰即便被关在屋子里,也听到了风里的厮杀声。
鞑子不知得了什么消息,不要命似的涌到北城来,连试探都不曾试探,直直逼得荣国公叫苦不迭。
向来两军交战,都有一个试探期。
鞑靼如此没有顾忌,想来已经知道了荣国公府的世子深陷通敌叛国的流言蜚语,也料到大周的摄政王不会再信任这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
他们的大笑揉碎在风里,混着污言秽语。
什么殷小世子以色侍人,干脆爬龙床去换粮草算了。
什么大周的皇帝年幼,小世子就算爬上去,怕是也无法侍君,恐便宜了摄政王……
荣国公殷旭听得暴跳如雷,却不得不强撑着,一面派人抵御一波又一波蝗虫似的鞑靼,一边绞尽脑汁查找那些写有殷雪辰字迹的信件的来源。
奈何,殷雪辰从小到大,写过的笔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经手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想要查清,谈何容易?
就在殷旭大为困扰之际,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传进了耳朵。
“侯爷,不好了,世子……世子踹门闯出来了!”
殷旭眼前阵阵发黑。
他关着殷雪辰,一来,是为了给底下的将士们一个交代,二来,是给盛京城的摄政王展露态度。
前者,目前看来,多此一举。
有多年并肩作战的情义在,将士们的信任并不会因为几封信而动摇。
可后者……
殷旭想到摄政王,无端打了个寒颤。
想他荣国公府能在宫变之中,诡异留存,是手握重兵之故。
然,古今帝王,又有谁能容得国中有将军大权独揽呢?
他的宝贝儿子被困在宫中,当那什么劳什子炽翎卫统领,大概率是摄政王的敲打,且是变相的软禁。
殷旭在盛京城中时,尚且不以为意。
但是现下,殷雪辰背上背着的,不是什么“顽劣不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虚词,而是“通敌叛国”这样的大罪。
大到什么程度呢?
大到传回盛京城,殷旭就算使出浑身解数,就算真的与摄政王为敌,自立为王,都难以保住殷雪辰性命的程度。
为何?
因为这是一条死罪。
一条殷旭都无法容忍的死罪。
荣国公身为人父,膝下唯有殷雪辰一子,再冷硬的心,也被恐惧与担忧填满。
所以,他用鞭子抽着殷雪辰,再将他关起来,表面上是愤恨,实则为儿求生。
他不能让殷雪辰断送在流言蜚语里,也不能让爱妻唯一的血脉无端折损在阴谋里。
可殷雪辰是连蹦带跳地往死路上跑,任谁也关不住。
殷旭怒火中烧,当即拎着鞭子,满心苍凉地冲出了门。
他赶到时,殷雪辰已然不顾副将们的阻拦,牵着二月,伺机逃跑。
“混账!”殷旭手中的鞭子“哗”得一声砸在地上。
尘土飞扬,满院寂静。
副将们诚惶诚恐地退到一旁,唯有阿霜拽着殷雪辰的衣袖,满脸惊慌地劝:“世子,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上战场?”
殷雪辰看也不看他,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殷旭:“阿爹,你将孩儿困在这里,比杀了孩儿,还让孩儿难受!”
“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殷旭一口气堵在胸腔间,本是气恼至极,可见他眼中星火闪烁,也知将他困于房中比皮肉刑罚更让他崩溃,舌根便泛起了阵阵苦意,“你若是执意如此,消息传回盛京城……”
不,不是传回。
是已经传回去了。
荣国公不无悲哀地想:摄政王既有宫变的本事,就有安插人在北境的本事。
北城发生的事,此刻必然已经明明白白地摊开在摄政王面前。
他儿生死,全系于蛮子的一念之间。
“你呀。”荣国公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经尽是狠意。
他再次握住手中长鞭,颤颤巍巍地使力。
他知道,自己即将抽下去的鞭子,不是抽给副将们看的,也不是抽给北城的百姓看的,而是抽给远在盛京城,之手通天的摄政王看的。
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保住儿子的一条性命。
殷雪辰亦没有躲。
他知道阿爹在想什么,却固执得想要上战场。
两厢割据,亦是两厢折磨。
眼瞧着鞭子就要落下,院外忽然传来长长一声疾呼:“京中来人了!”
这一声高呼委实洪亮,殷旭骤然回神,愣愣地放下鞭子,近乎是从马背上跌下来的。
他堪堪扶住身边侍从的手,低声急切地问:“是……是摄政王派来的人?”
侍从何时见过荣国公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大震,同样压低声音,颤颤回道:“侯爷,是摄政王身前的内侍监来了。”
荣国公震惊得差点再次站不住。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可来的是摄政王身前的内侍监,那必定是摄政王知道了北境中事,有口谕让人来传达了。
至于是什么口谕……
还能是什么口谕?!
定是要他儿子命的口谕!
荣国公一时沉浸在即将痛失爱子的悲伤中,恍恍惚惚跪下,眼前浮动着一片暗蓝墨色纹着宫中云纹图案的衣摆,面如菜色。
而站在荣国公身前,手捧圣旨的梁公公,亦面如菜色。
梁公公纯粹是骑马骑蔫儿的。
摄政王殿下自从瞧见密信,便发了疯,尤其是在听闻北境竟流传着世子通敌叛国的流言蜚语后,虽没有再让人将小世子从北城直接逮回来,却还是动了心思。
梁公公日夜侍奉在摄政王身侧,自诩了解摄政王的想法,暗暗琢磨。
殿下许是会派百十来个暗卫,全天盯着小世子。
又许是直接下个明旨,随便寻个理由,让小世子回京。
再不济,也会写封诏书,宣告天下,世子的赤诚与衷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摄政王沉寂一日后,居然开口让他带着圣旨,去一趟北城。
从未离开过盛京城的梁公公傻了眼,头一回在摄政王殿下面前失仪。
他微张了嘴,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赫连辞不耐烦地摆手:“快马加鞭,本王限你三日内赶到世子面前。”奇快妏敩
梁公公直接惊厥过去了。
等他再睁眼,人已经在出城的马车里,至于马车边上,全是笑嘻嘻的暗卫。
暗卫道:“公公醒了,就快些从马车上下来吧,殿下限你三日内赶到北城,咱们耽误不得。”
梁公公就算再不愿,也只得苦着脸爬上马。
他日夜兼程,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终是在第四日清晨,眼冒金星地来到了北城。
暗卫早已习惯奔波,面色不露丝毫疲态,从怀中取出玉匣,在进城前交于他:“殿下口谕,劳烦公公亲自说与世子听。”
梁公公这才知道摄政王殿下让他来的原因。
君王口谕,必得内侍监亲传。
梁公公捧着玉匣,累得失去思考的心,故而也没发现荣国公和满院副将诡异的神情,游魂似的念着奏疏。
荣国公本已报着丧子之心,偷偷落下泪来,听着听着,却震惊仰起头。
那哪里是降罪的圣旨?
那分明是嘉奖的圣旨!
不仅提到的许诺的粮草,还夸奖他们戍边艰辛,是大周的勇士。
陈词滥调无需赘述,院中副将虽知圣旨所言,皆是虚言,却还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压抑得太久,背负得太多,所求,也无外乎君主的一丁点信任罢了。
梁公公好不容易念完圣旨,虚虚一晃,有气无力道:“传摄政王殿下口谕……”
他眼冒金星,看谁都像是柔软的榻,恨不能直接栽上去,好好睡一觉,只是一道筋绷着,不敢倒下。
“世子心性,本王与陛下心知肚明。”
跪着的殷雪辰豁然抬头。
他满脸震惊与不可置信,试图从梁公公空洞的眼睛里,寻出几丝赫连辞说话时的神情来。
可惜,梁公公面无表情,眼底透出的,只有无限疲惫。
他幽幽道出那句近乎让人觉得美妙到诡异的话来:
“殷雪辰,本王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啊啊啊这几天会给大家发红包嘿嘿嘿然后尽量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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