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宣统帝身体抱恙,国事滞碍之际,大昭与西夏的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两国即将开战的消息甚嚣尘上。
这事得从西夏内政说起。
西夏的老皇帝死了,如今执政的是四皇子李翾正。这不重要,因为李翾正前两天才过了两岁的生日。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做什么?真正要紧的,是躲在四皇子背后,所谓垂帘听政的玫瑰王后和摄政王韩颉。
大昭与西夏世代交好,况又崇儒尚法,自诩礼仪之邦,大昭的朝廷自然是向着老皇帝和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三皇子李翾回,对以玫瑰王后和韩颉为代表的逆党一脉不予承认,并发布了四海文书对西夏王室进行了抵制与讨伐。
这便惹恼了玫瑰王后和韩颉一党。
韩颉趁着大昭皇帝生病,内廷不稳,便提议联合周边小国佐奴奴和楼兰攻打大昭。当然,玫瑰王后与韩颉不傻,他们并没有真的要与大昭为敌,只是想借攻打大昭一事震慑西域诸国,树立自己的威信。一旦目的达到,他们自然会撤兵。
但既然有撤兵,就一定会出兵。此刻,西夏的联合军队正浩浩汤汤地停在大昭的国境线上,一副蠢蠢欲动的架势。wWw.xqikuaiwx.Com
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玫瑰王后要树立自己的威名,巩固自己的政权,哪怕西夏将有万民为此而遭殃。
两国要打仗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只能干巴巴地考他们的京试罢了。面对邻国嚣张的挑衅和朝廷草率的开战决议,这一次,素来骄傲自矜的大昭学子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然而更打击他们的是,他们不仅拿不了枪打不了仗,好像连只需动动笔杆子的京试也考不过去了。与京试相比,统考、府考和郡考这种地方考试的难度还是太不够看了。
若说统考、府考与郡考之间的区别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么它们与京试相比就是山川与天堑的区别。这也是为何只有过了京试,才能成为举人,才有资格做官的原因。
十年苦读,一朝登顶,成败在此一举。
京试的考卷比起之前的三试,更加注重对国政要事的分析。要知道,这对于平日里只会默背四书五经,照着案式写文章的应试生来说,真是十分地艰难。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说的便是这群只会往肚子里灌墨水的读书人。
同样是应试的学子,太学生作为特权阶级,因为更加接近权力中心,处理国家政事这类题材更加得心应手。白龙太府对学生在这方面的训练也比外面书院要到位许多。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即使是同样的先生教,学生们最终的能力也是大不相同的。
此次京试的主题是围绕“帝政”而展开。
凌霜看到题目,果然与他料想的别无二般,但他并没觉得多开心,反而还有些无奈。就在京试前一夜,他还和沈玉晟讨论了写策论的技巧。他们在这方面的意见还是很统一的,就是写一些称赞皇恩浩荡的文章,比较容易拿高分。反正京试的目的本来也不是写出流芳百世,惠民利人的政问,只要堆砌圣人的言论,写点讨好当今帝皇权贵的漂亮话便好。
想来真是愚昧可笑。拿笔杆子的读书人啊,有时候也像那些食糟之豕一样。
陈九翻了一遍卷子,揉揉鼻子,转身躺里间的小榻上睡觉去了。这种东西不值得他费三天时间去做,先睡一觉才是正经。昨晚他和李娇解了一夜的奇门遁甲九连环,才在鸡鸣时分解开,就被李娇轰到了贡院来考试。
哎,果然做身在高位的人都是狠心薄情的。
每年考后就可以直接过年了。在过年前,大家族往往少不了祭祖。
千代在祠堂缓缓跪下,手捏三炷香,他恭敬地向先人牌位拜了三拜。两边分列站的是在千家排的上号的男丁,从千代的父亲叔伯一辈,千代的同辈到他的小辈。这些人无论年龄几何,各个都穿一袭青碧长衫,身形笔直,沉眉肃目,眉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川字纹仿佛是从灵魂烙下的千家家徽。
“祖宗虽远,然祭祀不敢不诚。千代,千家第三十九代孙,今在先祖灵前起誓:必遵循千氏家训,安于事亲,忠于事君,光大前业,遗惠后代,为国尽瘁,死而后已。”
千氏祖宗的灵牌前,有袅袅香烟从鎏金铜炉中缓缓升起,直冲青天。
祭祀之后,千代被千澈叫去了书房。千澈的书房气氛冷重而严肃,并没有比千府的祠堂好太多,正如千澈此人一般。
“父亲,”千代态度恭顺地站在书桌前,“大昭与西夏,何时会开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快了,”千澈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说道:“你还是个学子,即使两国开战,大昭还不用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上阵。对了,你的京试怎么样?”
千代道:“父亲放心,不会有问题。”
“能当上解元吗?”千澈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不在意的事情。
千代垂下眼,没有说话。书房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凝滞。
半晌后,千澈微微叹了口气,道:“不能保证,是吗?我听说太府里有一个叫陈九的孩子,已经拿了三元了。他是你最大的敌人,是不是?”
“他……”千代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地颤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千澈的手一下一下地捋着下巴上的黑须,唇齿间溢出的一声轻笑犹如金属摩擦般刺耳,“陈九,我查过。他的父亲陈晁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国史编修,从三品,为人老实木讷,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他的儿子陈九虽然聪明,但年轻人嘛,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你与他做朋友,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有这个工夫,不如把事情做好。”
千代低着头,一张脸隐在窗影里看不清面容,“是,儿子一定会把事情做好,绝不会辜负父亲的期待。”
千澈点点头,推开窗户,天空中一只苍鹰疾飞而过。他眯起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眼角的纹路像河流冲击出的扇形平原,被时间凿出的深深沟壑展向了两边鬓角。“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掇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代儿啊,你要做一只鹰,而不是一队雁。啧……朋友?雄鹰需要这个吗?”
站在千澈身后的千代,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身上仿佛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今年的冬天不似往常冷,但雪却落得特别大,特别美。
眠鹤居。
少女穿着厚厚的毛领大氅站在窗前,读完了手中家书的她嘟着嘴,神色郁郁。高大的男子从后面抱住她,“怎么了?刚考完试,不开心吗?为何愁容不展?”
云冬光道:“爹娘催我回去过年呢。”
原来是这件事。寒曦月戏谑地笑道:“怎么,你不想回去吗?”
云冬光垂着眼皮摇摇头,语气中充满了委屈。“不想。京试我定然是考不上的,所以我马上就要离开白龙太府了。我想趁着最后这几天,多陪陪你。”
“小屁孩,”寒曦月道,“成绩还没出来,你就知道了?”
听寒曦月这么说,云冬光心中一喜,“怎么,你是觉得我有考上的可能?”
这……寒曦月只笑笑,不说话。冬光的天赋资质,和她的文章水准,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无论如何,冬光都不可能过京试这一关的。事实上,她能过郡考,都已经超出寒曦月的意料了。
“哼。”寒曦月不说话,云冬光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不开心地重新嘟起了嘴。
寒曦月低头轻轻往云冬光殷红的小嘴上啄了一口,仿佛小鸡啄米似的。但就是这样轻盈自然的动作,却让云冬光的脸瞬间红透,心中的喜悦好像山洪暴发,马上要从自己胸腔溢出。
“放心,你暂且回去,在家里好好待着。此时正值大昭内忧外患,不是讨论儿女之事的时候。相信我,等昭夏二国战祸过去,我就去云家提亲。”
听到寒曦月的话,云冬光的双眼蓦地亮起。她兴奋地转身去抱寒曦月。抬头望着寒曦月的眼睛,她开心地问:“你说真的?你真的会来娶我?”
寒曦月点头,看着云冬光的眼中泛出温柔的水光,为他的冷情气质染上一层柔光,“真的。我没必要骗你。如果不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理你。”
想想寒曦月恶劣的性格,云冬光腹诽,这倒是真的。这么想着,她立刻对寒曦月的话充满了信心,“好,不管这场仗要打多久,我都等你。”
“这场仗会打很久吗?”六怀问道。
房间里烧着炭,暖和得仿佛要把人烤化了,三千三蜷着尾巴缩在床柱边眯着眼小憩,舒服得从鼻子里打起了小泡泡。
站在书桌前,风雪一边写家书一边回答六怀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你当我是西夏的皇子吗?”
六怀:……
“写好了。”风雪把毛笔放下。
六怀上前,问道:“你都写了什么?”
风雪道:“没钱了,让家里人寄点钱过来。”
六怀:……
看着六怀一脸无语的表情,风雪伸出手指摩挲着他脸上滑腻的皮肤,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别这么哀怨地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任风雪把自己的脸肆虐得通红一片,六怀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语气间却有些淡淡的伤感,“你……马上要离开大昭了吧。”
此时西夏与大昭这样的处境,风雪不可能继续留下。这已经不是一个考试过不过的问题了。
风雪没说话。
六怀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什么时候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送送你。我不打扰你收拾了,告辞。”
六怀转身欲走,却被风雪拽住了胳膊。六怀转身看他,目光中露出些许不解。
风雪抬眸看向六怀,柔和的声音中却有不容人拒绝的坚定与威严,“你跟我一起走。”
似乎没听懂风雪的话,六怀怔了片刻后才挣开风雪的手,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是皇家圣僧,我的度牒在内廷中,我没法离开。”
这些话六怀说得严肃,不过听在风雪耳里都是狗屁。他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心中轻叹一声,六怀才要说话,就被风雪粗暴地打断,“好了你别说了我也没真的问你。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必须跟我一起走。”
六怀气极反笑,“风雪,你真霸道,你明知我走不了的。”
“你不走留下干什么?你一个和尚,既不能写奏折更不能上战场,难道念念经就能打赢这场仗?”看,这就是风雪的本性,刻薄而残忍。对于外面的人,他不屑多说一句话,而对于被他划在界限范围之内的人,他也不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人。
好在六怀是天底下最了解风雪,最心疼风雪的人,他不会更不愿与风雪计较。虽然风雪对他说了过分的话,但他对风雪还是十分耐心。“风雪,你冷静一点,我在大昭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要做什么事?比我还重要吗?”风雪瞪着六怀,好像六怀只要回答一句“是的”,他就会把六怀丢出去。
对于风雪这种幼稚的话,六怀感到无奈,“你知道的,事情的重要性不是这样来衡量的。你身边有很多做事的人,现在你并不需要我。待我完成了这里的事,自会去西夏找你。”
“谁说我不需要你?”风雪抓住六怀的胳膊,两只手似乎要嵌进六怀的肉里,“你知道这五年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怎么过的吗?你曾经说过,下一次见面,你不会再走。难道你想骗我?”
看到风雪激动的样子,六怀被他吓着了。“不是的,我……”
风雪却并不打算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道,“三年前,我不够强大,留不住你。但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放你走吗?六怀,我警告你,别挑战我的耐性。”
面对风雪严厉的诘问与威吓,六怀无言以对。虽然当年他离开是因为迫不得已,但留风雪一人在西夏那般危险的处境,是他心中一直的痛。到了大昭,当他听到风雪情况危急生死不明的时候,他后悔得恨不得拿一把刀插向自己的心口。他恨自己为何丢下风雪一人离开,恨得急火攻心,恨得将心头血都喷了出来,他身体的病根就是在那时留下的。此事到现在他都不敢告诉风雪。
但今时不同往日,风雪比以前强大了。而他必须要留下,因为他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六怀狠下心肠掰开了风雪的手,转身逃走了。
房门大开着,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吹进屋里,风雪布满红色血丝的双眼怒视前方。他的目光张牙舞爪地抓着六怀仓皇奔逃的背影,仿佛一张血红色的巨大蛛网,牢牢地将不小心落入其中的猎物钉在自己粘稠而残破的纤维上。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六首状元更新,第 31 章 何当又作击凡鸟,无处哪来惦故人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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