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宫除了平常的火炉与熏笼外,还有专门铺设的暖炕。架设在地面之下的多条长长火道,为这偌大的宫殿抵御严寒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只是此时房间里有些暖得过分了。若有人从外面的天寒地冻踏入房间,甫一撞上这炽热熏闷的空气,多半是要窒息的。殷澜成感觉自己一刹那呼吸不畅,差点昏倒,幸好被旁边的老太监虚虚扶了一把,才勉强站定。
“皇上,太子来看您了。”一直候在床头的申公公面向里说道。
“儿臣拜见父皇,”殷澜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跪下,眼睛望向纱帐内的人,“父皇的身体好些了吗?”
半晌的沉默之后,纱帐内传来宣统帝沙哑的声音。“这些日子好些了。西夏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这段时间朕一直让你跟着裘太傅办事,你该也学到了不少,有什么想法,讲给朕听听。”
宣统帝每次见到殷澜成都会考察他的功课,是故殷澜成早就习惯在见宣统帝之前把问题的答案准备好。西夏一事关乎两国,兹事体大,宣统帝见了他一定会问,殷澜成当然早就和他的老师裘嵩一起准备好了答案。
说起来,皇帝不是一般人,给皇帝的答案也不能是一般的答案,必然要经过一番调整与修饰。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保证皇帝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想给的,二来是为了保证得到答案后无法称心如意的皇帝不把怒火转移到自己头上。
殷澜成道:“西夏联兵在大昭边境蓄势待发,朝廷已经在准备军马,只待父皇一声令下,大昭的队伍即刻便会出发。”
“哦……”这苍老的应和,最后被拉成一声无奈的长叹。显然,宣统帝是不希望开战的。
说来也怪,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而已。但自从看到优迦昙花在自己面前盛开后,仿佛自己的生命力与活力全部被它抽走一般,宣统帝忽然感到自己老了。老了的人,是不会喜欢多事的。
他想起了年轻时候,父皇评价他性格张扬,好大喜功,说他不如四弟安和沉稳,宽厚仁慈。彼时他不服,觉得父皇偏心不公,目光狭隘。虽说四弟有种种好处,但他分明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个人,为什么父皇就不肯承认他?他甚至对那个乱|伦的杂种都比对自己好!
“咳咳咳……”长年的愤懑郁结于心,一经想起便开始在五脏六腑里胡乱冲撞。宣统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摆摆手让殷澜成出去了。
申公公赶忙将在一旁放凉的药碗端来,扶起宣统帝,小心地把他上半身靠在枕上。“皇上,该喝药了。”
宣统帝一闻到这冰冷苦涩的药味就反胃,他难受地摆摆手,“朕现在不喝。你去,把昨儿个礼部侍郎拿来的名册给朕看看。”
申公公立马放下药碗,从桌上端来了一个长方托盘。托盘里不仅有名册,还有笔墨纸砚和一道卷轴。大昭科举一贯如此。京试之后的三甲,需由皇帝亲自在皇榜上题名。
宣统帝匆匆浏览过一长串名单,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最后三个名字上。这三个名字的主人分别是此次京试的解元,亚元与经魁。
“沈玉晟,这孩子不错。”
申公公见宣统帝眉眼间有些笑意,便附和道:“是东海沈总兵的公子,曾经府考和郡考都是第一,出息着呢。”
宣统帝点点头,目光落到亚元千代的名字上。“代儿也是我大昭的栋梁之才,好好培养,将来或可以成为澜成的左膀右臂。”
千代的父亲千澈,为宣统帝效力多年,一直都是宣统帝的心腹。事实上,千家也正是宣统帝亲手提拔上来的,是他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势力。他很相信千家,是故对千家未来的家主千代也寄予了厚望。wWw.xqikuaiwx.Com
宣统帝拿起蘸满墨汁的毛笔准备题名。长长的卷轴已被填满,只剩下最前面的地方空了三个位置,那也是整张皇榜最荣耀的位置。作为举人,中试者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而作为举人中的前三甲,相比于其他人,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为了预备官员。只要在暗中动一点势力,前脚发皇榜后脚登庙堂也不是什么难事。
龙飞凤舞地写完了前两个名字,宣统帝的笔停在皇榜上没有动。
今次的解元好生厉害,之前已做了三次榜首。宣统帝开始只当是陈翰林的儿子也跟他一样是块只会背书考试的木头,是故从未在意。但京试不同,它并不是一个张口“之乎者也”,闭口“孔孟老庄”的呆子可以驾驭的考试。看来陈晁风生了个好儿子。
“好,好!”宣统帝笑了出来,他高兴大昭出人才。
看着这些太学生的名字,宣统帝忽然就想起了他那个四弟的儿子,那个很有可能藏匿在太学生之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他真想见一见啊,四弟的儿子,若有乃父之风,大概不会是个孬种。
皇侄儿啊,不要怪二伯,要怪就怪你运浅福薄,没命生在帝王家,却偏偏生在帝王家。
皇榜一出天下知,唯愿英雄在我家。
对于第四名这个排位,凌霜站在冷风呼呼的山头长吁短叹,恨不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连青空来找他一起上课都被他狠狠赶走了。
青空对此表示无语,就一个考试,至于嘛。他排在四百名开外呢也没说什么,他排在第四名倒不乐意了。要这么多做甚,中了不就行了。
京试是荟萃了天下英才的一场考试,过程艰巨而残酷,即使对于白龙太府的学生,难度也是非常大的。好在此次白龙太府的表现不错,中规中矩。唯一的遗憾是,谢晚落榜了。
谢晚是雍州人,善于骑马射猎,拥有天下独绝的武功,但于汉人文绉绉的诗词歌赋,他最不喜。况且他一向自由狂放惯了,大昭科举考试要的是封闭人的耳目,只保留他们对朝廷的效忠之心,这与谢晚想要的大相径庭。此前他不学无术,尚且能靠一些小聪明过关。但京试与之前的考试都不一样,他过不了也很正常。
对于谢晚本人,他刚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时十分高兴,终于不用读这劳什子的书了。他远在雍州的妻儿,老父老母还有兄弟姐妹,知道他马上要回来的消息也很开心。本来他们也不希望谢晚千里迢迢地去长安读书,若是读了一身酸腐气回来,那怎么对得起自己手里的弓箭呢?
本来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但令人难过的是谢晚想到了阮清远。或许他不该想这么多,阮清远也要离开白龙太府,她要嫁人了。那么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吧。
谢晚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他静静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回忆着与阮清远相伴的一幕幕时光。他长久地望着天空,任满腔的痛苦将他淹没。
许是有情人之间的一点灵犀,在房间里练书法的阮清远,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书法最能安抚人心,平日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笔一蘸墨她的心中便会清静。然而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脑海里轮转的画面,往昔点滴源源而来,教她的心头丝毫不得喘息。
视线渐渐模糊,纸上的字符一点点变得扭曲,心头默念的静心咒似乎无法再原样誊写到纸上。蓄积的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在干净的白纸上晕开两点水渍,阮清远这才看清自己写的东西。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白堤桥上,两人身披一深一浅二色大氅,并肩伫立,向着漫天的霞光余夕。
“说真的,你是不是每次都知道,自己会拿第一?”浅草四枫院问陈九。
陈九启唇轻笑道:“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不知道,我就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失望。”
浅草四枫院问道:“那到底什么会让你失望?”
陈九道:“这很难说,无关成绩和名次本身,唯一的判断标准不过是我心头那一点感觉罢了。感觉对了便是好,感觉不对便是不好。”
闻言,浅草四枫院笑笑,“你很潇洒。平心而论,我做不到。”
陈九明白,浅草四枫院不是在乎科考成绩,他只是没办法做到“潇洒”二字而已。不过陈九并不如此看。“其实,很多人的潇洒不过是装出来的。没办法而已,抓不住,留不下,还能如何呢?其实我更羡慕你和樱庭,人生在世,有一个人,有一件事,可以为之执着而不惜对抗全世界,才不枉在人世走过这一遭。”
真是奇怪,浅草四枫院发现对于陈九知道自己和樱庭的事并不感到震惊和恐慌。也许是四年来的相处,让他对陈九这个人已经非常信任了。别的不敢说,浅草四枫院一直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如果他相信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是值得他信任的。
“你没有吗?”浅草四枫院问道,“我是说,这样一个人。”浅草四枫院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平日里陈九的眼神,陈九的出神,陈九的静默与偶尔的叹息,都让他确信,定然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
对于浅草四枫院,陈九并没有任何隐瞒。“我心中,确实也有一人。我愿意为他牺牲,为他去对抗这世间的许多事。但有些事,不是愿意就可以的。”
感觉到陈九心中的怅惘,浅草四枫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无法,总是各人有各人的业缘罢了。
他想到这次考试,樱庭没有过。另一个没过的,是云冬光。女生的考试是白龙太府单独计分的,不算入真正的京试之中。
陈九明白浅草四枫院的心事。他道:“冬光的事,寒文卿会妥善处理,不由我操心。至于你和樱庭,都不是计较考试的人,我知道。你们所担心的不过是京都那边来人接樱庭走,彼时你却滞留在白龙太府,若是樱庭发生了什么事,你想帮也无法。不如我替你打个幌子,只诓京都那边的人,就说樱庭的考试也过了,只待打发走了他们,你再在长安找一处宅子,好生把樱庭安置妥当,其余事情待你完成学业后再议,岂不更完善?”
听到陈九的话,任是老成持重如浅草四枫院,也不由感到些许惊愕。他不曾想到陈九会替他把这些事也打点好。细思一番,现在确实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若真有,昨儿个樱庭就不会抱着他哭一夜了。只是……“真的可以诓得了他们吗?樱庭的成绩不在皇榜之内确实不假,但即使点龙簿那一关也不会好过。想让点龙簿欺瞒长辈,怕是困难。”
然而对此陈九只是微微一笑,他伸手揽过浅草四枫院的肩膀,态度明朗,言语爽快,“交给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既然陈九都这么说了,浅草四枫院自然是要相信他。“那就多谢了。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一言为定。”陈九笑道。
谢晚走的前一夜,白龙太府的师生们聚在一起替他们要走的人办了一场送行宴。除了谢晚,还有云冬光,浅草樱庭和周焱。
周焱出生于将门世家,此时昭夏二国开战在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前线去的。一来这是他父亲的命令,二来参军于他的学业也无甚妨碍,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官而已,本来之前招曦将军选举保送生时他就该走的。
不知道阮清远用了什么法子,听说李娇也在背后插了一手,使她得以再在白龙太府中待一年,不用回家嫁人。因此此次的送行名单中并没有阮清远。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太学生们早晚都是同僚,总有再见的一日。何况,他们都是些没皮没脸的半大小子,让他们像女孩子那样哭唧唧的总有些害臊。是故,这场送行宴大家还算是尽兴,该说未说的话,该打未打的架,借着三分醉意,都发泄了个遍。
楚澄喝的两片脸颊红通通的,他和同样喝得半醉的谢晚二人勾肩搭背地坐在地上,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连离和宋玉瑱二人丝毫形象也无,偷偷摸摸地潜到楚澄和谢晚身后听悄悄话。也不知他俩到底听到了什么,只是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江宁文文静静地坐在桌边,直被这几人气笑了,真是师长没有师长的做派,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
他想如果慕莲在这里,多半也会和宋玉瑱二人狼狈为奸,以欺负学生为乐。想着想着他便笑了,只是笑容里浓浓的苦涩混着酒液,辣得他直冒眼泪。
而慕萱依然坐在一个江宁注意不到的位置。直到如今,他仍没有勇气面对江宁,这位他二哥生前最好的朋友。他悔不当初,可惜时间不能重来,他永远也弥补不了他所犯下的过错。
平日里端庄矜持的国子祭酒大人今夜也趁乱多喝了两杯酒,然后在陈九阴沉沉的目光中放下了酒杯。
“阿九,你得了解元,我真替你高兴。”李娇坐到陈九身边,小声跟他说话。
陈九的眉眼间这才有了笑意。他握住李娇的手指,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娇才喝了两杯酒,却似乎有些醉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为你骄傲。”
看着李娇粉扑扑的脸,小馋猫一般的样子,陈九忍不住笑了,“嗯,我知道。让你少喝些,也不肯听话。”陈九从随身的锦囊里掏出一颗枇杷梨膏药丸,借着热乎乎的汤水喂李娇吃了下去。
另一边,寒曦月和云冬光在树下卿卿我我依依不舍。
南容檀嘻嘻哈哈地逼着东拂与她一起学寒云二人的神态动作,也把自己乐得不行。东拂本性最不喜逗乐,但看南容檀这样毫无心事地玩耍大笑,他心中倒也生出了几分愉悦来。
黎明、千代和宁凝子这一块儿比别处更显安静一点,灯光也暗几分。看着南容檀和东拂日渐亲密的样子,不知怎地,黎明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快。他好像一个被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气恼,郁闷,却无力反驳,只得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欢乐喜悦的送行宴不断地传来笑声,衬得眠鹤居越发清冷孤寂起来。冬松簌簌地响,树下,阮清远捧着满腹心事对月独立,颊上的两道泪痕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谢晚,一路走好,千万珍重。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六首状元更新,第 32 章 人杰帝灵榜中名,云归晚翠陌上桑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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