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雁塔之前,她九层之高的娉婷仙姿让阮清远不由泪满盈眶。抚摸着塔身温润的汉白玉石,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即使饱读诗书,才华馥郁,也只能囿于室家之牢狱,困于燕女之桎梏。虽然白龙太府已为自己辟了一方天地出来,然四角天地太过狭小,终不得让她冲破障篱,遨游天际。
站在阮清远身侧,望着阮清远颦蹙的眉,含泪的眼,月色清辉映着水波粼粼,似乎于一霎那穿透了谢晚的灵魂。在这样冷意泠泠而树声萧萧的夜晚,他忽然全然理解了阮清远,也理解了两人之间的不可能。
虽然谢晚素喜流连花丛,寻蜂觅蝶,但他自问相比于其他王孙公子,纨绔子弟,他没有一点瞧不起女子或者玩弄女子的意思。但他真的没有吗?认为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就必须三贞九烈,从一而终,这样不对等的思想难道不是对女子的冒犯与轻视吗?
更何况如阮清远这般的女子,她既然拥有傲人的才华,过人的聪慧,便势必骄傲而自矜,清高而孤绝,让她屈居男子之下已是蹉跎,遑论还要让她和其他女子平位,共侍一夫,这对阮清远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吗?以前的他,许是真的错了。
攥紧了手心的钥匙,谢晚走到雁塔门前,准备打开大门。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好事难全,皎月难满。就在钥匙插进锁眼,谢晚的手指刚刚扭动锁内关窍之时,忽听从后传来一道喊声:“怎么有人在这里?快住手!”
这喊声却并没有让谢晚和阮清远回头,二人仿佛心有所感,只眸色深深地望着对方。
谢晚低声道:“你进去,我在外面替你挡着。”
阮清远却摇摇头,她比谢晚更早明白眼前的形势。或许谢晚也明白了,只是他依然愿意为阮清远搏一搏。
这个巡卫队一共有七个人,人多势众。凭谢晚的能力,打死他们容易,但要在不伤人命的基础上缠住他们,怕是不能。况且进雁塔观赏圣人圣迹,本该是一件神圣而从容的事,哪有自己慌张匆忙地进去,让同伴替她在外面挡着的道理?
阮清远从谢晚手中拿过钥匙,交给了巡卫队,扯着谢晚的衣袖乘船离开了。
“清远……”坐在船上,谢晚试图安慰阮清远,但阮清远摇头制止了他。
她不需要谢晚安慰她,她都明白的。雁塔,不过是她的妄想罢了。
自然,大当家很好,大当家可以为她打开雁塔的大门,但大当家不能让她参加科考,不能让她题名金榜,更不能让她像男儿一样登庙堂,拜文相,为大昭社稷筹谋计划,鞠躬尽瘁。
木浆静静地停在船尾,二人坐在船中,任小小的木船在粼粼月波中随意飘荡。
“谢晚,今晚……谢谢你。”阮清远的眼眶还染着微微的红晕,好像刚哭过一般。她望着谢晚,嘴角噙着笑,精致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仿佛一颗泛着莹光的东海珍珠。wWw.xqikuaiwx.Com
真好,谢晚想,如果阮清远是一颗无价宝,他多希望自己可以是那个有情郎。可惜他不能。他不能抛弃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妻儿,但他也无法不爱阮清远。
谢晚感到了心脏的钝痛,然而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对阮清远笑着,“不,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今晚肯陪着我胡闹。”
阮清远怔怔地凝望着谢晚的眼睛。谢晚的勾人风情全在眼角眉梢。他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那股灵动的劲儿始终在。然而此时,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却哑火了,连眼中的光芒都变得晦暗。阮清远在一瞬间读懂了谢晚眼中的情绪。原来,她想隐瞒的事,谢晚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家里已经为她定了亲,只待京试之后,她便会从白龙太府退学,然后嫁人。这件事大当家、点龙簿还有平芜她们都已经知道了。好像谁知道都可以,但她就是自私地不想让谢晚知道。
可是,原来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啊。
“别哭。”谢晚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地替阮清远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凝视着阮清远的漆黑瞳眸。那一双瞳眸,似乎比夜色还深,比湖影还沉。
在这样温柔缱绻的眼神中,阮清远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倔强,认输地将自己半个身子倒进谢晚怀中。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中流泪,泪水顷刻间浸湿了谢晚的衣裳。“我不想走,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走,阿晚,你能不能救救我……”
搂着阮清远纤细颤动的身体,谢晚差点就开口说要带她走了,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他心中明白,即使把阮清远带走,他也无法给她幸福,他甚至不能给予她一个平等的身份。
溢满胸腔的痛苦从指间漫出,谢晚的手无力地从阮清远的背后掉落,仿佛一只失了翅膀的鸟儿,逃离不了绝望的樊笼,更摆脱不了命运的桎梏。
时间会因人的痛苦而显得漫长,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感受而停滞。秋去冬至,听雪阁莹白的墙壁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九九消寒图。
陈九提起毛笔,用染了梅粉的墨汁在其中一瓣梅花中填了颜色,又在梅树旁的联子上加了一笔。待到梅花色满,冬天就过去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的联子也完成了。
站在窗前,李娇望着远处仙才湖畔,在那里围着打雪仗的学生们,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底也漫出温柔的神色。他启唇轻道:“你不与他们一块儿玩吗?”
彼时陈九正在桌案边帮李娇整理书文,“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自己浸得一身湿有什么趣味?我宁愿在屋子里烤火。你也是,快把窗户关上,明明是最吹不得风,受不得冷的人,偏偏最爱在风里杵着。”
听到陈九对他的嗔怪,李娇笑着把窗户关上。他弹了弹落在身上的鹅毛雪花,走到陈九身边伸手想抱陈九,却被陈九就势往手里塞了一碗褐色的药汁。
“快把药喝了,还想拖多久?”陈九道。
李娇喝完药,倾身抱住了陈九。他把头搁在陈九的肩膀上,闭着眼道:“药好苦。”
陈九听他与自己撒娇,心中盛满疼惜。他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粒金黄莹润的蜜冻冰糖喂给李娇。
李娇闭着眼将糖衔了。他尝到口中的甜味,原本神色郁郁的脸瞬间便漾出笑来。
陈九随身带的锦囊里装着枇杷梨膏药丸和糖。怕李娇吃一种糖吃腻了,陈九便把许多不同的糖果混在一起放着。
正是寒冬腊月时候,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御供的兽金炭,点燃时没有浓烟,只有一阵淡淡的松枝清香。炉子会突然响起星火轻爆的声音,那是被丢进去的灵芝炭球爆裂了,灵芝微苦的药味混着松枝香气融合在空气中,为这暖雪冬日添了几分独属于文人雅士的乐趣。
陈九从摞得高高的书堆中随意抽出一本,是老子的《道德经》。说来也怪,那书堆本来也摇摇欲坠了,陈九从中间抽出一本书来,它一晃一晃地却愣是没塌。
翻开书,陈九说道:“第八页第二行。”
看了多少年的东西了,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过脑子,李娇很流畅地将书里的文章背了出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陈九点点头,又从后翻了几页考他,李娇都一一答出来了。
闲暇时候,李娇和陈九二人总会找些事来打发时间,比如这种背书的游戏就很受二人青睐。简单如当时学子都要学习的《论语》《道德经》,难一些的冷门书籍如袁枚的《随园食单》,曹建的《建筑大观》,甚至王实甫的《西厢记》一类的禁|书,只要指定几页几行,二人就能把书中内容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从没有出现过谁把谁考倒的情况。
这对于别人来说十分无聊的游戏,二人也轮换角色玩了大半个时辰。李娇体虚,先停了先来,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他对陈九道:“京试难不倒你了。”顿了顿,他接着道:“阿宁曾经说过要举荐你直接参加殿试,但我不想让皇上注意到你,便拒绝了。”
“哦,”陈九闻言也没什么表示,只淡淡地说了句,“挺好的。”
“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李娇原本心情尚佳,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对于学生们,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陈九明白李娇的意思,一边整理桌案一边开口劝慰道:“京试用以选拔官员,不比平常考试,难度自然不会小,总有人过不去,这很正常。何况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人都是要走的。想开点,否则一冬过去,又因这愁思为自己白平添许多病症,到时候又要我来照顾。”
“怎么,嫌我麻烦了?”李娇抬眉望着陈九,平日里总是沉静似水的眼中此时却满是娇艳俏丽的模样,带着些雌雄莫辨的美感,教人心动。
这样的李娇,让陈九看得一时有些心痒。
随着京试日期的逼近,课业任务的繁重,以及年岁的日渐增长,太学生们或多或少都面临了些关于自己人生的新问题。但是只要有白龙太府这座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金刚罩着,他们就还可以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固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假装外面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外面是有事发生的,而且还是大事。宣统皇帝生了一场大病。这对于大昭来说,绝对是一件风雨飘摇的大事,连这美丽的大雪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一层哀丧之气,再不“瑞雪兆丰年”了。
不过对于百姓们来说,皇帝生病还不如自己家的老母猪生病让人着急,毕竟就要过年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呀。朝廷里的大小官员们不比百姓,他们倒是要假装急一急,不说三不五时地探望一下(就算连皇宫的大门都进不去,但这姿态一定要做足),就说那慰问龙体圣安的折子飞一般地涌向内廷,那积了两三寸的厚度堪比宫顶上的鹅毛大雪。
皇帝的肱股大臣和宫廷内眷,恐怕是唯一真心关注皇帝生死的一拨人,这里面缠绕交织的感情与利益,自不必多说。但除他们之外,身在权力外围,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太学生居然也因宣统帝身体抱恙一事而有些乱了心神。
谁让都说他们之中有一个皇太孙呢?
宣统帝本就生性多疑,如今自己忽然生病,他绝不会单纯地相信是因为他身体虚弱的缘故,他只会觉得这是自己帝星不稳,是藏于阴暗中的人在蠢蠢欲动的征兆。
“得了吧,就上面那位的性子,别说怀疑皇太孙,就连自己的亲儿子,怕是都不会放心。说不定他会怀疑自己的儿子对自己动了手脚。”青空说道。
突然听青空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黎明被吓了一跳,他赶紧道:“莫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毕竟是大昭的子民。”
和众人围在暖烘烘的炉子边,沈玉晟狡猾地占据了离火炉最近的位置。他一边搓手烤火一边道:“皇太孙也是大昭的子民,但是皇上不会放过他的。”
谢晚的性格最是喜欢吓人,只见他抱臂靠在椅背上,环视众人一圈后,懒洋洋地说道:“你们猜,皇太孙会不会此时正坐在屋里与我们谈话?”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大家两两相望了一番,在一片沉默之后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连离慢悠悠地从炉子上拿起一只烤橘子,慢悠悠地剥了皮,慢悠悠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橘瓣,然后慢悠悠地开口道:“皇太孙在我们之中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们之中有……”
“东皇太一。”东拂耳聪目明,反应快速。
众人闻言,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东皇太一在这里,不会把他们这群人都告发了吧。
看到众人的反应,南容檀笑道:“看来大家都默认东皇太一是奸细了呀。”
南容檀说完,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东拂。
东拂一向不喜这种热闹人多的地方,平日里也极少参与,若不是南容檀把他拉过来,他此时约莫正在自己的小院中练剑。
黎明的眼神在东拂与南容檀二人身上匆匆扫了一眼,他不明白何时开始阿静和东拂的关系这么好了,而自己日夜与他相处居然都不知道。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觉,让懵懂的黎明有些不舒服。
清亮的月色为银装素裹的眠鹤居披上了一层纱,太学生们聚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围炉夜话,白日里紧张的情绪有所放松。
陈九和千代坐在最外围,二人似乎对这场谈话不感兴趣,正在偷偷摸摸地玩猜拳游戏。
“你都赢那么多次了,让我一次。”千代跟陈九说悄悄话。
“我要让了你,待会儿你又要说没意思了。”陈九太了解千代了。
既然陈九不让他,千代立马就放开手,坐正身子道:“一直输也没意思,不玩了。”
陈九笑笑,没有说话。
聊至深夜,巡夜的侍书来催了几次,大家一边敷衍着打发他走了,一边待他走后摆正椅子继续讲话。幸好这是位脾气极好的侍书,并没有发脾气。
“皇上会对我们下手吗?”话风被宇文护若带得十分忧伤。
又是一阵沉默。
楚澄开口道:“暂时还不会。”
青空反唇相讥,“你当然不会。你有一个当左丞相的爹,我们可没有。”
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硬,南容檀赶紧出来调和,“我们没有,不过慕萱有。”
正在认真吃橘子的慕萱:?
其实慕萱并没有那么爱吃,主要是屋子里太热,把他活生生热渴了,他才剥了一个橘子解渴。
宁凝子是被罗起斋拖过来的,此刻正昏昏欲睡。他的作息是雷打不动的规律,道家嘛,讲究道法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天都那么黑了,要是正常时候他都睡两轮了。
周焱逗他,在他耳边轻声问他,“哎,小神仙,你算出皇太孙来了吗?”
然而宁凝子居然真的迷迷糊糊地说话了,“……砂……亮起……”
这梦呓让在场的学生们脸一僵,他们瞬间明白了宁凝子话里的意思。一股寒意密密麻麻地爬上他们的脊背,仿佛那里长着一个名为“赤砂灯”的毒疮一般。
在赤砂灯亮起的地方,流出一片血红的彼岸花海,仿佛来自于地狱。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六首状元更新,第 30 章 亭前垂柳珍重待,诸芳开败苦寒来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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