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正正扑打着翅膀飞过来:“回禀逍遥公,梼杌帮我们将受伤的妖族安置在那边避风的洞窟里。”
“梼杌?”陆沉诧异道。
“还真是梼杌,我都没认出他!他说话的语气怪怪的哩!”鱼歪歪围着他飞来飞去。
陆沉跟着蠃鱼兄弟来到他们口中的洞窟,那是一个坍圮的只剩半边的古老建筑,残破的屋顶爬满藤蔓,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洞窟。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正埋头给伤者换药,陆沉甫看去并未认出,细辨其妖气才确认此人当真是梼杌。
“梼杌,你怎会在此?”陆沉走到一只受伤小妖身旁,将妖气注入它体内,助其疗伤。
陆沉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梼杌还是在蜃楼,自己为了大自在天与他大打出手,用猿骨笛破了他的十僧衣,他遭反噬夺窗而逃,而自己也因猿骨笛之故被魔猿追踪了许久。
“我倒也想问你怎会来海市,还带来这么多人,蠃鱼也不与我说明,”梼杌一边蹲在地上揉搓草药一边道,“你坏了我的十僧衣,我被怨灵追杀许久,好不容易才被放过,从子虚湖一路误打误撞来到这儿,在那大石头门口被鲛人堵住,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海市。白泽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所以这些日子我就先在附近养伤。”
陆沉听他语气平和,果真如鱼歪歪所说,与过去十分不同。他留意到梼杌的衣领下隐约露出了一截佛珠,想来离开蜃楼后他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你是如何躲开怨灵追杀的?”陆沉望着那佛珠,不禁问道。
“或许就是佛门经常说的缘分,我遇到了那个和尚,”梼杌下意识地摸上脖子挂的那串佛珠,“他临终前给我讲了个故事,然后舍身了救我。怨灵们剥了他的皮就散去了。”
“哪个和尚?”陆沉追问,哪个和尚肯剥皮渡人,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宛如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梼杌望着他,道:“就是那日我带去蜃楼的和尚,我记得你从他房间走出与我动手,他是你的什么人?”
“你说兰若……”陆沉感到那扼住咽喉的手慢慢收紧,呼吸变得困难。
“对,他是叫这个名字,但或许……他是佛祖吧……”梼杌又低头看了看佛珠,“他把佛气送入我体内,等我逃走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串佛珠。我一直在思考他最后给我讲的那个故事……”
“他已经死了么。”陆沉贴在心口的佛骨笛如匕首一般锥心,这个结局他有所预料,却在亲耳听到他所经受的残酷死法之时难以承受。
“他为救我被怨灵剥皮而死,不过在我到那湖边时,他也已经病得奄奄一息,而且只剩一条手臂了。”梼杌回忆道。
“只剩一条手臂……”陆沉的身体摇了摇。
“他是你的朋友?”梼杌见他面色苍白,于是又问道,话一出口,想起了关于陆沉结交西方教之人的那些传闻,“他是……那个人?”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点化了北冥之鲲,又在百年前将其封印海底的西方教战佛吗?
“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说自己死后会如何,有没有什么事情交代?”陆沉艰难地开口问。
“他没提过自己的事,只是说待心事都了,就与这人世再无相欠……”梼杌道。
“再无相欠,再无相欠……”陆沉将胸前的佛骨用力按在心口,恨不得将之嵌入血肉。
“子虚湖在何处?”陆沉霍然起身。
“他沉入子虚湖,怕早就喂了鱼,你现在去也无济于事……”梼杌正说着话,遥遥见一朱红色身影翩然而来。
“丹穴凤主?”梼杌惊诧,“你也来海市了?”
“许久不见了,梼杌妖友,”丹穴凤主拢扇拱手,又转而对陆沉道,“逍遥公,打扰二位谈话了,实在惭愧。鄙人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何人?”陆沉心绪未平,下意识地问。
“逍遥公一路行来,救助诸多妖族,可曾见过一位鹊山猿族少女?”丹穴凤主微微倾身,专注问道。
“我有让蠃鱼兄弟通知鹊山灵猿一族,但它们并未随我迁移。”陆沉收敛心神,勉强自己处理眼前之事。
“那位姑娘并不居于鹊山,她住在人世金陵秦淮河一带。”丹穴凤主又道。
金陵秦淮河,陆沉有所耳闻,这是人世的烟花胜地。传闻丹穴凤凰流连于风月场所,是蜃楼的常客。“我带来的妖族中并无鹊山猿族。”
丹穴凤主闻言默了须臾,叹道:“鄙人明白了。”看来四姑娘最终仍不肯离开人间,避入海市。她生性坚毅,他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心中放不下她的安危。他一贯豁达,却也不知怎了,莫名对这只小妖挂心。
“凤主,妖界到底出了什么事,蜃楼如何了?”梼杌问。
丹穴凤主又叹了口气:“听闻饕餮妖友集结众妖攻入天庭,却是失败了。我从人间飞来,四处魔氛弥漫,已不适宜妖族居住。”
“楼主终于动手了,失败了……”梼杌拧紧眉头,“蜃楼出事……逍遥公,我怎么没见到小枝?”
陆沉目中流露出痛苦,摊开手心,一片冰冷,那种无力与绝望如刀剑加身。他轻轻道:“小枝死了。”
“你说什么!不可能!”梼杌如遭雷击,“她一只小雀精,碍不到任何人,怎会死了!”
“小枝死于饕餮毒手。”陆沉将最后见到小枝的情形说与他,梼杌面如金纸,缓缓地瘫坐在地。他犹记得自己初出荒野,第一次来到蜃楼,面对着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不知所措,紧紧揣着麻布袋子里装的几大块费力从山上凿下的玉石,想融入这些光鲜亮丽的妖客之中却怕露怯。众女妖见他窘态掩口嬉笑,大妖们对这山野小子无接纳之意,他为了博取认同便拼命喝酒。众人鼓掌怂恿,他于是一坛接一坛喝酒,胃如火燎却又不敢呕吐。唯有一名鬓簪桃花的女妖按下他的酒坛,含笑将酒一一斟给众人,为他解围。那女妖名叫小桃,她身后总跟着一个抱琴的小女孩,听说是她的妹妹,叫做小枝。
小桃进退有度,小枝清冷寡言,但相处次数多了,梼杌知道姐妹两人都是心地最善良的人。小桃死后,他便尽力拂照小枝。他知晓小枝不喜欢他屠杀人族的作为,也从不收他的东西,于是他一旦有了银钱便跑去蜃楼打赏,用这种法子表达自己的关心。
饕餮野心很大,想要推翻天庭,梼杌因为小桃的死痛恨神仙,对此自然支持。但他却从未料到像小枝这样与世无争的小妖会死在这场战争中。他掩面而泣,残酷的外表下悄悄呵护的心底那一点洁净雪地般的柔软,如同被污黑的脚印狠狠践踏,再也无法恢复如初。战争原来就是如此,就是你珍视的一切,都会被无情地夺走,而被剥夺者竟还曾为这份残酷喝彩,这是多么的可悲。
“小枝姑娘……”丹穴凤主亦感唏嘘,“看来她终究查出了真相,也算完成心愿,只是……唉……”
“饕餮……饕餮!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死有余辜!”梼杌双目血红,陡涨的妖气冲开了碎石。
“饕餮死有余辜,但背后更有唆使之人,陆某绝不轻易放过。”陆沉目光沉沉。
“黄泉主!”梼杌咬牙道。
酆都鬼帝,你也该给我一个交代了。陆沉怒意内敛,隐而不发。妖族遭重创,海市大妖袖手旁观,他必须竭力守护这些无力自保的无辜小妖们。天地设局,苍生为棋,上位者享受着纵横三界的畅快,谁又会为战火中陨落的棋子哀伤。
陆沉想起了大自在天。佛者在或不在,他教给自己的信念,也已经铸成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照亮黑暗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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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姑等人从阴泉进入忘川,整个鬼国笼罩在一片魔气之中。吉祥龙太子头一次来到鬼国,不由惊讶:“重思妹妹家乡的风竟然是黑色的?”他深呼吸一口,立马咳起来,“有些呛……”
那伽定手捻佛印,清芬弥漫,暂时驱散了四周的魔气。
青姑面露焦急:“我走时还不是这样……鬼国出什么事了……我得赶快找到帝姬……先去黄海……”
“青施主,贫僧建议先去城中森罗殿。黄海寻人需做足准备。”那伽定道。
“多谢菩萨提醒,奴家太着急了……”青姑醒悟道,“帝姬本就是要奴家请菩萨帮忙周旋,我们这就去鬼国,帝姬回来还能照应她!”
吉祥龙太子化为龙身,刹那间周遭水泽湿润,它卷卷尾巴道:“看来情况挺紧急的,青姑你坐到我背上,我们飞过去吧!”
两道龙形飞越鬼国广袤川泽,直奔酆都山城。城中亦被魔氛笼罩,天兵接管后实施宵禁,一向灯火通明的鬼市此时漆黑死寂。
“那是什么,尸体?”吉祥龙太子低头看向城中地面。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天兵尸体,像是被野兽撕咬过,残骸却冒着浓浓黑烟。
“魔气……”那伽定叹了口气。
“那边又是什么?”龙族视力很好,吉祥龙太子余光瞥见遥远的海面,没入瘴气深处的奈何桥悬挂的鬼火映照下,一片红潮渐渐扩散,只眨眼功夫,那一片海域都染成了暗红色。
“有股腥味……”吉祥龙太子紧了紧鼻子。
那伽定浑身一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有个人正在黄海杀人。”
龙吉祥知晓那伽定已修成菩萨果,五感比普通龙族更为敏锐,他能看到的,那伽定远比他看得更清楚。
“什么人……”青姑的上下牙也打颤了。
“黑发,瘦高,手里拿着一把灰白色大刀……他把筏子上的那些人都杀了……”那伽定闭上了眼。
听她的形容青姑立刻知晓了此人是谁,她慌张道:“菩萨,你有看到帝姬吗,或者看到一条黑龙?”
“似乎……”那伽定努力分辨,忽然道,“他过来了……
“什么?”青姑反问。
“他朝酆都城过来了……很快……太快了……”那伽定龙鳞翻起。
“躲起来、快躲起来……”青姑语无伦次道。
然而为时已晚,三人只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扑面鬼气魔氛如江河决堤磅礴冲来。那伽定龙身化为菩萨相,踏莲诵念,以佛气护住身后两人。鬼气冲击,莲座刹那枯萎,酆都帝君的身形腾挪过于/迅速,飞起的黑发玄衣宛如浓墨入水丝丝缕缕漂浮于半空。他双手托着一名受伤少女,背负一把鲜血淋漓的骨白色阔口大刀。
“帝姬!”青姑一见那昏迷不醒的少女,挣扎着刨开缭绕魔气,不顾一切地大喊。
她的声音引来酆都帝君的回眸,他冰冷苍白的面容上,赤红的重瞳转过一瞬,刹那的凝视足以令万鬼臣服,千魔退散。
没有鬼族能够直视酆都帝君的双眼,青姑宛如被重锤砸中心脏,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直到他的身影远去不见,吉祥龙太子才觉自己能透过一口气。他化回人形喘着粗气,连忙抱起青姑,想了想,掐住她的人中。青骷髅的人中手感很坚硬,他把自己拇指硌得生疼,青姑也未醒来。
“表姑……”他委屈地唤那伽定。
那伽定凝望着酆都帝君远去的方向,心中已失去了平静。他怀中的少女是毗离耶拼死护下的骨肉,自己一定要替阿姊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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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森罗殿中,酆都六天剩下的五人默默等待黄海的消息。殿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很快又静谧下去。泰煞谅事宗天主揣着手瞥了眼殿外,又左右看看其他几人,道:“我们就在这里坐着?”
怙照罪气宫主冷诮道:“不管黄海结果如何,迈出这个门,是非就说不清。”
明辰耐犯武城主道:“你认为天帝会输?”
怙照罪气宫主“呵呵”了两声,不予置评。
泰煞谅事宗天主道:“若是鬼帝赢,片刻杀回,我们待在这儿,怕是要全军覆没。”m.xqikuaiwx.cOm
明辰耐犯武城主道:“留守森罗殿是天帝的命令。”
怙照罪气宫主又哂笑一声:“天帝若输了,谁还听他命令。所以你们赌吗?走还是不走?”
宗灵七非宫主耷拉着脑袋,抱着拂尘左右瞥了瞥道:“诸位仙友,天庭还是鬼国都没甚么意思,还不如退隐深山炼丹……”
敢司连苑宫主伫立门口,道:“帝姬不知如何了,城中有魔气,越来越浓了。”
说话之间,鬼气拂面,森罗殿的灯光遽然一暗,屋脊和殿柱上的百鬼浮雕宛如活过来一般,发出“咔嚓咔嚓”的关节活动声,彼此仿佛窃窃私语着什么。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倒映出殿顶的大小骷髅,却如湖水般荡起涟漪,森罗景象时而清晰时而虚幻。
森罗殿一进三重,酆都六天注视着内重殿门,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大殿玉石地面映出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细看能发觉这是从殿外涌入的一层层浓烈鬼气造成的光线折射。终于玉石地面映出了一个人影,殿中百鬼尖叫,鬼火飞舞,整个鬼殿宛如具有了生命一般,持续不断地战栗起来。
酆都帝君托着重思踱入殿中,明辰耐犯武城主霍然起身,手中宝剑震地而立。泰煞谅事宗天主与怙照罪气宫主亦然站起,紧盯着他的动作。宗灵七非宫主无声叹气,捂着脸站到了一边。
酆都帝君不以为意,慢慢转过脸,对立于门口的敢司连苑宫主道:“连苑宫主,帝姬受了伤,要取你宫中仙药医治。”
敢司连苑宫主道:“放她下来,让我观视。”
也不见酆都帝君如何动作,身影已飞临丹墀正中的玄金帝座前,将重思慢慢放下。玄金帝座厚重漆黑,基底雕镂着成百上千面貌各异痛苦挣扎的妖魔鬼怪,取意酆都帝座镇压百鬼千魔之意。重思的头垂在帝座精雕细琢的冰冷脊骨状扶手上,细瘦的脖颈无力地后仰着。敢司连苑宫主快步走上前,观察她肩部的伤口,为她把脉。
“她被魔物咬伤,所幸伤口的魔气已被拔除,因为失血太多所以昏迷了。我宫中有药可处理她的伤口,助她恢复。”敢司连苑宫主。
酆都帝君听完,目光扫过其他四人,一股无声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
万籁俱寂中,唯有他背上染血的阐提鬼刀,不安分地震动,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震声,宛如一个人小声却不断地在说:“杀、杀、杀……”
鬼气弥漫的同时,一股仙气也在暗暗交织,生死存亡的交战,已是一触即发。
重思的身体恢复了些温度,有所感地睁开了双眼。她的视野狭窄,双耳也像被塞了棉花,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在半空中无力地抓握,仿佛想要留住什么,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不要再杀人了。”她气若游丝地喃喃道,口中涌出鲜血,染红了一片漆黑的冰冷帝座。
酆都帝君清冷美丽的脸上没有人类的表情,他淡淡吩咐道:“轮回台遭到不明之力撞击,黄海魔物数量激增,屠尽进入黄海的天兵后,涌入人间和鬼国各地。我宣布鬼国从今日起全境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酆都城戒严备战,全力诛魔。”
父亲……
重思的手心只有一片空虚,百年来的人生如同一场骗局。佛说一切如梦幻泡影,而红尘中人却苦苦在这片虚幻中寻求真实。她的耳边响起荒野中比丘尼沙哑的大悲咒,眼前是酆都鬼帝孤绝的背影,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血海般的曼殊沙华中。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48 章 酆都帝君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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