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的苍穹，来自北冥深海的巨鲲舒展垂云般的鳍翼，宛如遨游于汪洋之中。地面上的人只看到头顶的天空流星飒沓，映出一片光怪陆离之色，因为看不清首尾轮廓，隐隐感到有什么缓缓移过，凝视许久便以为是一片瑰丽霞光，又低头散去走自己的路。而苍穹之上，诸多妖族们趴伏在巨鲲泰山般的脊背上，只觉耳边长风呼啸，流云飞逝，眨眼间已翻山越海，不知飞出了几万里。
妖族叛天败露，天庭必定清算，鬼国亦然生变，人间一片浊气。妖族对天地气息的变故最为敏锐，蠃鱼与其他善飞的小妖们一路上四处通知散落人间的妖族避祸，于是不断有企望躲入传说中的灵地妖界海市的妖族们爬上巨鲲的脊背，加入这场旷古的妖族大迁移。
巨鲲飞过中原与蛮荒，飞过了冰天雪地的北冥，人间街市的繁华早已遥远，苍凉的陌生海域，唯见大雾迷濛，遮天蔽日。
“这是什么地方？海市还远吗？”脊背上有小妖眯起被风吹痛的眼东张西望。
这时巨鲲吐出一口妖气，吹散了层层迷雾，缓缓向下飞去。一片幽绿孤岛漂浮在妖雾弥漫的海面。
“逍遥公！那就是海市吗？”鱼歪歪扑打着翅膀，兴奋地吐出鱼泡泡。
“不可掉以轻心。”陆沉幽蓝的妖瞳缓缓转向了它。
“海市不是妖族领地吗，难道这里还有神仙要杀我们？”鱼歪歪在半空旋了个身。
“诛妖的未必都是神仙，”鱼正正嗅着四周的妖气，“你没听过大鱼吃小鱼的故事？”
“不、不会吧……”鱼歪歪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们除了海市还能躲到哪里？”
“听逍遥公的，你安静点。”鱼正正道。
飞得近了，群妖发现孤岛占地宽广，古木参天，竟不能望见它的尽头。目所能及的妖雾尽头，总有丝丝缕缕的绿意，仿佛随着妖雾不断延伸，绵绵不绝。海市入口是一牌坊模样的巨大古拙的石造山门，从其制式来说并非妖族手笔。牌坊上并未题字，其后是一条藤蔓与古树交织而成的幽绿窟道，一半浸泡在水中，通向不知深处的所在。
巨大山门前，一人半坐在水中，他腰身纤细，肌肤苍白，披着轻薄绡衣，鬓角生白鳞，耳后有鳍；浸在水中的下半身竟是鱼尾，银白光滑的鳞片上折射出五彩鳞光。
“鲛人。”陆沉张开透明的鳍翼，停留在山门前。
“很久不见了，北冥鲲主大人，远远就嗅到你的妖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气势不凡。”鲛人望了望他背上的群妖，暧昧地笑了笑。
“白泽让你等我？”陆沉说话间，徐徐吐出的妖气，吹拂得鲛人银□□浮。m.xqikuaiwx.cOm
“我只转述他的原话：外来妖族禁止入内。”鲛人饶有兴致地关注陆沉的反应。
鱼背上的妖族一片哗然，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陆沉慢慢地降落在山门前，“先让众人在此歇息，有人受伤了需要医治。我进去见他。”
“唉唉，不要和他动手。”鲛人幽幽叹了口气。
山门巨大高耸，陆沉将妖气收敛，透明的鲲魄慢慢凝结为一种朦胧的月白色鱼体，缓缓飞入幽绿窟道之中，不断飘散的蓝晶留下了一条幽蓝的轨迹。窟道中有不知凿刻于何时的表面斑驳的石阶，半浸泡在海水里，一直通往幽邃深处。密林中有鸟兽鸣叫，不时可见庞大黑影掠过头顶厚厚的藤蔓枝叶，遮住了缝隙中漏下的稀疏光斑，刹那间光影交错。
通过了幽绿窟道，石阶渐渐从海水中完全显露，尽头矗立着石制建筑的残垣。光从遗留的断壁残垣也可推敲出过去这建筑起码高达百丈，当年不知作何用途，只是如今顶端被藤蔓爬满，宛如一座废弃荒芜的林苑。
月白色的鱼体渐渐落下，属于人的修长双腿从一片幻光中走出，鳍翼收拢落为长袂，幽幽蓝晶如流星般划出尾光，化为飘落曳地的青丝。
陆沉走过布满青苔的石阶，循着淅淅沥沥的水流声，来到一片空旷的中庭。
庭中有一石像，半身已损毁得难以辨认，余下的半身隐约看得出蛇尾的形状。泉水从断裂处的缝隙中汩汩冒出，一名白发白眉，面容如雪的少年正握着一朵花接取水流，接了半满就举到唇边，小口饮下。
“白泽。”陆沉唤道。
少年敛拢雪裘，抬头微笑道：“你走时曾说，不会再回海市了。”
陆沉无言，叹了口气。
“一百年过去了，”白泽踱到一处倒塌的石柱劈成的圆桌前，从一只青瓠中将琥珀色的酒汁倒入花朵中，递给了陆沉，“被神佛诛心的滋味如何？”
陆沉接过了花朵所盛的青田酒，一饮而尽，望向他：“沉醉之后，总会清醒。”
“清醒，但又会再醉，”白泽又为他斟满一杯，“北冥鲲鹏，炼形为气，一万年成鲲魄；炼气成神，一万年成鹏神。燕雀蜉蝣，只知有鲲，不知有鹏。这是一句谶言，一万年或许言过了，但你终究尚未修炼出鹏神。既然回来，何妨今后留在海市继续修行。”
“修行的意义又是什么，在我避世修行之时，妖族都死光了，再一个人孤独地游荡于世吗？”陆沉将花朵放在石桌上，“白泽，现在已经是妖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让群妖进入海市避难吧。”
“千年前你就在思索修行的意义，为此漂泊人世，结识了那名西方教之人。我过去认识的鲲，孤独得令人神往，何曾在意过这些短暂渺小生命的消亡呢，”白泽似笑非笑道，“海市并非随意往来之地，想要进入无名碑，需食下海市神树‘若木’的果实，当年你也是如此。”
白泽所提到的“无名碑”，正是海市入口前那座高耸矗立的石造山门。
“那便令众人服下若木之果。”陆沉说道。
“神树之果又岂是低等妖族可服用。”白泽幽幽道。
“同为妖族，你总是要分三六九等，众妖又有何不同，性命同样只有一次。”陆沉拂袖道。
“你受秃驴毒害甚深啊。”白泽莞尔。
“你足不出户，不知如今天庭与鬼国交战，饕餮入了他人的局，还枉送了一干妖族性命。现下不知何故魔物四处作乱，小妖们根本无法自保。海市是妖族故地，非你一言之堂。召开海市妖议，决定众人去留！”陆沉断然道。
“天鬼双帝闹得厉害，妖族实该作壁上观，我总劝饕餮不要太贪，他从来也不曾入耳……”白泽话音未落，忽然林间响起了一阵狰狞狂笑。
“哈哈哈哈……听你这狗人的话怕是老饕现在早就投胎几世了！满肚花花肠子，怕人没忘了你这老狗当年画《精怪图》送给人类黄帝的事！若说出卖妖族，你白泽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叛徒了！”一条人面蛇身的怪龙撞断了数根粗壮古木冲入中庭，张开獠牙大口吞饮着石像残垣处冒出的泉水。
“烛龙，你的右眼？”陆沉看着它灰蒙蒙的右眼惊诧，这世上能伤到这等大妖之人屈指可数。
“我也劝过烛龙莫总是口不择言，放肆妄为，它却也不听……那日擅闯通天教主的碧游仙境寻仇，被一剑戳成了独眼龙。”白泽为陆沉解释道。
“再说一个字！老子一口咬断你的细鸡脖！”烛龙一尾巴甩过来，白泽动也未动，面前陡然闪现一面妖气凝结成的铜绿色屏障，替他挡下这一击。
烛龙收起尾巴，妖气屏障也被一名不知何时到来的身着黛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拂袖收起。
“呔！玄武来了，”烛龙冷哼一声，“真要开海市妖议了！”
“麒麟、应龙、混沌、九婴他们我让鲛人去通知，凤凰不在海市……”白泽未说完的话又被烛龙打断了。
“相柳那厮怕是在碧游仙境藏着，九尾狐被坑死了就不提她了，西王母呢，算不算她一票？”烛龙叫嚷道。它口中的九尾狐指的是封神之战被女娲招妖幡召唤附身妲己祸乱殷商的青丘之狐。
“西王母背叛妖族，归顺天庭了。”陆沉将在天庭所见告知众人。
“娘希匹的！她坑死老饕了！”烛龙恨恨道。
“离开海市的人和死人就不必问了。是否同意那些从人世来的妖族留在海市，诸位表态吧，”白泽扫视众人，“我本人反对。”
“反对。”玄武道。
林中响起了水花声，须臾鲛人从水中浮现，他拨开湿淋淋的鬓发，道：“话已带到。”言罢举起了一只海螺，内中传来几只不同的妖族声音。
“麒麟和应龙赞同，九婴反对，混沌弃权。”众人听过了海螺收集的声音，鲛人总结道。
烛龙挖苦道：“他们现在是越来越随意了，出入海市随意，连妖议本人也不到场。麒麟应龙就罢了，混沌神经兮兮，九婴已许久不见了吧，她还活着呢吗？”
“活着，但似乎病了。”鲛人刚见过她，回答道。
“哼，老不死了。”烛龙又骂道。
“祸从口出啊。”白泽摇头。
“狗人闭嘴。”烛龙又甩过去一尾巴，照样被玄武用掌心凝出的妖气屏障挡下。
“你的意见呢，烛龙？”白泽不以为意地问。
“废话，我当然反对，凭什么让这帮小妖怪占我们地盘。若木和若水都对修炼有利，它们有什么贡献要来分我们的宝贝？”烛龙瞪了白泽一眼，“不过我不是支持你，我恨不得你这狗人也从海市消失。”
“总有一天，人人都会消失。”白泽无奈道。
“瞧他说的，可是人话？”烛龙又怒气冲冲道。
“鲲鹏、麒麟、应龙支持，”白泽总结道，“玄武、烛龙、九婴和我反对，反对的人数比较多……”
“鲛人的意见……”鲛人难得打断了他。
“鲛人的意见是什么？”白泽温和地望着他，颇有耐心地问。
“鲛人你是寂寞太久了想让众人注意你？你是白泽的狗，狗人的狗比狗还不如，你能有什么意见？你如果敢反白泽这狗人，从今往后我是你乖孙！”烛龙冷笑。
“我反对白泽大人，我支持群妖留在海市。”鲛人望着他。
烛龙咳得山摇地动：“娘、娘希匹的，你反了……你的小命不是白泽狗人救的？”
“四对四了，那么……”陆沉站起身。
“那么不能进入。”白泽毫不犹豫道。
“白泽，不可逼人太甚。”陆沉负手凝视他，周身妖气凝结成幽蓝冰晶，不断向上飘起。
玄武也站起了身，手中隐隐闪过铜绿色的妖芒。大妖之间剑拔弩张，一时间整个中庭妖气炽盛。
“到底还要动手，那开个劳什子的妖议！北冥老鱼，这儿没人打得过你，但他们人多，你一个能打几个？”烛龙翘起尾巴看好戏。
这时妖雾中有一身影走入，略带诧异道：“该说鄙人来得正好，还是不凑巧呢？”那人身披赤底云纹长袍，束起的长发宛如舒展的修长尾翎，笑得风轻云淡，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丹穴凤主来了，”鲛人道，“听蠃鱼弟说，凤主化名丹穴童子写书，在人世卖得不错，特别是书上那些小画。”
“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啊。”凤凰苦笑。
“又来个老的，先表态！”烛龙道。
“表态？”凤凰顾盼道，“诸位妖友为何争执？”
鲛人将情况与他说了一番，凤凰点点头道：“原来是为此事，人世确已风雨如晦，这一路飞来，鄙人也看到不少凄凉光景。方才见山门前坐了不少小妖友，人间有句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又何必拒之门外呢。依鄙人拙见，诸位不要为此伤了和气，各退一步，划出一片地方让新来的小妖友居住便可，如此也互不相扰。白泽以为如何？”
白泽沉吟片刻，道：“无名碑方圆二十里，允许外来妖族暂居。绝不可靠近若木，更不能食用若木之果。”
“食物水源取用自由，划地范围内小妖若被攻击，陆某必定追究。”陆沉拂袖挥开了重重妖雾，走出了残垣断壁的中庭。
白泽端坐着目送他愈发清癯的背影离去，对玄武道：“自从认识了那佛门中人，他就变了。”
玄武望向他的双眼。
“有情有义有人味儿了，哪里还像是妖族呢。”白泽笑笑。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47 章 海市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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