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3【那簇火】

　　【“佐江小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浇息我的热情！”】

　　因为家中那位常年放任自己沉溺于酒精之中的父亲，杏寿郎对酒没什么好感。

　　不过眼下毕竟是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正常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喝酒助兴的需求，杏寿郎并不会去做多余又扫兴的干涉。

　　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喝醉酒的佐江小姐站在门口，扶着额头，有些茫然困扰地侧头向他看来，两颊的酡红晕染了眼尾，让看来的散漫眼神稍稍带了点娇气的冶丽，明明自己都有站不稳了，还下意识伸出手，想帮杏寿郎拂去肩头的雪:“这才是新年的第三天，你们都不休假吗？”

　　杏寿郎回过神来，主动向她弯弯腰，点了点头说:“毕竟人要过年，但鬼可不会在意节日嘛！”

　　“你们鬼杀队还真是辛苦啊，”佐江嘟囔着，把手上沾到的雪甩掉，“虽然同样不给放假的瀞灵庭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走啦，去里面暖和一下。”

　　杏寿郎应答着，先转身帮忙关好院门，然后快步追上佐江。她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走路的速度变得很慢。

　　杏寿郎正猜想着或许她也没喝太多酒，接着就看到走路依旧稳健的佐江小姐径自穿过一直敞着门的客厅，脚下不停，继续笔直朝着前方走去。

　　佐江不觉哪里不对，嘴里还说着:“啊，客厅也太冷了，我忘记关门——”

　　然后手腕就被拽住了。

　　她平稳的脚步顿时虚浮地晃了晃，慢了一拍才想起应当回头问一问:“……怎么了？”

　　“佐江小姐，”杏寿郎有些哭笑不得，“再往前走就要走进后院的雪堆里了。那儿可一点也不暖和。”

　　他无奈地将佐江拉回自己身边，眼中含笑问她，“您喝了不少酒吧？”

　　“……才没有。”佐江小声反驳，“而且我酒量很好的，没那么容易喝醉……因为被迫锻炼了很久。”

　　醉鬼估计都会说自己酒量好、不会喝醉吧。杏寿郎并不回答自己信不信，但抓着她手腕的手也没有松开，反而喧宾夺主，成了他牵引着佐江朝她房间的方向走去，还很体贴地走得很慢。

　　院中早已洁白一片，这会儿随着风的声声呼啸，还不停飘落着雪花。杏寿郎侧头望了一眼，墙头那圈仿佛开错了季节的紫藤花仍然在白雪中闪烁着莹莹紫意。

　　这个场景与当年他在这里初见佐江小姐时一模一样。但当年需要抬头去仰望佐江小姐的他，如今已经比她高出一头了。而佐江小姐呢……

　　杏寿郎垂头，看到佐江小姐不太精神地搭下眼皮，低垂的眼角挂着懒倦，绯红的脸颊上有一块不怎么显眼的压痕，似乎在来给他开门前是在午睡。

　　而佐江小姐……还是当时的佐江小姐。

　　喝醉加上刚刚睡醒，佐江这会儿脑袋里浆浆糊糊，不光是走路慢悠悠的，就连思维反应都慢了好几拍。她落后杏寿郎半步，条件反射跟着走了一段路，眼睛还定定地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庑廊通透的寒风与冰雪中，他手心里的暖意是她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热源。

　　贪恋着这点热度，她竟然没能立刻把手腕抽出来。

　　……我疯了吧。

　　佐江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是个有点古怪洁癖的人，非常在意的不是清洁卫生，而是与人的距离感。

　　多数情况下，只要对方没有试图跨进和掌控她的私人领域，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就算有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也完全没问题。但偶尔症状严重了，她恨不能举起“生人请退出一百米”的牌子，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她队长以及队长的狐朋狗友，还有矢雾老夫妇，几乎全是在佐江足够信任他们的情况下，得到了她的可以随时越界的默许。

　　只有此刻走在她身边的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是佐江贪恋他的温暖，才在抓住他之后没有松手。

　　而他明知这里可能会是座没有回音的寂山，仍坚持不懈地朝这边大声呼喊，叠叠声浪连绵不绝，她这样沉默冷淡的人都忍不住回过了头……

　　佐江晕乎乎地胡思乱想，等她回神时，已经坐在之前坐着的位置，被房间里温暖的气息包裹了。

　　原本没有关严的窗户不知何时已被妥善地掩好，送她回来的杏寿郎正将矮桌上的酒瓶拿起来，借着窗外的光去读上面的文字。

　　因为这酒是青田先生买自海滨商店，又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佐江的，酒瓶上写满了花里胡哨的洋文。

　　“……嗯，”看了片刻后，杏寿郎抬起头来，“果然一个词也不认识啊！”

　　佐江坐在矮桌边，摸起之前随意丢在一旁的被子，重新裹到身上，回忆着青田先生的话解释道:“好像是……法国酒？”

　　杏寿郎轻轻一摇那个浅茶色的玻璃瓶，里面的酒仅剩了不到四分之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从没有封上的瓶口飘出来，让他不由得皱眉:“是烈酒啊。竟然一个人喝掉了这么多吗？”

　　“嗯……”佐江懒倦地点点头，歪靠着矮桌，温吞吞地伸出食指，努力用有些打结的舌头给出了评价，“好喝。”

　　“……”

　　她此刻的样子太过可爱，杏寿郎眉头一展，忍不住露出笑来。他抢在佐江之前把桌面上还装些酒的玻璃杯抓住，又把它跟酒瓶一起举高些让她够不着:“好啦好啦，不要再喝了。不然等佐江小姐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的。”

　　佐江却执拗地说着:“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是吗？”杏寿郎故意问她，“那您现在，有没有后悔在最初给我写回信呢？”

　　佐江睁大眼睛，努力思考了一下，被酒精稀释了不少的脑袋居然反应过来了:“你……要趁机套我话吗？”

　　杏寿郎笑意越发难以抑制，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佐江的脑袋:“没有哦，我不认为我需要趁机套话，因为我也觉得佐江小姐从不做后悔的事！”

　　“……”

　　佐江张张嘴，想要说出些什么，但这小子说着“不行，不能再喝了，我帮您收起来吧”，然后拿着酒瓶和酒杯走了出去，剩她一个人裹着被子团成一团，回想着刚刚头顶感受到那个轻轻的抚摸，茫然望着他留下的刀发呆。

　　刀镡火焰般的形状与色彩比外面的冷风管用，落在佐江眼底带起一阵虚幻的烫感，她顿时清醒了不少。

　　片刻后，她揉着太阳穴，声线低低地说:“我刚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津津有味听了好一会儿的刀嬉笑了一声:『唉，好可惜啊，那孩子很有分寸，没有给你说出真心话的机会。』

　　“……”

　　佐江缓缓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有喝醉酒后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坏毛病，虽然在队长的“栽培”下，她的酒量好了很多，但是她这会儿的确是醉了，连刚刚说了什么都没记清。

　　『所以呢？』没看到想看的场面，她的刀比当事人还按捺不住，『他不可能只是来给你拜个年的吧？你准备好如何回答他了吗？』

　　“回答他？”佐江的话让人听不出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在装傻，“他又没有向我提出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他？”

　　『可是人家回答了你呀，像是‘是身如焰’那句。』

　　“……说过多少次不要窥视我的梦啊！”

　　『但是佐江睡着了，人家却醒着，很无聊嘛。』她的刀抱怨了几句，『你不要装傻啊，这可是很伤人心的。尤其是那么年轻的男孩子的心。』

　　佐江:“……你只是一把刀，却如此精通人心，这合理吗？”

　　她的刀不但觉得非常合理，还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说你讨厌他？也是，我记得佐江以前喜欢过的男人不是这种类型。』

　　她喜欢的是那种英俊优雅，温柔自持，高贵如岭上之花的美男子。最好是饭量小，话不多，嗓门也不大。

　　可惜这样的美男子不喜欢她。

　　佐江一时感到十分扎心，但也如实回答说:“……并不讨厌。”

　　“嗯？不讨厌什么？”

　　说着这话，杏寿郎探头进门。他应该去了一趟厨房，还把佐江之前一直温在炉灶上的茶拿来了。

　　佐江稍稍心虚地偏开目光，不想去看他，但递来的茶杯又让她不得不把身子坐正些，从裹紧的被子下伸出手接过，在微微蒸腾的茶香里小声道了谢。

　　而他爽快地笑了笑，说:“总是您照顾我，偶尔也给我一次机会来照顾您嘛。”

　　说罢，他又关切地问了问，“您吃饭了吗？没有光顾着喝酒吧？”

　　这倒提醒了佐江。

　　猎鬼人来到她的小院后，没得到她的帮助，反而是在照顾她。佐江有些歉意地抬起头来，不期然撞上了杏寿郎的目光。

　　正如她的刀所说，他很懂分寸，坐得不远但很规矩，金红的眼瞳含笑注视着她。融化的雪打湿了他的头发，平时总是张扬的发梢软趴趴地搭在他额角，成为湿漉漉的刘海，让他显得乖顺了许多……甚至十分可爱。

　　佐江顿时说不出话来。

　　杏寿郎疑惑地歪歪头:“佐江小姐？”

　　她轻轻一颤眼睫，殷红的嘴唇动了动，说:“我要离开了。”

　　杏寿郎愣了一下:“……离开矢雾山吗？”

　　“嗯。”佐江端着茶杯，再次偏开的目光，视线终点恰好落在他放在一旁的日轮刀上，“防止你多想，我要离开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的信和你那天的话。我要离开是因为——”

　　“因为被发现了吗？”杏寿郎打断了佐江的话，“关于佐江小姐不会变老这件事？”

　　“……”

　　佐江愣住了。

　　她久久凝视着刀镡，茶杯里的热气蒸在她脸上，让她一阵分不清感到晕眩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洋酒，还是意想不到的话？

　　秘密被人堪破是早晚的事，佐江从未对此感到过害怕或期待。会最先在她面前提起的人，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大多都是山下的人，唯独没想到这人会是眼前的少年。因为正如他曾在信中说的，他们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很长一段时间后，佐江才重新抬起头，对上杏寿郎平静的面容。

　　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佐江的心思，主动解释说:“我是在上次离开之前知道的。智也少年在祭典上听到了流言，就告诉了青田太太。我恰好离得不远。”

　　“只是流言的话……”

　　“但佐江小姐说到‘两百零六岁’时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杏寿郎说道，“就连说起‘永远的十七岁’时也是这样。佐江小姐曾挨过漫长的岁月——这是我与佐江小姐相处时最情不自禁的感觉。后来再听到智也少年转述的流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却非常肯定我的感觉。”

　　佐江:“……你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对我说出那天的话的吗？”

　　杏寿郎坦然点头:“是。”

　　佐江:“就连后来的信……还有你今日前来……”

　　“是，”杏寿郎回答，“全都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

　　“……”

　　佐江望着他，在持续加快的怦怦心跳声里，那封让她辗转难眠，苦苦思索如何回复的信中所写的话……意义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这大概就是不对等的时间造成的无可避免的差距，而我愿意花时间去弥补、缩小这些差距。……』

　　……原来他不只是在向她表白心迹，更是在向她做出承诺。

　　佐江卡壳半天，好不容易能发声了，一张嘴却说:“我不是鬼。”

　　杏寿郎笑了下:“嗯，我知道您不是。”

　　他显然还没把话说完，“佐江小姐又温柔又细心，乐于助人，还很善良，跟泯灭了人性的鬼完全不一样！”

　　佐江差点被他逗笑了:“你说的这些优点都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明明自私自利，冷漠无情……也不懂爱人……”

　　杏寿郎笑了笑:“您喝醉了，这会儿说的话都不算数。”

　　佐江就瞥他一眼:“那我要是说些类似‘我对你颇有好感’的话呢？”

　　杏寿郎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那一定是真的！”

　　佐江:“……”

　　“啊，果然，”杏寿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两颊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绯红一片的佐江，“您笑起来非常好看。”

　　“……”

　　佐江不好意思地侧开脸颊，不再去看他，“你这家伙真是口无遮拦。”

　　“是实话实说！”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心意，杏寿郎将这话说得格外大声。

　　佐江怀疑游廊屋檐上的雪都要被震落了。她连忙岔开话题:“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呢？”

　　杏寿郎居然沉默了片刻。佐江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稍稍垂下金红的眼瞳，一丝无奈的笑意出现在他脸上。他说道:“因为您会离开啊。”

　　智也那孩子是个有问题一定要问到底的性格。他在祭典上被一群闲人拉住，他们神情有些古怪地问智也去矢雾宅里找书是读什么感觉。智也自然如实回答说很安静。

　　他们又问:“没有发生什么古怪可怕的事吗？”

　　“……古怪可怕的事？”智也开始听不懂了，“例如什么？”

　　这群莫名其妙的大人看着他，偏偏不正面回答，改说起佐江的年纪:“你知道她今年多大了吗？”

　　这个问题智也有问过母亲:“佐江姐姐今年十七岁。”

　　他们便笑眯眯地要他找机会问问佐江:“她的十七岁有多少年了？”

　　智也虽然年纪小但并不蠢，他没有莽撞地跑去向佐江发问，而是先将听到的这些说给了母亲。

　　杏寿郎转述着:“……青田太太就告诉他:‘千万不要让矢雾小姐听到这些话。’”

　　……因为我一旦听到这样提问，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矢雾山。佐江忍不住想要叹气。没想到青田太太已经这样了解她了。

　　本来佐江的打算是等到春天再离开的，看来日程得提前了，而且要提前不少。

　　手中的茶没有之前那样炙烫了，但佐江端着它，在喝与放下做不出抉择:“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为什么？”

　　这回轮到杏寿郎疑问了。

　　佐江本想笑着说下去，好让自己的话没那么冷漠无情，但是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终只得面无表情地说:“因为你就可以少浪费些时间了。”

　　“……”

　　听到这番话的杏寿郎反而笑了，“佐江小姐虽然年长许多，但您果然不明白啊……”

　　这话听着耳熟。他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佐江下意识问道:“不明白什么？”

　　“时间。”杏寿郎回答，“我没有在浪费时间。”

　　说着，他稍稍倾身，向佐江伸出手。佐江注意着他靠近的指尖，感觉一切都在变得缓慢，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和阻拦。而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抓住了她裹在身上的被子——佐江都没有注意到它快要从肩背上滑下去了。

　　“佐江小姐，若是我决定去做一件事，是不会因为受到打击就半途而废的。佐江小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浇息我的热情！”

　　这样说着，杏寿郎拉住被角，帮佐江重新披好它，没有立刻把手收回来，而是轻轻落在她侧脸，向她看去诚挚而毫不动摇的目光。

　　“我不敢将自己比作灼烧一切的烈日，但是，如果佐江小姐认为自己是沉寂多年的雪，那么我愿意成为融化您的那簇火。”

　　“……”

　　喝了将近一整瓶烈酒酝酿出来的醉意骤然消失。她的刀似乎发出了怪里怪气的惊呼。而佐江睁大眼睛，怔怔无言。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只记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了一下，视野中有着金红的流光，而抚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掌心粗糙，有温暖的热度。但她分不清，更加滚烫的，究竟是那只手还是她的脸颊。wWw.xqikuaiwx.Com

　　杏寿郎似乎又说了什么，但佐江听不清。

　　她满脑子都是曾经在女性死神协会杂志上读到的话:『……等火即将升起的那一刻，你一定会有所察觉的。』

　　似乎有人发出了戏谑的轻笑。不是杏寿郎，也不是朔风。

　　佐江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那声音是响在她心底的，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到对此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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