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快就到来了。
比较少见的是,今年的矢雾山竟然没有一入冬就疯狂下大雪,空气与风都因此干燥了些,但比往年暖和多了。
不过好景不长,临近年关时,气温陡然下降,连着好几天都乌云笼罩,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会下雪。
在新年到来后的第三天,佐江裹着被子缩成一团,脑海中尽是关于离开矢雾山的打算。
让她产生这一打算的原因,跟杏寿郎的来信有关,但又不全是因为这个。
顺便一提,自秋末的第一封来信后,佐江又陆陆续续收到了四封他写的信,不过只有最初的第一封内容写得那般赤诚直接。佐江花了一宿的时间才能在收到那封信后冷静下来,但完全没办法给他写回信。
正好那几天青田太太养在家里的水仙花开了,托久美送了一盆给院中无花的佐江做装饰。
杏寿郎的鎹鸦是个小机灵鬼。它见佐江无论如何都不肯准备回信,小脑瓜一转,蹦跳到水仙花的花盆前揪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然后叼着就跑。
佐江没个准备,不由愣了下,因此错失了抓住它的机会。回过神时,她只能看着那个衔着一点白的小黑影越飞越远,忍不住祝愿它能平安回到杏寿郎身边——众所周知,水仙花是有毒的。
不过看样子它还挺命大,后来还能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再寄一封杏寿郎的信过来。而具体隔几天,要看杏寿郎是否在忙。
这四封信寄来的地点完全不同,是伤情养好后再次投入任务中的杏寿郎,在不同的任务地点写给佐江的。
他可能是根据那封几乎是情书的信没有收到回复,却又收到了意义不明的花,猜到佐江有些不知所措或是难为情,于是没有步步紧逼,再写信来又恢复到以前给她写信的内容状态,只报自己的近况,讲一讲遇到的趣事难事,还有偶然头脑放空时的思考之类的。
不过有一点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每一封信的最后他都要写上一句“想念您”,而且用来修饰的副词“非常”一次比一次多。到最新那封已经有五个“非常”了。
从一“非常”到五“非常”这五封意义与以前大相径庭的信,佐江没有把它们放进抽屉里,而是夹在最近常看的那本书里,有时睡觉前也会再拿出来看一看,然后怀着究竟该如何回信的烦恼,枕着信入睡。
若是因此在梦中与他重逢,佐江能烦恼到第二天不起床。
她已经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以佐江的性格,如果对方是她真的不在意的人,那么不管他的信能写得多优美动人,在他写来第一封时,她就能用干脆直接的语气给他写回拒绝的回复。更不用说鎹鸦揪着花飞走的时候,只要她始解了刀或者踩着瞬步,就算它已经飞上了天,想把它抓住依然不是难事。
而眼前的现实是,她放走了鎹鸦,想写回信,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杏寿郎——在他赤诚的情意前,她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浅薄。
收到信读完后会稍稍烦恼,但在院中看到带着信降落的鎹鸦,她又忍不住有些期待。这是否能说明些什么,连佐江自己都糊涂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被那些信烫到了,第一反应就是害怕,因此起了些逃避的念头,想要离开矢雾山,倒也不算奇怪。
而真正让佐江开始为离开做准备的原因,其实是山下人望向她时闪烁的目光。
青田家在本地很有些声望。他们家办婚礼的那天,远远近近来了不少人。
佐江也去了,送上了礼物和份子钱,观看完了整个仪式,发现这个年代的婚仪变了很多,但基本的流程还在,至少新郎新娘都还穿着传统和服。
她与久美待在一起,或者说是久美主动跑来跟在她身边,让她在热闹的人群里显得没那么孤单惹眼。而那些从四面八方看来的目光,还是让佐江感觉到了不舒服。
佐江倒是没生气。
她甚至有些理解他们的目光。
十年了,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了,从起先躲在矢雾老夫妇身后不怎么见人,到如今独自撑起矢雾宅,时不时抛头露面,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这清闲的十年仔细回想起来,竟然比她在瀞灵庭度过的任意十年都要漫长。
当年随青田太太到山上做客的勇也,第一次见到佐江时不过七岁,如今十七岁的他不仅长大成人,也已经娶妻成家了。
而当年便自称十七岁的佐江,依然是少女的姿容。
相信山下还有不少人会觉得她是天生丽质,就是不容易显老的体质,但隐隐察觉到真相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估计等不到下一个十年,人们就不会像这样在婚礼上偷偷拿目光看她,而是光明正大来到她面前指着鼻子问她究竟是人是鬼了。
佐江就在喜庆热闹的婚礼上,望着新娘子青春靓丽、两颊绯红的面容,情不自禁地想着:
啊……我或许该走了。
这竟让她有些不舍。
毕竟这里安静悠然,矢雾老夫妇为她安排好了生计,不愁吃喝,没有疾苦,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偶尔会到来借住的行色匆匆的客人们,以及一个热情似火的大麻烦。
哪里还会有像矢雾山这般舒服的处所呢?
佐江把记忆里不会下雪、一年四季都会很暖和的地段都思考了一遍,还没做出个决定,就在大晦日的前一天下山采买日用品时,从青田太太那儿听说村里来了位卖炭郎。
往年准备柴火烧炭的事都是青田太太帮忙。而今年矢雾宅里备下的柴火烧炭还很充足,起码熬过正月没有问题,佐江没打算补充。但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啊,多谢您惠顾。”
是个温和成熟的男性的声音。
佐江想要抬脚的打算陡然消失,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这声音……
这声音的主人她认识。
这声音的主人曾经总喜欢用稍稍戏谑的语气喊她“小佐江”,见面了还想摸她脑袋,要她学洒脱随性的队长每天笑口常开。
这声音的主人也曾经以微红的刀尖对着伤痕累累的她,语气严肃到有些冷漠地要她站起来:“……站起来,佐江,握住你的刀,握住唯一完全属于你的利刃。如果只有这种程度,你还是趁早放弃留在夜一身边的念头吧。”
当然,他也曾经喝得醉醺醺的,一边把肩膀借给同样喝得一塌糊涂的队长,一边笑眯眯地语气难得温柔地问她:“小佐江,那你是雪人,还是富士山?”
在佐江长久的愣神中,那位卖炭郎走过她的面前,被青田太太喊住聊了起来。
佐江下意识看过去,看到了陌生的面容。
这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成熟男性,耳朵上戴着花札一样的坠饰,脸色苍白,身形瘦弱,脚步虚浮,就算裹得很严实,依然让人觉得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吹倒。
虽然同样憔悴消瘦,但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还喜欢绿色系衣服的浦原可是很健康的。
他健康到能被委派去独自看守关在蛆虫之巢里的危险死神,没多久就得到其他番队队长联名推荐,升了十二番队的队长还兼任技术开局局长,三个佐江联手都不敢万分肯定地说能把他打趴下。
跟在卖炭郎身边的那个小少年倒是看起来很有精神。他们应该是父子,有着相似的五官,暗红的发色与瞳色,左额同样的位置还有一块像胎记的疤痕。
小少年大概十一二岁,当他睁着圆圆的眼瞳向佐江看来好奇的目光,佐江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的杏寿郎。
估计是误会了佐江欲言又止的目光,小少年将空掉的竹筐展示给佐江看,歉意地说:“抱歉啦,我们已经卖完了。”
佐江:“……我没有要买炭的意思。”
“这样啊。”小少年朝她笑了笑,好奇发问,“您不是矢雾山的本地人吧?”
“……因为口音不一样吗?”佐江说道。
小少年点点头,笑道:“不过我也是头一次随父亲到这里来就是了。听说很难得,今年矢雾山至今都没有下雪呢。”
佐江看了看暗沉的天色:“估计很快就会下雪了。”
旁边闲聊着的青田太太将卖炭郎介绍给了佐江:“……矢雾小姐,这位是往年常来做生意的灶门炭十郎先生。”
对方温和友善的笑了笑,称了一声“矢雾小姐”,向佐江问好。
相似的声线说出了这般陌生又礼貌的称呼,让佐江生出一股时空错位般的荒谬感。她拼命压着心中想要纠正他的冲动,不再去看他陌生的面庞,稍稍侧开视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对方只当她是见到陌生人不熟悉,继续与青田太太的闲聊。
那熟悉的声线一声一声,钻进佐江耳朵,她几乎要站不住了,一心想着要走。但这声音又让她万分怀念,怎么也迈不开离开的脚步。
佐江就这么定定地站在这儿,垂着视线,默默听着。
大概是闲聊的话题走到了尾声,佐江听到青田太太语气感慨关切地说了一句:“……您还很年轻,应该保重身体。如果感觉不适,就不要再往离家远的地方跑了。”
这位灶门先生就笑着点点头,谢了青田太太的好意,却又说道:“炬炭烧到最后,就算只剩一小簇火,也想好好燃尽自己的光……我想趁着自己还能起身活动,多走些地方。”
他婉拒了青田太太请他去喝杯茶的邀请,准备带着儿子离开了,“这杯茶就留给下次吧。提前祝您与矢雾小姐新年快乐,希望明年,我们还会再相见。”
卖炭郎父子就赶在下雪前离开了矢雾山。佐江依然久久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河对岸,然后一转头,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便落下来。
除夕夜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降临了。
青田太太是想留佐江到自己家里共迎新年的,但她情绪过于低沉,一心只想回到那座属于她的院子,就连听到青田太太说了“新年快乐”,都忘记做出回应。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矢雾宅,径自坐在自己房门口的庑廊下,呆呆望着落雪。
雪落下来,无声无息。
佐江的耳边却一会儿回荡着浦原戏谑地喊她“小佐江”的声音,一会儿又出现了灶门先生温和礼貌地称呼她“矢雾小姐”的声音,左右轮换着,让她一阵茫然无措。奇快妏敩
我啊……
我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矢雾山,也不曾属于这个世界。
来到这里并非我愿。
正如在雪月下死去,也不是我的本意。
佐江难过地团成一团,抱着双膝,将脑袋埋起来,就这么默默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间里的小座钟发出零点已到的沉闷钟声。
“新年快乐……”
佐江这样说着,抬起头来,院中已落满积雪,安静也美丽。
接下来的两天,雪接连不断下个不停。到了第三天,雪还在下,佐江扶着庑廊立柱,小心地伸出脚,落下去的瞬间感觉自己淌进了河里。
她躲进房间里,裹着被子百无聊赖地翻书,脑海中却在思考离开矢雾山后的生活可能性。
其实去哪里都一样。
就算她不是活人,为了维持这幅义骸的正常运转,也得跟活人一样进食生息,免不了要与他人交际。但不管去到哪里,她又得像个局外人一样生活,然后在被人揭发秘密前再次离去。
啊,这样一想,还真是无趣呢……佐江端起一旁的玻璃杯,咕嘟喝了一口,两颊顿时浮起淡淡的红晕。
她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张嘴吐了吐热气,终于发现面前这本随手从矢雾老先生的书房里取来的书,竟然是本佛经。
而且是矢雾老先生最喜欢的那本书。
他老人家学问不怎么高,就是有点书籍搜集癖好,书房里那么多的书,其实都是他这一生四处搜集来的闲书、杂书。
佐江甚至在帮他找书的时候,还从书架上扒拉出一本写满洋文的印刷书,厚得像砖块,封皮是漂亮的烫金字体,掀开每一页都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可惜她根本看不懂,问了矢雾老先生才知道那本书叫做《圣经》。
这个佐江知道,书中讲到人行善事,死后会升天堂。没见过天堂的佐江撇撇嘴,动作颇为小心地把它放了回去,找出矢雾老先生要的那本佛经。
他老人家其实也不怎么信佛,喜欢这本书,只是因为喜欢里面的部分论段,平时饭后在院中踱步,口中便不断念叨着那部分。
佐江来矢雾山不久,就被他念叨得洗了脑,不用去翻书也记住了里面的内容。
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老先生卧床不起,想起来了也要望着天花板念上几句。
“……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是身如,呃,如……”
他只念了一会儿就卡住了,然后来来回回絮叨着,试图让自己回忆起来。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佐江受不了了,帮矢雾老先生续了下去,“你之前重复过八百遍,竟然还记不住。”
“哎呀,毕竟我年纪都这般大了嘛,记性不好很正常。”矢雾老先生一脸无辜地缩在被子里,期待地望着佐江,“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后面呢?”
后面啊……
后面你们就真如聚沫般,也离我而去了啊……
佐江压着书本伏在桌案上,望着窗外梅枝上的积雪,慢慢裹紧被子,拢住了脑袋。细如蚊吟的声音便若有若无地传了出去。
“……为苦、为恼、重病所及。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
“是身如……是身如……如……”
佐江是记住了全段的,只是这会儿有些困倦,脑袋也不灵光了,就卡在这句上,也跟当时的矢雾老先生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久久没能念出下一句。她很快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光怪陆离的梦突然前来叨扰。
佐江光着脚,在梦中也在下雪的院子里淌着雪徘徊,很快就感觉全身凉透了,但胃里似有火在烧,脸颊也烫得很。
不知是哪个倒了八辈子霉的王八蛋毫无感情,一遍一遍重复着《维摩诘所说经*》,而且还只重复“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这两句,来来回回好几遍,就是不肯把后面的地说下去。
又冷又燥热的佐江烦得不得,仰头对着灰蒙蒙的,下着雪的天空大喊:“下一句,下一句是什么啊!”
偏偏雪与路过的风都不肯作答。
然后就有眼睛过于闪闪发亮的怪物敲响了她的院门。
叩——叩——叩——
一声胜过一声。
但念经的声音消失了。
席卷而来的风声中除了敲门的声音,还多了熟悉的呼唤:“……佐江小姐?佐江小姐!”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近得几乎要贴上了她的后背,贴上她的耳朵。
佐江在雪地里站定,茫然回头,与身后眼睛过于闪闪发亮的怪物对上视线。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这就是你要的下一句。”
佐江倏地惊醒了。
但是敲门声跟呼唤声没停——真的有人在敲门,呼唤她的名字。而且听声音,前来的人也真的是“眼睛过于闪闪发亮的怪物”。
“……啊,饶了我吧。”
佐江蒙着被子,歪到在榻榻米上,一阵无理取闹的翻滚,这顶着有些乱糟糟的鸡窝头才起身去开门。
院门一开,对方“哈”呼出一团热气,扬着神采奕奕的眉眼,高高兴兴地对她说:“佐江小姐,新年快乐!”
“……”
佐江扶着脑袋,定定地望着他,发现这小子在新年的第三天依然配着刀,穿着鬼杀队的队服,只是外面还套了一件看起挺厚实的白外套,不过显然不怎么防寒,鼻尖跟两颊都被冻得通红。
雪太大了,饶是这个往日里随时散发着火焰般蒸腾精神气的家伙,这会儿头顶肩膀都落下的雪都没有立刻融化。
佐江在盯着他,杏寿郎也在打量她。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举止着装都十分懒散的佐江小姐,眼睛眨了眨,有些迟疑地问:“佐江小姐……您喝醉了吗?”
而佐江张了张嘴,话语不受思维控制,脱口而出道:“你是……雪人吗?”
……果然醉得不轻。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鬼灭之刃]融雪更新,第 22 章 #22【是身如聚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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