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生结真正系成了死结,内力和蛊毒被完全封在天灵处,沈放才能真正脱离苦海。
“如此说来,这生死结没系之前,我师父每日里受的苦还要再多些?”陆银湾诧道。
黄叶道人叹道:“不错。大约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毒发一次,正午和子夜更是比现在痛苦百倍。”
陆银湾脸色难看的很,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半晌,她才让紧绷的身体复又放松下来,神色也松快了许多,朝黄叶道人作了一揖,浅浅笑道:“多谢前辈。昨晚银湾一时情急,言行无状,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原宥。”
黄叶道人本就没将昨晚的事放在心上,闻言只摆了摆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关心你师父心切,又怎么会生你的气。这些时日,你一定要尽心侍奉你师父才好。”
陆银湾乖巧一笑:“这是自然。”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四天,少林的欢喜禅师、傩叶和尚,武当的清风道长并峨眉山憩云观月两位师太也一并赶来了白云观。武林中响当当的七位高手齐聚少华山,商议着择日再为沈放护一次法。正巧这个时候,沈夫人也得到了消息,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过来。
这一日白天,陆银湾正在屋中为沈放上药,屋子里除了他俩再无旁人。窗外秋高气爽,微风飒飒,十分怡人。沈放盘腿面壁而坐,脱去上衣,如墨的长发自雪白的肩背之上倾泻而下。陆银湾将发丝拨开,把一团绿油油的药膏敷到他肩头伤疤之上。
沈放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这祛疤的青玉膏不要钱似的往我身上涂,岂不是暴殄天物?”
陆银湾也笑:“话可不是这么说,谁说只有小姑娘才爱美?师父的身体又不是给你自己看的,是要留给我欣赏的,这么多疤,叫我怎么喜欢?以后看见你就要烦,做的时候,都要没兴趣了。”
沈放不解道:“做什么?”
“就是那回事儿嘛。”陆银湾随口道。
她一时不留神,不着调的话脱口而出,将沈放都给震得目瞪口呆。他二人虽然平日里胡闹惯了,但所谓的“那回事儿”却是从来没做过。
连提也没提过!
若不是她今日漏了马脚,沈放都不晓得,她竟连那一回事是怎么回事都知道了。
陆银湾话一出口也觉出不对劲儿来,立刻掩住了嘴,却为时已晚。沈放已经揪住了她的小辫子,不禁俊脸微红,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好呀你,你从哪知道的这么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陆银湾也红了脸,吐了吐舌头,老实交代道:“我、我偷偷看了三师哥私藏的图画书。”
“图画书?怎么还有图画书画这个?”沈放讶道,又立刻道,“这小子!我赶明儿一定得告诉田师兄去。”
“哎!”陆银湾赶忙按住他,“师父,你这么激动干嘛啊。我就随便看了看,又没缺胳膊断腿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东西哪能乱看!”沈放咬牙切齿。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陆银湾忽然反咬一口。
“这,我……”沈放被噎的哑口无言,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陆银湾这下可得了意,软磨硬泡,步步紧逼,非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放被她问的无路可退,这才不情不愿地道:“……是我十四五岁到山下的书铺子里买书的时候,那书铺老板送我的。外面包了一层《水经注》的书封,我还以为是真的呢!谁知道看了几页才觉得不对劲来,真是岂有此理!”
陆银湾立时来了兴趣,两眼发亮:“那书呢!”
“……”
沈放虽然看不见了,但光听她语气都能想出她是个什么神情,一个爆栗子准确无误地崩到她脑门上:“当然是立刻就扔了!”
陆银湾捂着脑袋,很是不满意:“师父,你好小气,自己饱了眼福,就不顾旁人了。”
“谁饱眼福了!”沈放脸皮薄,气急败坏地辩解。大约这事于他而言实在是难以启齿了一些,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地小下来,靠到陆银湾耳边,“都说了我没看几页,转头就扔了。”
他一凑近,气息就全吹到陆银湾耳孔里,闹得她一阵痒痒,连打了几个激灵,也不禁压低了声音,贼眉鼠眼地悄声道:“看了几页,那也是看了。师父,七情六欲,人皆有之,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害臊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仅该看,还要多看些才好。要不然以后你都不会,岂不是还得劳动我?那怎么成,我最怕累了……”奇快妏敩
“?”
“师父都没看完就扔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你看你现在,就算是想看也没得看了!”
“谁想看那种东西!”
陆银湾忽然凑到他耳畔,煞有介事道:“师父,你难道就没想过,以后也要跟我做这种事?”
“咳,咳……”沈放一噎,脸色一下子涨得红起来,咳嗽了好几声,却还非要强装镇定。
陆银湾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道:“师父,你一定得好好表现啊,你说男人要是不行,多丢面子啊。虽然你现在看不见了,但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法子呀……”她坏笑着眨眨眼睛,去衔住他的耳垂,“……你就用手摸么,把手当做是你的眼睛,你有多爱我,有多想看见我,就要摸得多么仔细……你将我从头发丝摸到脚趾尖,在脑海里想出我的样子,就好似把我从头到尾看光了一样啦!”
沈放被她几句虎狼之词吓得没了声,不知是震惊于她的大胆,还是当真在脑海里想出了点什么,一时间面红耳赤,甚至要冒出滚烫的热气儿来了!陆银湾自小视规矩为无物,心里从没有一点负担,沈放和她却非完全一样。他听着陆银湾一口一个师父叫着他,心中着实有几分微妙之感……
终是忍无可忍,狠狠地戳了戳她脑门,结结巴巴地低声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像女孩子么……以、以后绝不许这样了!”
陆银湾却是神态自若,不仅一点没将他的话当真,反而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师父,你慌什么呀?”
沈放装作不理她,爬起身就要走,却被陆银湾从后面攀住:“师父好,好师父,我不说了!你别走呀,我还有其他话要跟你说呢,你听听嘛!”她一撒娇,沈放就要拿她没辙,只好又坐回来,听她附耳道:“师父,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儿……”
正是清晨时分,斑驳的树荫落在古木窗棂上,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床边,沐着秋日清晨清亮的日光。沈放歪着身子,倾身附耳,一脸认真地听陆银湾说话,不知又是什么玄乎的故事。陆银湾的手指缠着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着圈,红彤彤的唇瓣凑到他耳畔,饱满娇艳,开开合合。
她有时说得极郑重,蹙着眉头,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沈放一旦听见了什么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便会瞠目结舌,赶忙压低声音问她;也有时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忍不住笑出来,为了不教沈放发现她在忽悠他,就坏心眼地去轻轻咬他的耳垂。沈放一耳热,就顾不上揪她的小辫子了。
话题说着说着,就不知偏到了何处去。两人并肩挨在一处,肌肤相贴,耳鬓厮磨,细语轻声地咬着耳朵。时而头抵着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好似生怕旁人听见,时而又不知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使尽全力都忍不住,抿着嘴憋笑,乐得肩膀都微微颤动起来。
两人咬耳朵咬得正开心,全没留意到这屋中多了其他人的气息。陆银湾用手括住沈放耳朵,凑到他耳边说话,柔软的脸颊时不时蹭过他的面颊。即便沈放已经看不见了,他还是能一下子就想象出她咯咯笑着,乐不可支的可爱模样,禁不住心驰神荡。他手指微微蜷起,微一俯身,正欲一亲芳泽,一道清清楚楚的咳嗽声却忽然传过来。
这一声,直把两个人都吓得立刻直起了身子。陆银湾抬头一望,头皮立时一麻,连忙跳下床来,上前行礼道:“夫人好。夫人什么时候到白云观的?怎么也没事先叫人知会一声儿……”
若放在往常,沈夫人是看也懒得看她一眼的,今日却停在她面前,目光好似刀子一般,上上下下慢慢地动,将她从头打量到尾。
她打量着她,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不高不低,却好似另有深意。
“两年多没见,倒是出落得越来越有出息了。”
“夫人过奖了。”陆银湾讪讪一笑,绞着手指忍不住想回头去瞧沈放,却被沈夫人狠狠一剜。她立时收回目光,垂着头只看自己的鞋子尖。
“你出去吧,我和你师父有话要说。”沈夫人傲然道。
“是。”陆银湾背身规规矩矩走出去,走到门槛处时,见沈夫人已经背对着她在沈放床边坐下,这才松下一口气,立刻朝着她的背影做起鬼脸来。心里还有些可惜,可惜师父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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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儿,身体如何了?”陆银湾一走,沈夫人便急急坐到床边,将沈放从头摸到尾,激动道,“你这傻孩子,可担心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长安听到你重伤的消息,一夜之间头发都要急白了!”
沈放听见沈夫人语气焦灼、嗓音沙哑,心中歉疚不已:“孩儿不好,平日里不能时常侍奉在母亲膝下,还总是叫母亲为我提心吊胆。母亲放心,我已经无甚大碍。少林、武当、峨眉等门派的前辈每月会来助我祛毒,等再过三五个月,除却内力……我大概便能恢复如常了。”
沈夫人听闻此言,也不禁皱眉叹道:“你自小天赋便高,即便从沈家祖上数下来,能比的上你的,也是少之又少。这一身功夫,原本是定能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的,现在倒好,连眼睛都……可真是晦气!”
沈放淡淡一笑:“母亲不必替孩儿惋惜。孩儿学武,本就是为了扶危济困,如今物尽其用,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母亲也不要再忧虑此事啦。”
沈夫人这才收住了话茬,与沈放谈起其他事情来。
他母子二人一个平日里长居少华山,另一个大多时候都住在长安,虽非天各一方,但到底相见的时候少些。沈夫人早已知晓沈放是死里逃生,庆幸之余,便也不再去数落他了。
母子二人谈了些闲话,话头引到了雪月门裴家头上。沈放微微蹙眉道:“……好在及时拿到了解药,否则,裴伯父和裴大哥这次可真就危险了。不知他们这会儿是否已经安然无恙了。”
沈夫人却似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握住沈放手掌的手,语气忽然严肃起来:“说到此处,放儿,母亲还有些话,想你记着。”
“母亲请讲,孩儿洗耳恭听。”沈放道。
“放儿,你知道我们金玉沈家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祖上是王侯出身,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纵使如今已归隐武林,也非寻常的江湖草莽可以相提并论……是以,沈氏子孙,都应洁身自好,断不能自甘堕落,做出些有损自己脸面,也有损沈家百年声名的事来……”沈夫人说到此处,顿了许久,才又缓缓道,“放儿,你自幼聪颖,想必能懂得母亲这话的意思吧?”
沈放默了片刻:“孩儿不明白。”
沈夫人的语气立刻拔高了几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方才,我可是一清二楚地都看在眼里了!”
“……”
沈放缓缓抬起头,语气十分平静:“正巧,母亲,孩儿也有几句话想同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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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田不易在三清殿门口瞧见了正在练剑的陆银湾,见她练得满头大汗,一招一式都用的像模像样,不禁暗自欣慰赞许,心中慨叹:“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湾儿也早不再是当初泉州城里那个饿的瘦骨伶仃,稚嫩又可怜的小乞丐啦。”
他见陆银湾收剑回鞘,走上前去:“湾儿,天要黑啦,你怎么还没回去?虽然湾儿的剑用的极好,师伯瞧着不知有多么高兴,但是这段时日……唉,练剑也没有那么要紧的。你师父最近还虚弱得很,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呀。”
陆银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委屈道:“不是我不想去,是沈夫人不让我到师父跟前去。她指派了两个小丫鬟到师父屋子里去服侍,说是以后都不许我照顾师父了。”
“啊?这……”田不易怔住,继而面露愁色。
“田师伯,你怎么不说话了?”陆银湾问。
田不易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银湾,方才我经过客房门口,好像听见放儿和夫人吵起来了,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蹙眉想了想,又继续道:“湾儿你等着,等我明天去找夫人谈一谈,还叫你去照顾你师父。”
陆银湾一闻此言,登时喜笑颜开:“这可太好了,我就指着田师伯的面子啦!我已经大半天都没见到师父了,真是想他!”
田不易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孩子,才半天不见,有甚可想的。”
见她欢天喜地的,笑的眼睛都没了,他也跟着高兴起来,摸着自己扎人的大胡子:“谁叫我们湾儿聪明又伶俐,乖巧又懂事呢。你服侍你师父最是尽心的,我放心的很,其他都是外人,毛手毛脚的,把放儿交给他们,我哪放心的下!”
“湾儿这段日子日夜不休地守着师父,想必也累坏啦。这样吧,你今晚先回幽篁院自己睡一晚,也算是休整一番,等明日早上再跟我一同去见沈夫人,好不好?”田不易柔声道。
“好!”陆银湾笑的很是乖巧,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连田不易都被她逗乐了,伸出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和蔼笑道:“我们湾儿真是天底下最懂事、最善良的好孩子啦!”
他将陆银湾一路送回竹林,叮嘱她早些回去休息,夜里警醒些,近日山下危机四伏,千万不要随便乱跑。陆银湾连连答应,他这才原路返回观中去。
她满面笑容地朝田不易挥了挥手,立在竹海中,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道上,这才缓缓、缓缓地转过身来。
这正是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黑暗铺天盖地地吞噬了光明,一如少女鸦羽一般的睫毛覆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了浓重的影子,在一个转身的时间里,吞噬了所有的笑容、柔情和天真。
陆银湾神情冷漠地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银剑,眼帘低垂,拇指微动将银剑推出三寸,片刻后又缓缓地推了回去。
她提着剑,调转了方向,在暗暗天幕之下,朝着远离幽篁院的方向缓缓走去。
穿过了竹林,那便是下山的路。
月上柳梢的时候,陆银湾来到了山下小镇的市集里。她已有一个多月都没来此处了,心中颇有些感慨。
先是去熟识的小贩那里买了几两桂花饴糖,拣出一块来叼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游荡着,又去买了两坛子糯米甜酒,也不嫌腻,就着饴糖下口。
这市集她与师父来过无数次,从半大的少年牵着稚嫩的女童,到锦衣罗裳的少女亲昵地挽着玉冠白袍的道长。她每走过每一个角落,都能瞧见他们曾经留下的身影。
吃阳春面、听曲儿、放烟花、看月亮儿……她尽兴地玩了一个晚上,等到回山的时候,两坛子糯米酒都已经见了底,只剩下空坛子碰到一起,叮叮咚咚地一直响。
迎面而来的微凉山风,吹得她的步履都有些踉跄。她爬到山道边的大石头上,松了松自己的衣领,盘腿而坐,以手支颐,眼前是垂悬的山壁和空旷的山谷,脚边是一把通体流光的银剑。
头顶上星子零星,她百无聊赖地数了数,很快就打起了盹儿。就在她眼觞耳热,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一阵粗粝沙哑的笑声。
“小兔子不该这么贪玩,不听兔子哥哥的话,一个人跑出兔子窝的。被老鹰撕开了毛皮,分裂了身体,啄瞎了眼睛,兔子哥哥瞧见,会痛苦到想死吧?”
陆银湾的脸颊被米酒烧的滚热,眼尾拖出了两抹如血的薄红,带了几分醉意回过头来,更显得娇憨可人:“我不是小兔子。”
“那你是什么?小狗儿,小猫儿,还是小狐狸?”杜文天哈哈地笑起来。
陆银湾支着脑袋,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着剑身,醉眼朦胧地乜着他,忽而咧开嘴沉沉地笑起来:“我才是猎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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