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踹开房门,借着月色看到那人的背影时,刚刚话落的唇瞬间紧抿,在那一瞬间,穆迁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从高处坠地,空落落的。
他不知那该不该称之为失望。
晏映看到穆迁冲进来了,手忙脚乱推开身前的人爬下床,连鞋子都忘了穿,惊慌地躲到穆迁身后,看模样被吓得不轻。
似是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大,床上的人竟然真被她推得一踉跄,等他反应过来伸手要抓住她时,指尖只拂过一丝轻柔,他抓了个空。
晏映拽着穆迁身后的衣服,连呼吸都不稳了,任谁在午夜梦回之后发现床边忽然多了个人都不会不害怕。
感觉到那双手在发抖,穆迁将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低头轻哂一声,他转过身把晏映的手放下,情不自禁放轻了话音:“没事儿,别怕。”
晏映神色一顿。
穆迁又回过身,微微抬高下巴,睨着那人:“谢太傅是对自己太高估了,还是对汝南王府太低估了?只身闯到这里来,就不怕明日城外的黑甲军只能看到谢太傅的尸首?”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轻佻,是他一贯的语气,对他出现在此处满不在乎。
床帐里的人缓缓站起身,阴影中看不真切的脸终于显露在月光下,却如深渊般幽暗,一双古井不波的双眸仿佛有种直透人心的魔力,穆迁直视着他,眉心忽地一跳。
谢九桢就站在那里,他没说话,但神色足够让他呼吸停滞。
穆迁发觉是他自己更自大一些。
但谢九桢很快就挪开视线,穆迁的肩膀微微向下塌陷,无声中松了口气。
谢九桢转而看了看晏映光溜溜的脚丫,右脚叠在左脚上,似乎在蹭着脚心上的土,正值盛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之气,冻坏不太可能,但受凉总归不好。
晏映好像留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脸颊一热,又抬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就算穿着鞋,这样盯着女子的脚都是失礼的,别说她还光脚了。
可晏映转念一想,这人莫名出现在她房中,本来就没什么礼数可言,只是穆迁的口气明显是认识来人谢太傅,大胤能被如此称呼的,只有一个定陵侯谢九桢。白日里穆迁才提起过,谢九桢正打算兵临城下!
想到这里,晏映也顾不得自己的脚丫被人看光了,汝南王跟她非亲非故,就算穆迁真是她夫君,她也没想要因汝南王一人之举为他陪葬,可在这人眼中,她就是跟汝南王府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她说她不想造反,谢九桢就会放过她吗?
人家可是堂堂太傅大人,哪能这么仁慈。
晏映想得多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走神,等到收回思绪的时候发现谢九桢已经走到穆迁身前,伸出的手正被穆迁握住,明明是静止的画面,她却仿佛看到了刀光剑影,两人正在暗自较劲!
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谢九桢手中竟然提着她那双凤穿牡丹的绣鞋!
穆迁咧嘴一笑:“谢太傅,你这么当着我的面给我夫人递绣鞋,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他说得认真,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一向喜欢走独木桥的人,胆子大,但穆迁不同,就算前有狼后有虎,他都能开开心心地在独木桥上起舞,死也要死得恣意快活。
他站在就想看看,抛下十万大军只身混入王府的谢九桢,看到朝思暮想的妻子躲在他身后会是什么表情
“呃……”
正想着,穆迁忽然脸色一变,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他闷哼一声,随即撞到了另一扇完好的门上,那扇门掉了下来,他也缓缓跌落下去,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晏映都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看到穆迁吐血,她刚要跑过去,就感觉到脚踝上一凉,连带着她脊背瞬间生出冷汗来。
“别动。”身下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晏映果真被他的声音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这人轻轻松松把穆迁打吐血,要她小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可是想像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现,晏映硬着头皮垂眸看他,却发现那人正在帮她穿鞋。
谢九桢抬起她一只脚,晏映身形不稳,下意识去扶谢九桢的肩膀,掌心覆上他的身子,似乎带了一丝潮气,不知是叶露还是汗水,谢九桢很自然地拍了拍她脚心上的土,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就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一只脚穿完又换另一只脚。
晏映竟然由着他给自己穿完了鞋,等谢九桢放开她时才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后知后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看着脚尖,然后急忙去扶穆迁,关切地问:“你你你没事吧?”
她着急时就爱口吃,心虚时也是。
刚才的情况,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先去扶穆迁才对,怎么就
晏映小小地“啧”了一声,全被穆迁看在眼里,就连那声关切他的话,都很容易就让人听出里面的虚假做作。
穆迁伸手蹭了一下嘴角,扶着门框自己站起来,故意似的扬眉看着谢九桢:“谢太傅小心着点,我夫人还怀着我孩子,不宜受惊吓!”
他似耀武扬威,又似威胁。
谢九桢眸中神色模糊不清,他看了看晏映,忽而开口:“你真的相信他就是你夫君?”
晏映原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即有些愣住,穆迁紧接着说道:“谁不知道你谢太傅在洛都时就觊觎我夫人美貌,接下来怕是要说你才是映映的夫君吧,虽然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代表她会被你骗了去。对吧,映映?”
穆迁看着晏映,笑意盈盈。他很清楚怎么说会把谢九桢的路堵死,由他率先说出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晏映两头都不信,但人都是有个远近亲疏的关系的,自从晏映醒来,一直都是他陪在她身边,就算真的对他抱有怀疑,眼下的情景她也会下意识选择站在他这边。
穆迁得意洋洋地想着,几乎快要忘了他把晏映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果然,晏映低垂着头,隐隐约约“嗯”了一声。
穆迁放下心来,对面的谢九桢却眸色一沉。
但晏映却完全不是穆迁想得那般。
她根本没听清穆迁在说什么,只是想着方才她放着受伤吐血的穆迁不管,竟然安安静静地让谢九桢给她穿绣鞋,心就一阵砰砰乱跳,心虚之下,穆迁说什么她只管点头。
穆迁看谢九桢阴沉的脸色,心里一阵畅快,可畅快过后,只剩下无尽的危机感,玩得太大,似乎有点下不来台,他冷静下来,抚着胸口咳嗽一声,低头跟晏映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晏映抬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不敢再去看谢九桢,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人一走,穆迁才放肆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先生,我从没见过你的表情这么精彩过,这个晏映果真不一样,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谢九桢都失了方寸。”
他像是想起好笑的事,捧着肚子弯下腰去,又扯到伤处,开始狼狈地咳了起来。
穆迁咳得眼睛都红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从内心深处泛起阵阵酸意,酸得他眼睛发涩。
他有点羡慕谢九桢。
他年少时离开汝阴,被接到洛都做质子的那天,父王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用来安抚他,满嘴都是舍不得,却在他走后,把私生子阴迟接到府上亲自照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娶了大胤女子。
而他母亲则死于南禹皇帝之手,就因为父王被查出与大胤有勾结,致使母亲全族被诛。
穆迁在洛都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之时,他的父王和爱子正在合计着该如何让他心甘情愿为穆家卖命,如何榨干他身上最后一丝血。
就算胜了谢九桢拿下洛都,最后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吧!
穆迁发觉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什么都没有。
本来谢九桢也是这样的,但他娶了晏映。
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的人也有绕指柔了,而他还站在刀尖上,前后皆是风霜。
穆迁又吐出一口血,凤眼一闭,昂着头呼出一口气,然后轻道:“老实说,你只身一人闯到这里来,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若她没失忆,你现身她就会跟你走了。现在她把有关你的一切都忘了,又怀着身孕,受不了太大的冲撞,想要安然将她带离王府简直比登天还难。”
没听到谢九桢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见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嘲讽地笑了笑,若是别人,他可能会觉得是无动于衷,但他与谢九桢打交道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能看到他眼底涌动的愤怒。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得太深了,但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穆迁舔了舔上颚,收起了在危险边缘试探的脚。
“先生不必担心,路上半个多月以来,我半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她,”他端正脸色,“你知道我带她走是为了什么,父王虽然控制住了南境,却没打算跟朝廷撕破脸皮,短时间内不会起兵,而洛都刚刚经历一场风波,小皇帝根基未稳,你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大动干戈。你们都为了自身的利益选择最让自己的好过的选择,但你们好过了,我就不好过。”
穆迁放下抚着胸口的手,在袖中慢慢攥成了拳头,然而声音却没丝毫变化:“我用晏映,跟先生交换,灭了阴氏和汝南王,如何?反正也是心腹大患,今早消灭不比等着他暗自壮大要更保险得多吗?”
他说完,屋子里一下陷入安静。
沉默无声的环境更加考验人心,穆迁并没有他表面上看得那么从容。
良久之后,谢九桢才终于开口。
“你凭什么觉得,我灭了汝南王府,却独独会放过你?”
穆迁脸色微变,他紧紧咬了咬牙:“但晏映还在我手里。”
“怎样才算在你手里?”谢九桢反问他。
穆迁一下子愣住了。
怎样才算在他手里呢?其实穆迁清楚这个答案。
能在一张桌上谈判,两人手中起码要握着相近数量的底牌,可谢九桢什么都有,唯他两手空空。
连他的命谢九桢都可以随时拿去,带走一个晏映,或许麻烦一些,但其实不成问题,办法只要想,总会有的。
他威胁他的话都是空谈。
谢九桢一直引而不发,似乎也就是在等着看他背后有没有更硬的手段,结果穆迁自己把自己的捉襟见肘暴露了。
他一时失算,隐隐后悔。
穆迁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晏二的病,我有可以治愈的方子。”
谢九桢眉头蹙起,冷眼看着他:“你觉得自己比魏济的医术还要高明?”
听到这语气,穆迁忽然不担心了,他摊开手摇了摇头,无奈道:“大胤第一圣手,我自然无可比拟,但是就算他有再厉害的医术,不知道病因,也无从下手。不过,就算他知道病因了,也没办法治愈晏映的病。”
谢九桢不再开口,意思是让他继续说。
穆迁被他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弄得十分不爽,可不爽也没办法,谁叫他站在处于劣势呢。
“不知先生记不记得去年在洛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隐龙山一事,你肯定不会忘吧,毕竟贵夫人就是因此才嫁到府上的,如果没猜错,她的记忆就是从那时之后才开始紊乱的,对吗?”
晏映醒来之后就忘了在隐龙山发生的一切,那时是她第一次失忆,并非是针对他。
谢九桢看着穆迁,没有回应,穆迁只当他是默认了。
“我后来也有听说,她是遇到了山匪,差点丢了清白,至于山匪幕后又是谁,能让先生都暂避锋芒,数来数去也就那一两个人,我无甚兴趣。只不过后来因为各种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之下,我才知道当日要害她的不止一个人。”
谢九桢静默片刻,忽而开口:“晏萍?”
穆迁一愣。
“真不愧是先生,我才开了个头,还没侃侃而谈呢,你已经猜到结尾了。”
他点点头:“仙玉楼不是她第一次要害晏二,据我所知,是晏家要用她作为拿捏晏五爷的把柄,各种缘由,相信先生比我更清楚。去隐龙山之前晏二就已经中毒,只不过没等到后手,她就遭遇了另一波伏击。”
穆迁知道的隐情并没有多少,他也不过是连懵带猜,才推测出大致的脉络。
当日晏映去卧佛寺进香,离了家人视线,晏家本来也想用相同的方法毁了晏映的名声,让法值带走她,以此来辖制晏道成,叫他一辈子被本家攥在手里。
晏道仁是始终不放心晏道成的,谢九桢心里清楚。
却没想到晏映那日偷听到了姚妙莲的话,要连夜赶回洛都,打破了晏氏的计划,然而最终还是着了姚妙莲的道,在路上被另一窝歹人袭击。
因为晏氏没有得手,谢九桢当初也没有查到这一层。
“什么毒?”奇快妏敩
穆迁牵起嘴角笑了笑:“说是毒,其实不如说是蛊更贴切一些,魏仓公没能看出来,是因为这是一种及其罕见的毒蛊,产自南疆,名为忘忧,入体后与常人无异,对身体也并没有什么坏处。只不过,一遭遇到危机变故,或者情绪起伏太过巨大,就会引发毒蛊,造成记忆混乱。”
“是晏萍告诉你的?”谢九桢眉头皱得更深了。
穆迁摸了摸鼻子:“用了一点小手段,本来是惩戒她利用我在酒楼那天自作主张谋害晏二,没想到审着审着,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他说完,昂头看过来:“解毒的方子在我手里,先生觉得这个筹码够不够分量?再者,我好歹也替先生解决过心头大患,若不是我动手解决了晏氏,而是先生亲自动手,晏二就算恢复了记忆也未必肯跟先生在一起吧。”
“但周徊的背后也是你。”
穆迁眉头一挑,有些挂不住面:“我也有料不到的事情,哪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你手上苟且偷生呢。”
所以晏氏的事本质上也并非为了帮助谢九桢解决仇人,不过是他想挑拨离间做的幼稚把戏罢了。
但对谢九桢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见谢九桢一直不说话,穆迁有些沉不住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最后的底牌亮出来。
“我还可以交给你一个人,原来的几大世家,平阳晏氏没了,郭氏也满门抄斩,姚氏更不用说,滕氏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人,唯有相州原氏,不冷不热,铁板一块,虽然你亲手推着小皇帝继承皇位,但他们心底藏着不服呢。”
谢九桢似乎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是怎么知道他还活着的?”
“豫州营里,他是右前锋,父王活捉了他,没有把他杀了,似乎也是为了策反原家人。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父王把他关在暗牢里,具体人在哪,我还没来得及查出来。”
谢九桢良久之后轻叹一口气:“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轻易饶了你性命。”
明明是用很平缓的语气说的话,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穆迁面色一白,他已经把自己的筹码都抛出去了,要是还不能让谢九桢解恨,难道让他跪地求饶?
穆迁咬了咬牙。
那也不是不可以……
谁叫他一时逞口舌之快呢?
便宜没占着,净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
“人我必须带走,解毒的方子”
谢九桢还没说完,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影子,他顿住话音,看到晏映提着裙子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眼眶通红,水眸雾蒙蒙的,一看就是哭过。
穆迁不知道晏映怎么又回来了,刚要走过去说话,晏映径直掠过他,就直勾勾地看着谢九桢,然后向他走过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甚至是扑到谢九桢的怀里。
谢九桢被她这样一抱,神色微微顿住,满怀的香气芬芳扑鼻,还有那失而复得的温暖,都叫他僵住身子,眼睛慢慢睁大。
晏映搂得紧紧的,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嗐,我自个也不舍得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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