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将这朵小花拢在手心,打趣道:“现在我和你站在一起,旁人只会说你是美人。”
殷绪今日罕见地没有作男装打扮,请侍女将发髻简单束起,梳成一个俏皮的兔耳形状,两鬓装饰白绒珠链,额前垂下露水状的翡翠,越发显得一张不着铅华的小脸嫩白得像是一掐就能出水,云氏标志的淡绿的长裙绣着白色琼花,整个人清新又灵动,眼波流转间便能勾走旁人的魂魄。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打扮有这么多讲究,可不是挑花了眼么?”殷绪一个跟头从窗户翻了进来:“衣柜里还有一件用银线绣了睡莲的裙子,明日穿给你看?”
陈婉泽白了他一眼:“别馋我,当心我嫉妒,撕了你的裙子。”
殷绪兴致勃勃地在陈婉泽面前转了个圈,额前的翡翠在空中划出半个圈:“我自己选的,是不是很好看?现在想想做男人时的衣服无趣透了,就两三个款式,一个款式做十套一样的,一年都没几样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天天不换衣服。”
陈婉泽笑笑:“是很好看,只是我怕付羽他们站在你面前都认不出你。”
殷绪点头:“这倒是。”他摸了摸鼻子:“我没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不过是家里的一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婉泽垂眸,一看说的就不是实话:“我在想......时局这么乱,不知弟弟现在如何了。”
殷绪淡淡道:“是么。”他瞟了一眼陈婉泽略显紧张的脸,没有揭穿她:“我得到消息,你父亲他已经跟随聂清林的部队前往蓝泽,你弟弟也被带走了。他从未和你提过?”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在他心里无足轻重的分量吗?”陈婉泽松了口气,反倒调侃起自己的家事:“家父一向如此,墙头草一般,今日觉得那边势大,便举家翻到那边;若哪日觉得你好了,必然又想到我这没用的女儿,叫我来说情罢了。”
殷绪不以为然:“倒是个会保命的老头,没什么本事却能活到现在,也算难得了。不像我们的门主大人,仗着本事大乱折腾,哪天把自己折腾没了都没人知道。”
陈婉泽惊讶道:“门主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殷绪点头:“嗯,虽说有他没他都一样,但总归还是门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一任才能名正言顺地上位啊。”
孔少慕这个人,平时少理政务,基本都推给穆麒,私下行事堪称随心所欲,别人都是师傅给徒弟擦屁股,轮到他便是殷绪和聂清林两个徒弟变着法儿地给他擦屁股。奈何武艺高强,这世间,就算强者再怎么性格古怪,只要他足够强大,总会有人追随,孔少慕手下便有那么一群只忠于他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得不留心。
“和我这个假徒弟不一样,聂清林和门主可是实打实的师徒情谊,他做不出来欺师灭祖的事,但背后之人也必定和他关系匪浅。”殷绪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腰间的翡翠挂坠:“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待我从南疆回来,若孔少慕还没有消息,就算他没死,我也会让他‘死’。”
陈婉泽眉头一紧:“南疆?可是......”
殷绪伸出食指在她唇上虚虚一点,制止她未出口的话:“我知道,南疆之行,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但我一定要去。”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那我陪你一起去。”
殷绪笑了笑:“婉泽,你真是个好姑娘。”
陈婉泽挑眉:“听上去怪怪的,不像个好词。”
殷绪却没继续说下去:“今日付羽他们便到了,我已与云老侯爷打好了招呼,他们会以新招的护卫为名进云府,你代我将他们先安顿下来,我晚上会在院子里见他们。”
陈婉泽微微诧异:“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要见付羽。”
“我的确迫不及待。”殷绪道:“但来的并非只有付羽。”
殷绪负手而立:“我需要他们为我而战,而他们需要的,是我的态度,还有承诺。”
陈婉泽隐隐明白了殷绪在犹豫什么:“这个承诺对你来说很难。”
“大丈夫,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殷绪轻叹:“所以在见他们之前,我想自己静一静。”
陈婉泽起身:“你要去哪儿?”
“祠堂。”
云家的祠堂安置在一座碎石山旁,风景秀美端庄,里面牌位比风家的还略多一些,历代圣女的牌位另置一排,有鲜花香油供奉,倒比家主的牌位要更精致一些,殷绪在上面找到了云然的名字。云然,他的生母,无论是真正的云然还是穿越女假冒的,身上藏有的秘密都太多了。
他在燕悯姝的记忆中看到,得知假云然的存在后,燕飞月怒急攻心,又恨又气,本就时日无多,知道真相后不到一天就撒手人寰了,临死前,她嘱咐了燕悯姝三件事,第一件,委托风言滨的祖父帮忙寻找真正的云然;第二,替她抚养那时还痴傻的云淮璋;最后,阻止假云然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云容容降生。
燕悯姝不遗余力地完成她的遗愿,可孔少卿对假云然腹中的孩子十分重视,甚至可以说是事必躬亲。不过他实在是个极其忙碌的人,他安排好一切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青州,终于给了燕悯姝下手的机会。她在食物中混入缓慢致人虚弱的药物,又买通产婆拖延时间,羊水破裂后,在产婆蓄意拖延下,假云然没有力气生产,胎儿憋在母胎里出不来,差点一尸两命,可以说,若不是假云然背后有“人”相助,燕悯姝就成功了。
事情原本的面目在慢慢被还原,殷绪闭目养神,这样安静肃穆的气氛,好似把他重新带回了幼时与孔少卿在商宫的岁月。是了,他早该意识到,孔少卿对他显露出的成熟毫不惊异。他的培养方式并非灌输而是引导,且从不担心自己是否能理解。孔少卿从没有把他仅仅当成一个不满五岁的幼儿,而自己却从来没有觉得这段记忆有什么问题,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殷绪睁开双眼,了然道:“你来了。”
云老侯爷走到牌位旁,向烛台里加了些香油,慢条斯理道:“你在等我?”
殷绪摇头:“倒也不是,只是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不是怕你把我们家的祠堂也烧了?”云老侯爷摸了摸胡子,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为什么想到要来这里?”
“你好像总是知道很多事情。”殷绪听他打趣自己,便明白云老侯爷已经猜出他在锦都做的事了。
“大概是因为我很羡慕这里有这么多牌位吧。”殷绪抬头,叹了口气:“家族,朝代,门派,世世代代,是否真的有经久不衰的存在?”
云老侯爷笃定道:“你在想鼎昇门的事情。”他想了想,停下手上动作,走到殷绪面前将香油壶递给了殷绪:“我老了,那边有几个烛台够不到,可否帮我添一下香油?”
殷绪看着面前的香油壶,愣了下,还是接了过去。祠堂有五层牌位,殷绪踩着木梯将上面两层摆着的烛台填满,正要下来时,便听云老侯爷问他:“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我倒也要问问你,何谓经久不衰?”
殷绪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迟疑:“传承。”
“传承。”云老侯爷重复了他的回答:“那是血脉的传承,还是精神的传承呢?”他一改往日的平和,隐隐露出真正属于一方诸侯的霸气:“你其实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再问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知道该怎么做?”殷绪一步步从木梯上走下来,他忍不住将痛苦和茫然都展现在这个和他相处不过几天的老人面前:“为什么我不可以无知,不可以放纵?我有时会想,若我是个无知无能,狂傲自负的傻子,或许过的都比现在好一些。”
“可本侯觉得,你从来就没聪明过。”云老侯爷并没有安慰殷绪:“在我看来,你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你的愚蠢!”
殷绪怔住了,他一时没缓过来,茫然道:“你......”话音未落,一个重重的巴掌便落到脸上,他早已不是以前的身体,这记狠狠的掌掴令他直接跪倒在地,半晌不能回神。
“痛吗?”云老侯爷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绪:“年少成名,恃才傲物,这一巴掌,是你应得的。”
云老侯爷踱步至殷绪身后,冷冷地看着他的头顶:“既然鼎昇门没教好你,那本侯今日少不得要亲自教导。别起来,给我跪着!”
殷绪从小到大虽受过不少苦,却从不曾被人这样掌掴训斥过。付长老的疼宠且不提,孔少慕的惩罚也不过是罚跪,他本应不甘,可心内狂躁绝望的情绪却在脸颊的疼痛中渐渐平息——他被镇住了。
“你想令鼎昇门经久不衰,就先问问自己,在你心里,鼎昇门究竟是什么。”云老侯爷蹲下来与殷绪对视:“是商王室的一条狗吗?”
殷绪放下捂住脸颊的手,坚定否认:“自然不是。”
“不错。依附其他事物存在只会给自己带来灭绝。你表面依附元王,实则是以自己性命为祭将鼎昇门与商王室长逾百年的联系斩断。你原本打得算盘便是死在元王手中,如此鼎昇门便可以光明正大的与王室分离,本侯没猜错吧?可没想到,这场刺杀早得远远超出你的预料,你的所有计划还没来得及准备,以致如今亳都局势紧张,若此时鼎昇门与元王反目,恐怕只会落得被剿灭的下场。”
殷绪垂眸,死死咬住下唇——云老侯爷所言,全中。
“我想,你落到今天这一步,商子宥,也就是晏秀,也有他的一份吧。”云老侯爷道:“一,你错在漏算。亳都水深,稍有一处失算便满盘皆输。你的手下必然受到牵连,他们的命,算在你头上。二,错在轻信。晏秀光明正大进入亳都,是你引狼入室,将自己权柄交于他人之手。你遇刺后,鼎昇门的力量便归于他手,若他想以鼎昇门的鲜血为自己铺路,那鼎昇门数千亡魂的罪孽该由何人背负!这两项错处,你可认?”
殷绪眼眶一酸,硬撑着没有落下泪来:“我认。”
云老侯爷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亦不好受,可该说的话必须要说:“你去亳都,是以自己为饵,换取他人的生路,可究竟是谁值得你这样做呢?”
殷绪垂眸,低声道:“你怎么会明白呢?”
云老侯爷叹道:“你不说,我又怎会明白。”
“我被从商宫救出来的时候,就注定活不过二十岁。”殷绪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先王和孔少卿在我身上下了蛊,我只是他们为晏秀准备的一个复仇的钥匙。晏秀比我晚一年拜入鼎昇门,被付长老收为弟子,我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他表面温吞,内里却急躁,我还曾为他担忧过,可如今看来,我更该担心的是自己。”
“算上从鼎昇门出来的时间,我找了孔少卿整整十二年,却不知他的眼线就在我身边。”殷绪微微昂首,眼中有未尽的血丝:“我名义上的师父,鼎昇门门主孔少慕,他对自己的亲兄长有别样的心思。可当我和孔少卿越来越相似,他却畏我如蛇蝎。一边想靠近,一边又痛恨,拜他这种奇异的态度所赐,唔,现在想来或许还有其他人从中作梗,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在我彻底投入付长老门下前,根本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
“哦,我还忘了一个人,聂清林。”殷绪冷笑,心却不知为何抽痛了一下:“他太厉害了,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老侯爷若有所思:“思君月......减清辉?”
“没想到您还记得。”殷绪自嘲一笑:“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喜欢聂清林。”
云老侯爷眉头一皱,殷绪并没有用“曾经”之类的词汇,也就是说,他与聂清林至今都......
“我们两个一起长大,熟知彼此心意手段,也早就默认,无论是孔少慕一派,还是付长老一派,都有陈腐的,需要剔除的东西,所以即便鼎昇门两派人马水火不容,我们表面会做做样子,实际关系从未变过。我曾经以为,无论谁当下一任门主,都会做相同的事。即便如今,我依旧相信他有难言的苦衷。”殷绪的目光投向窗外:“但他仍然是骗了我的,他身后有难以逾越的高山,自己都无法掌控自己,又何来承诺呢?”
云老侯爷无言地轻轻将殷绪的头按入怀中,他的动作是轻柔的,话语却前所未有的冷漠强硬:“绪儿,你要明白,无论大小,只要是权利,从来不靠信任和交换。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一旦拱手让人,只能任人宰割。再亲密,也不可共享。”
殷绪额头抵着云老侯爷的胸膛,轻声问道:“从无例外吗?”
“从无例外。”云老侯爷微微仰头,像从前哄云容容一样,有节奏地轻拍殷绪的后背:“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等于把杀自己的刀递到那人手里,从此你得到的所有都只是他人施舍。站在不平等的位置上发生的情感,最终只会令一方成为另一方豢养的金丝雀。最终真情不再,只剩折磨。”m.xqikuaiwx.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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