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仵作进去了一波又被轰出来一波，最后渐渐的，能够报告的事情也已经报告完了，堂前再没有人等待着进去，而知府却反而坐立不安地焦躁起来，一遍遍望向槛外等待着进门的脚步声。
“他们也是尽力了，大人，”
座旁有下属向尹知府劝道，“小公子的死虽然疑点重重，然而若是急在这一时，这未必能查出些什么。眼下不如先备棺椁，也好过让尸体停在庭中光天化日之下。”
“把他们都喊进来，”
尹知府却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话，一挥袖重重道，“喊进来，再把他们都喊进来！”
命令传到庭中，刚刚被轰出来的那些仵作们都是一片怨声载道，稀稀落落的像一群游魂一样又进堂里去，从洛风时等人面前路过。
“这是又怎么了？”
许麟书不知道堂里的情况，只看着那些人一脸不愿的又都进去，不禁道。
“恐怕近日不查出点什么来，尹知府是不会放他们走了，”
静静看着最后一个人的背影走入门框，萧一行道。
许麟书一时没有说话，好像站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脚又向尸体走去。因为仵作都已经进堂，所以那尸体摆在庭中，只有几个不愿靠近的看守侍从远远站着，除此之外更无别人。
许麟书走到尸体旁，抬手轻轻将那罩在孩童脸上的白帕掀开一角，从侧面注视那惨白的脸庞。
“麟书，”洛风时伸手搭上他手腕，许麟书的手却并没有放下。
“麟书？”洛风时抬眼看向他，又问道。
“我或许有办法，”许麟书终于开口道，因为庭中没什么人的缘故，所以这句话也只有萧一行洛风时两人听见。
“什么办法？”
洛风时问道，从他之前的沉默中隐隐感觉到点什么，故而小心着先不让官衙的人听到。
“在福禄洞的时候，洪若谷逼我学了术法…”
许麟书道，却见洛风时直接摇了下头，侧过身去，轻声果决道，“不行。”
“小公子惨死，魂魄或许未散，若是尹知府能给我小公子的生辰八字，我或许能用术法探问，知道些什么…”
许麟书却执意要将话说完。
“麟书，”
洛风时转过头，目光与他直视，“你现在的情况再不能冒任何风险了…”
许麟书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应该不会怎么样，洪若谷教我的那些术法…我用过的。”
“但你比我更知道那些东西不好，”
洛风时道，更向他走近半步，轻轻地压低了声音，“沟通阴灵或许能对这案子有帮助，但是你自己呢…？麟书，我与你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南边这一路上你睡过几个无梦的好觉？”
“但如果我不帮忙，这事不知还会牵扯多少无辜的人，”
许麟书道，又抬起眼睫，“你知道昨夜…我梦到什么吗…”
洛风时看着他。
“我梦到婴儿的哭声，我梦到他来抓我的领子，”许麟书道，微微颦眉，眸色在回忆中泛上些微红，“一个奄奄一息的，在生命尽头把我认作母亲向我要奶喝的稚儿，我看着刽子手从我手里抱走他。那日你看见洪玉了，洪玉的死法便是那些孩童的死法——在我最终骗洪若谷上山崖孤注一掷之前，每一个三天都是一个孩童性命，他们是替我去死的…”
“麟书…”洛风时道。
“还有，还有在这之前，洪若谷与鬼山帮的一战中…我奉命…断了鬼山帮撤退的一条路，用火符点燃了半条走廊…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战里有多少人的死是我所为，”许麟书说，“洛风时…我想就用那术法…做些能和我之前所为相抵的事…我不想再看着悲剧在我面前发生而我却无能为力了。”
“麟书，我不同意，”
转瞬之间，许麟书好像看到洛风时有一刹那的动容，但随即又转过身去，目光向下淡淡地落在那小公子的尸身上，毫无波澜甚至可以说是冷冷地道，“我不同意。”
“洛风时，”
许麟书颦眉道，却有人从后面劝阻般地拿住了他的肩，“许麟书。”
许麟书此时才想起庭内还有萧一行在，虽然不与二人靠得很近，但二人方才说的话可能也能听个六七成。
“你别去，你的能力也别让尹知府知道，”
萧一行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几分尴尬，思考了一下沉吟道，不知是想到了谁，“沟通阴灵这种事，还是换他来吧。”
“你说那位大人请的是哪里的高人？”
一个仵作偏过脸压着声音与另一人聊天道，小公子的尸体被找到已经是第三天了，悲痛上火的尹知府下了令叫重新验尸，与其说是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还不如说是强硬的自我安慰。逼得那些仵作留在清晨寂静发冷的衙门里，除了那具冰冷的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挂了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放慢手上的动作一点点的故意浪费着时间，头顶上笼罩着一种哀怨的气氛。
“谁知道呢？我看他们来头不简单，”另一仵作悄悄说，“你看见那人带着的刀了吗？”
“是江湖上的人？”
那仵作扬眉，睁大了眼睛。
“难说，”旁边人遥遥看见许麟书与洛风时向这边走过来，连忙知趣地息了声，缩了脖子向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嘘，别说了”
洛风时眼力好，远远便看见围在尸体旁边这两个仵作正窃窃私语，想都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们在聊些什么。
萧一行拦下了许麟书，却没有否认沟通阴灵这种方式。他向洛风时许麟书说另换他人的同时也将这种提议告诉了尹知府。洛风时不知道他意下的人选是谁，提议传开，官衙中不少人听到也不由猜测纷纷。
“有什么新发现吗？”
许麟书走近时，那些仵作看他年纪轻轻又像个公子样子，自觉地便将掀起的白布重新掩上一些，怕尸体狰狞吓着了他。不想许麟书却直接走近，侧低过头向虚掩着的白布下看了一眼，抬头脸上依然平静。
“除了手上的绳缚痕迹之外没有别的外伤了，死因是溺水无疑，可是尸体的姿势却又不像是被绑着扔下水的，”
仵作道，这些话他这两天里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再说下去自己都觉得机械，“唉，也不知道——喂，闲人免进！”
仵作说话声忽然被门扇吱呀的声音打断，仵作抬眼见从门框进来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人，立即出口喝道。
“闲人？我可不是闲人，”
那书生模样的人笑道，洛风时许麟书二人听到那声音都是一惊，纷纷抬眼。入眼的人竹扇熟悉，白衣也熟悉，脑海中好像还能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背景是幽暗神秘的尺五楼。
“杨云阶？”
洛风时惊讶道，想不到萧一行竟然是把他喊来了。
“好久不见呀，”
那清朗书生挑眉看向洛风时二人，轻快打了个招呼。
也不怪那些仵作将他认为是乱闯进来的闲杂人等，洛风时看向他时，重新又将他打量了一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五官清秀，明眸皓齿，右手执竹扇，一身书生打扮，盈盈含笑，怎么看都与尸体二字扯不上关系。
那些仵作尚在惊疑未定之中，杨云阶却已经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看到面孔上神情，眨了下眼嫌弃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果然叫我来的都没好事儿，这是看见什么了？”
“你就是那位萧公子请来的人？”
旁边有仵作反应过来。
“你们可以回去了，”杨云阶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话，目光却没有离开尸体，右手所执的折扇在胸前轻轻展开。
从早上就想着离开的仵作们此时却忽然燃起了坚守岗位的执着，几人一对视，随即有人不满道，“你是什么人？”
“你们怎么就这么坚定我是人呢？”
杨云阶用折扇掩唇，抬眼目光看向他们，刻意压低了声线。
这家伙浑身都古怪。
有着与尸体打了十几年交道的经验，几个仵作与他对视的一瞬不约而同地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一眼望进一潭极澄澈的泉水，反而有种令人眩晕的恐惧一样。面前年轻男子那双清朗的黑色眸子看久了，总有种说不出异样感。
见几个仵作都被唬得噤了声，杨云阶反而满意地摇了摇折扇，自己忽一声笑出来，“我是鬼，被找来接替你们的倒霉鬼。”
“你！”
几人中有人怒声道。
“想陪我的，留下来也无妨，”
杨云阶脚下不动，转过上身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放着的尸体，折扇持在胸前，云淡风轻道，“不过我可提醒一句，凶的很呢，命不硬的人还是别来——我可是在为你们着想。”
他这样一说，快要从行列中冲出来的仵作脸上还余着怒气，脚下却已经生了迟疑。
“萧一行呢？”
杨云阶转身看向洛风时与许麟书，“告诉他备一间阴面的房间，把这孩子抬过去，今晚别有人来打扰——噢还有，这孩子生前不是个不讲理的小霸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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