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舒棠徐衍弥月织星>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峣殇
  近午,耀阳正当空,蜜色光芒毫不吝啬的挥洒而下,驱走这座边境小城的寒意。

  舒棠在吃掉几个包子之后,愈发犯困,原本坚定的步伐也开始慢条斯理,掩面打着哈欠,脚底下就像是踩了棉花。

  人一旦吃饱了就容易闹瞌睡,尤其是被这样好的阳光晒着,周身暖融融的,只想猫儿一样眯起眼睛打个盹儿。

  于是,她微蹙起眉,语句带着些许鼻音,懒懒抱怨:“看的差不多啦……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吧!”

  叶初尧回过头,身前将将强强抵他肩膀的小丫头不施粉黛,素净清雅的一张小脸被阳光晃得,边缘甚至能看见细细的小绒毛,煞是灵动可爱。

  他面对这张脸理所应当的妥协,脾气温和到极点:“好,那便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得到这样的回答,舒棠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依照叶初尧的一贯作风,凡事若能努力做到六成,他定会拼尽全力做到十成,永远都那么脚踏实地任劳任怨,满腔热忱。

  现如今两人不过是晃了大半个峣城,并不算全力以赴,她还以为叶初尧一定会斥责她偷懒呢!却没成想幸福来得这么轻而易举……

  不过话说回来,她今天确实很累。

  饶是从小习武身子没那么孱弱,照这么走下来双腿也开始沉重,连皮肉带筋骨一同往下坠,步子越迈越生涩。

  这份不适舒棠忍了许久,可她不知道,早在最初叶初尧就细心发现了她的变化。

  平日里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似乎充满了鬼点子。现如今却斗志全无,连眨眼都透着有气无力,长而浓密的睫毛一耷,便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

  她模样生得娇美,就连此刻闷闷不乐都是惹人疼爱的,更别提适才夹带委屈却又强忍不说,当真让人想把所有宠爱呵护一股脑倾注到她身上。

  所以,当叶初尧面对起舒棠,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争议纠结的点,只要她说,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点头。

  于理,这一上午的时间耗进去,两人在峣城装作百姓若无其事的路过,多听多看多留意,倒也将局面掌握个差不离。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实在不必继续枉费体力。

  于情,他有远在天边挂在心尖的人,既深爱,又不可得,以至于与她相关的一切都弥足珍贵。

  舒棠是他深爱之人仅有的小姐妹,她因羡慕,宠爱极了这个小丫头,拼命守护舒棠的纯粹美好。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差人帮她做事或替她打探消息,简直像是半个亲娘那样相待……

  如此,叶初尧怎能不跟紧她的步伐?身体力行的照拂舒棠?甚至逐渐潜移默化将照拂变成了纵容。

  当然了,这层关系舒棠是清楚的。

  至于她不清楚的,那就要归功于某位“看似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人物了。

  自从知道叶初尧要亲临边境与蛇国持续作战,除了日常给媳妇的信,给内兄的信,给部下的信,他还要再添一封——给潜在情敌的信。

  说起这事,贺嘉遇也是忒逗。

  想他好歹身为一国丞相,若皇帝称得上是日理万机,那他身居此职,夸张点说日理十万机毫不为过。

  整天睁开眼就要上朝,下了朝处理举国各种大事小事烂事破事。

  有些是地方各部已作出措施,汇报上来给他看看。还有些则是请示,分轻重缓急,次等需他一一批注,头等汇总起来递到御前。

  除了告假,年节等日子,其余大部分都是天擦黑了才得空回府,熬到深夜更是常有的事。

  就连皇上还能劳逸结合,今天和这个妃下下棋,明天看那个妃子跳跳舞,逛花园打马球,吹拉弹唱,好不自在。

  贺嘉遇一比就清苦了太多,打着哈欠出门去,打着哈欠回家来。

  好不容易娶到了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媳妇儿,结果还没新鲜两天,就又跑到边境去了……

  害得他还要掌着灯,困到打哈欠流眼泪,揉揉眼睛继续写信。

  信的内容,数他和舒棠之间最为轻松。

  无非就是坦诚的表明他有多想她,并嘱咐她在外要照顾保护好自己,字里行间没有任何假意掩饰。

  其次给舒熠和几个部下的也都还好。

  舒熠是自家人,几次三番的混熟了,再加上二哥垂涎舒棠的银蛟已久,日日夜夜奢想妹夫也能花重金给自己打造一套兵器,所以,与贺嘉遇的战线愈发统一。

  部下就更简单了,情理之中的客气,顺理成章的命令,再塞些银票进去,不必花太多言语周旋上的功夫。

  只有叶初尧……

  就只有他!让贺嘉遇煞费苦心!

  两人皆为一品,虽文职武职无法相较权重,但总归同为人臣,在各自的天地里直起脊梁,地位无可撼动。

  贺嘉遇握着笔杆思量许久,无意识盯向案上的灯芯,待再转到纸上之际,眼都被灯火晃花了几分。

  他客气寒暄过,侧面威逼警告过,亦情真意切过。

  不过万众归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叶初尧:

  舒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很爱她,不,非常爱!不许你动她一根毫毛,想想也不行!否则我就要制裁你!

  嗯,等等,好吧,是我败了。你与她朝夕相处,比我有便利条件,麻烦你对她好点,只当是替我,求你……

  虽然嘴上说是求吧,但你懂,毕竟……你知道我是谁哈?

  啊哈哈哈哈,没有没有,我没有在威胁你,咱们是好兄弟嘛!你说对不对?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既然都是兄弟了,那你可得答应照顾她啊?就这么说定了!

  只不过,那孩子个性轴得很,我拜托你暗中照顾她的事,别告诉她,会不开心的。

  她的安危固然重要,但自尊和成就感同样重要,我们就默默的,让她觉得自己是最棒的!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才,我钦佩且永远相信她!

  相信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住口,我说是就是,不许反驳!

  ……

  综上,便是贺嘉遇来来回回几封信里所表达的内容。

  身为文臣,他倒没有这样直白。

  奈何叶初尧是个爽朗率真的人,在他眼里,那些白纸黑字的意义,以及语言交际其中的奥秘,最终都会从云间掉到凡尘。其中每一句费尽心机的巧妙,都会落实到生活的琐碎当中。

  所以,当一封封满溢才华与素养的信被他解意过之后,全部变成了上面的样子。

  不仅好理解,更是把贺嘉遇的护妻形象刻画到淋漓尽致。

  这么想着想着,叶初尧忽觉得,难怪自古人们就常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今细品倒有些道理。

  这夫妇二人虽看起来个性不尽相同,前有古灵精怪的将军府大小姐,后面随着秉节持重的丞相大人。

  可归根究底,两个骨子里都是有趣的人,所以才会如此相投。

  往常叶初尧与贺嘉遇在朝堂上一左一右,各自居于群臣之首,只要没有战事,他人在京中,几乎天天早朝都能与贺丞碰面。

  即便如此,这文武却始终没有任何交集。

  直至舒棠参军,叶将军亲临前线,一来二去接触的多了,京中那位开始坐不住,循着味儿就找过来了……

  说实在的,从前叶初尧并不与贺嘉遇来往,也不屑与他来往。

  毕竟贺嘉遇是尽人皆知的帝党,他不仅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能臣,更有着与皇帝共同长大的兄弟情谊,亡母还是当今太后的妹妹……

  这关系,亲近的不能再亲近,立场确凿的不能再确凿。

  而叶初尧因着皇后白玉绾的关系,对皇帝向来口服心不服。即便身为他亲命的三军统帅,背地里仍秉持“为国尽忠,并非为君卖命”的原则。

  故此,他与帝党诸臣一向疏远,尤其是贺嘉遇。

  然在一月有余的几封书信往来中,叶初尧对他的印象竟逐渐有了改观。

  曾几时浓雾闭月,顺着那轮廓望过去,总觉得异常清冷疏远,一如贺嘉遇远观时的无懈可击,且拒人于千里。

  论相貌气度,因他为人不喜招摇,所以不大被世人知晓。可但凡见过他的,无一不立起拇指赞誉声人中龙凤。

  至于头脑和权势,想他青涩之年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使叶初尧后来者紧追猛赶并肩一品……归根结底,有权参与监国治国的丞相,终究还是与掌管兵马的武将头子大不相同。

  这两者,地位说对等也对等,说有差别,叶初尧有时真就觉得自己不如他。

  最关键的是贺嘉遇太完美了,仿佛看不透摸不着,永远挂在天上受人瞻仰,让人极有距离感。

  现如今两人通上信,再有舒棠从中做出好的影响,彼时天际浓雾退散,皎月露出真容。

  原来,它是那样皎白清雅,且常有阴晴圆缺,并不是亘古不变的圆满浑然。

  会嫉妒会威胁会笼络,会真心实意托付的贺嘉遇,他一言一行一喜一怒,有血有肉,又对舒棠过分专情。

  叶初尧暗想,相比朝堂上那个贺丞相,他反倒觉得,自己或许与私下里这个更合得来。

  ——

  思绪间,脚下不知不觉走出很远。

  舒棠嘴上嚷嚷着累,但见叶初尧步履未停,她也只好闷闷的跟在他身侧往前赶路。

  大概靠近城边左右的位置,前方不远处终于寻到个落脚小摊儿。

  眼下年头不好,饿死了边境一大批靠农耕为生的贫苦百姓。

  好巧不巧,五城又接连沦陷,稍稍有点资本经营小生意的也开始举步维艰。

  按理说太久没开张,见到人应该很殷勤亲切的招呼才是。

  眼前景象却恰恰相反。

  支摊儿的老板看到舒棠叶初尧两张生面孔,第一反应就是腿软,并满脸警惕提防的上下打量来者。

  这不禁让舒棠想起半个时辰之前,她肚子饿,买晌饭的包子摊老板见到他们也是这副神情,或者说比这更夸张,险些没把笼屉一扔,撒腿就跑……

  当时她蹙着眉头满脸疑惑,还是叶初尧反应快,连连安抚解释,才顺利买到了几个仅有的菜包。

  此次她有样学样,率先开口:“老伯!您别害怕,我和我……孩子他爸都是好人,只是赶路太久,口渴,能否问您买壶茶喝?我们有银子付钱的。”

  说到半路,她猛噎了一下。

  原她是想唤“我夫君”或是“我相公”的,再不济简单直接一些,像普通民妇般称“我家男人”也可。

  但……实在太难以启齿了啊!她张不开口,宁愿抽自己大嘴巴!

  想来想去,名字不能直呼,改称兄长又与起初入城时前后矛盾,最后让她不那么头皮发麻的,顺嘴叫了个孩子他爸。

  虽然从事实上讲算是更进了一步,但……至少表面上比那些过分亲昵的相公夫君之类委婉许多。

  话音落尽,继舒棠噎完,叶初尧又被她反将一军,同样噎得不轻。

  摊老板不知两人背后的猫腻,更没看出前脚你面色一红,后脚我脸色煞白。老者勉强稳住身子,扶着桌好歹算是站稳了。

  他细细端详两人一番,试探开口:“岭南那边来的吧?”

  叶初尧与舒棠听闻,不着痕迹相视一眼,随即便心领神会,将视线移回,挤出个无奈苦涩的笑容,点头轻应:“嗯。”

  关于无奈苦涩的缘由,倒也无他,两人单是视线交错中,便已将对方的心意了然。

  他们的出身无论如何是藏不住的,若继续撒谎遮掩称自己是本地人,说不准会起相反效果,还不如据实相告来得踏实妥帖。

  举朝皆知,所谓的边境五城,全数地处极北,以半环形分布在疆土最外围。

  其下相隔道长岭,将边关孤境与富庶的平原地区分割开来。

  甚至就连寒意也自岭北徘徊,鲜少越过长岭,自此形成两种气候与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由于习惯和文明差异过大,长期生长于其中一处的人,但凡对另一处的人有所接触,立刻便能察觉出对方与自身的区别。

  例如舒棠初到边境时,接触人和事物始终透着好奇与新鲜,看哪里都觉得和京都城大相径庭。

  同样的,老者在峣城大半辈子,小摊儿迎来送往无数,有这份阅历加持,一打眼就能看出这对“小夫妻”不是本地人。

  长相不一样,口音不一样,行为举止脾气秉性,乃至这细皮嫩肉,都不像是边境养出来的子民。

  夸张些说,岭南与岭北都是人,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与生俱来,再有后天打磨,让人从骨血中便能认出……我与你相同,却又不同。

  当然,这些也只是本朝人之间微妙的默契而已。

  分不清的,只有那群蛇国人。

  ——

  这边老人家默声沏茶,不出片刻,提着茶壶与两只茶碗蹒跚走来。

  “南边哪里的?”见小伙子小媳妇面容出众眉目柔和,让人心生好感,老人忍不住搭话:“在家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北边现在不太平,咋赶在这时候来?”

  叶初尧啜了口清茶,被滚烫的茶汤烫得微蹙起眉:“日子不好过,来峣城投奔亲戚。”

  “诶!”老人长舒一口气,垂头哀叹:“今年这是怎么了?南边那么好的地方,现如今竟也遭难,莫不是老天爷降罪,存心不让老百姓过活?”

  舒棠叶初尧神色霎时低沉下去,老人忙用手在自己面前摆了摆:“嗐,别听我瞎说!人老了做啥都不起劲儿,凡事总爱往窄了想!你们年轻人可不一样,往后路还长着呢,总会好起来的。”

  “我见你们是本分人家的孩子,来投奔亲戚想必过得也艰难。这样吧,这茶算是我老汉请你们润喉咙,钱的事不用费心了,只管踏踏实实在这歇脚吧。”

  舒棠听后立即柔声反驳:“那怎么行呢!您年纪大了做点生意不容易,尤其还逢上这关头,我们不能白占便宜。就算手里不宽裕,一壶茶的钱总是有的,您的好意我们领情,但钱依旧要给。”

  眼下边境的状况不用旁人说,她看得一清二楚,来喝茶歇脚属实是她累了,绝对没有想趁火打劫占便宜的意思。

  战乱本就难开张,若是再不给钱,凭老人家如此年迈,往后要以何为生?岂不更雪上加霜?

  却没想到老者却很执着,咬定不收钱:“虽说我老汉只是个摆摊的,一不是官老爷二不是皇亲贵戚,但风风雨雨四五十年,积蓄总是有的,不必担心一壶茶喝垮我。”

  “我啊,膝下无儿无女,老伴早亡,如今只是寂寞。”

  “自打那帮蛮人来了以后,峣城连个敢说话的活人都见不着,更别提外地来的了。我这些年忙惯了,冷不防清净下来,心里空落落的。”

  “邻居们也都劝我,说茶老汉啊,现如今世道乱了,你那个摊子就放放吧,别出来摆了!搞不好哪天蛮人看你不顺眼,一刀劈了你,老命玩儿完!”

  “嗤。”老人似是自嘲,扯嘴角一笑:“我不怕他们,大不了就是这条命。”

  “只要我不死,今天我会摆,明天会摆,永远都会摆下去。”

  抬眼,把壶撂在桌面上,老人转身,合着伛偻背影飘出一句:“这年月,能活着遇见,便已是莫大的庆幸,想请谁喝壶茶更是难上加难。你们圆了我这个心愿,也算是没有错付这场相逢的机缘。”

  “行了,不叨扰了,二位歇着吧,茶没了喊我添,管够。”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两人无法再继续推脱,只有接受这番好意。

  舒棠注视他走到角落的一个矮凳旁,后面堆放各式杯碟碗盏,茶叶配菜等等,像是平日做工闲时休息的地方。

  地方本就不大,凳子窄且矮,如今一看更显辛酸,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霾和落寞中。

  她回过头,温热在眼眶中打转。

  用手掌敷上眼睛,深吸几口气才重新挪开,视线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恢复理智压下嗓音,试图与叶初尧整理获得的线索:“这一上午,整个峣城看的也差不多了,我觉得……都驻扎在这,没什么阴谋,是我们过度紧张了。”

  “人头虽对的上,可那些沿街随处可见的,未免闲散的太过刻意,略显反常,就像是故意做给谁看一般。”他提出异议。

  两人都很谨慎的避免掉关键字眼,彼此却仍能听懂对方的意思。

  无非是这一上午,峣城各处设卡,巡逻,更甚还有围坐在街边吃酒打牌的蛇国兵将,屯兵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多不少刚巧够数。

  若无特殊情况,想来应是近期频繁在峣城附近与他们发生冲突的蛇国军队。

  原本双方战事火热,舒棠他们怕伤及城中百姓,攻势始终不敢过猛,只不断在外围迂回消耗,试图磨损掉对方的兵力。

  大战耗费元气,需要长时间的恢复和修整,可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却每天都能发生。

  神策军与京军联合作战,背后更有举朝充足的物资作为依仗。

  皇帝对收复之事看中至极,下令紧着最优质的粮草与军备以供前线兵将使用。

  这是资本,是底气,更是蛇寇异国作战所力不从心的地方。

  长此以往下去,单是耗着,便会将他们困死在这座城中。届时再攻城,不仅大大提高了胜算,避开敌寇最旺盛活跃的时候,不加以逼迫,免得他们狗急跳墙,对城中百姓的伤害也会缩减到最小。

  然而想法是好的,开端也算比较顺利。

  可不知怎的,中途忽遇阻碍,蛇国兵将似乎有意躲避,不仅不出城,不与他们开战,甚至主动诱引都毫无反应,这显然不符合蛇国人的性子,免不得让人猜疑藏有其他阴谋。

  恐战局有变,迫不得已之下舒棠叶初尧铤而走险,乔装混入城中,一是探听城中有无屯兵,二也是查看峣城百姓的生存状况。

  现今局面一目了然,那些蛇国兵将全数在峣城修整,并没有悄没声儿转移去其他主城,按理说他们目的达到了,该放宽心才是。

  结果叶初尧却皱起好看的剑眉,心中隐约散发着惴惴不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小棠。”他示意舒棠附耳过来:“茶摊的老人,应该没问题吧?”

  舒棠摇摇头:“不确定,但我很想相信他。”

  老人只是猜出了他们并非峣城人,未必就能神通广大的知晓他们的身份。

  她身为女子,理所应当存着一份柔软:“我知道在这时候,我不该被感情冲昏头脑。真也好假也罢,姑且不把所有人都想的很坏。”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击退敌寇,将原本的净土还给他们。”

  叶初尧将视线从老者身上收回:“正因如此,才更要谨慎为上。此刻城中危机四伏,就算我们继续留在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倒多了暴露自己的风险。”

  “好在疑虑已经打消了,再歇一歇便回去吧。”

  舒棠点头:“好,按你说的做。”

  意见达成共识后,两道聚集在一起的视线刚各自错开,甚至话音都还没有落尽……

  突然,侧后方窜出两三个咋咋呼呼的少年,神色慌乱口不择言,争抢着往茶摊的方向跑。

  “茶老伯!快……快跑!蛮人来了!”

  “城外在打仗!死了好多人!你赶紧把摊子收一收,回家去吧!”

  两个大的慌乱之余,仍能把事态说清楚,年纪看起来与冬青他们相仿。

  另一个要比他们小上几岁,做惶恐委屈状,抽搭搭仰着头央求:“茶摊的老伯快回家!这次的长刀人好凶!呜呜!”

  舒棠与叶初尧面对这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皱眉微瞪起双眼,对视一番,彼此皆惊诧疑惑不已。

  先后起身,她阔步迈上去,四平八稳,向两个稍稍年长的孩子问话:“你们说的,应该是蛇国人吧?”

  边境绝大多数的百姓见识不多,书也没读过,搞不懂诸国间的区分和定义,自打与蛇国开战,直至被攻陷,都只称外邦敌寇为蛮人。

  小一点的孩子则更直接,拿长刀的就直接叫做长刀人,持弯弓的叫做弯弓人,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人。

  此话一出,老者便料想到少年们或许答不上她的问话,果然,孩子们听了个个面露窘色。

  于是他从中接下话茬,代为回答:“能出现在边境的,原本只有官军和神策军,后来又多了个蛇军,再无其他了。”

  很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舒棠却莫名辛酸又心虚,吞了吞口水,转头望向叶初尧:“怎么办?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说到一半,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叶初尧了然她的忧虑,他并不慌乱,在极短时间内抓住重点询问:“他们在城外和哪支队伍打起来了?知道吗?”

  少年回答:“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当时恰好在关卡附近,忽然目睹骚乱,跑回来的人都在议论城外的战事,我们听了就赶紧逃回来报信。”

  没有得到答案,甚至没半点蛛丝马迹以供推断,事态一时间陷入僵局。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叶初尧所不解的。

  他自顾自低声念叨:“按理说,战时应当将兵力全部倾注于战场上才对,他们却选择分出人手进城,目的未免有些耐人寻味。”

  “那个……”少年弱弱打断他的思绪,同时也用言语肯定了他心中大胆的猜想:“听说好像是要进城抓什么人。”

  “对!”其中年纪较小些的少年点头如捣蒜,急迫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长刀人说要找什么当官的,还是咱们军队里的大官呢!”

  “我听说,好像是一男一女。”

  这下,让原本还存有侥幸的两人彻底傻眼。

  进城找军队里当官的?一男一女!?

  线索已经明显到了这种程度,倒不如直接戳着脑门儿指认算了!

  既如此,那城外与之发生冲突的,想必也定是舒熠他们。

  随着那份自欺欺人被粉碎,舒棠与叶初尧愣住,脸色变得很难看。

  反倒是身旁老者身躯猛然一震,拍腿后知后觉:“哎呀!那你们,莫不是……?”

  “不是!”“没有!”

  异口同声之下,氛围显得更微妙了。

  正当叶初尧与舒棠觉得事情棘手,若迫不得已,只能狠心将几个知情者打晕的时候,老者又有动作了。

  他一改之前慢吞吞的衰弱姿态,拉上小男孩,前所未有的慌乱:“虎子,赶快带哥哥嫂嫂回去躲起来!”

  “不行!”很快,他又否认了最初的计划,重新改口:“分开藏的话应该没那么显眼,这样,让这姑娘去你家,叫你娘帮着避一避。另一个土豆你带上,务必不能叫蛮人发现了,懂吗?”

  本着情理之中的警惕,舒棠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与几人拉开距离,让老人的手扑了个空。

  老者面色复杂,顿了半个吐息间,语重心长:“孩子,你们可以相信我,都是本国的百姓,我还能帮着外人害你们不成?”

  “早我就看出你们不是凡人,原以为只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女,没成想……”

  “行了行了,先别说这些了,快走吧!蛮人马上到,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舒棠迟疑:“那您呢?”

  “我啊!”老者笑,摆摆手:“我一直在这出摊,风雨无阻,他们早就知道不会见怪,反倒走了才更惹人猜疑。”

  “正好,还能跟着打打马虎眼。”

  小少年一听老人不走,带上些许哭腔扯他的衣襟:“茶摊的老伯也走吧!要是……要是你真的……该没人给我煎饼边边吃了!”

  老者仍是笑,刮他的鼻尖:“把人藏好了,待峣城恢复往常,咱们不吃边,吃整张煎饼,好不好?”

  小孩子咬了咬下唇,依旧不撒手:“我舍不得你。”

  “听话,撒开。”老者强硬扯开他的小手,严肃起脸:“蛮人一眨眼就到,耽搁不起了!少些废话,快把人带走!土豆!”

  两个大孩子虽同样悲痛不舍,但毕竟年岁大了更明事理,忙顺着老人的意思迎过来:“哥哥嫂嫂,快跟我们走吧!”

  舒棠看了眼土豆,又看了眼茶摊的老人,一咬牙狠下心,同叶初尧迈开腿,飞快的往就近胡同里撤身。

  对老者同情难舍,因为生而为人。

  果断离开保全自身,因为身为统军将领。

  处在这个位置,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理智,为大局着想。安时敢冒着风险挺身而出,危时需识时务退身险境。

  说她不善良?

  她虽咋呼,但内心比谁都要柔软。

  这要是放在往常,不回去?她拖也得把老头拖回去!

  但眼下时机不对,反复周旋只能空耗最好的逃离时机。

  何况,峣城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她为救一个搭上自己,就白白错失了救所有人的机会。

  听起来挺残忍的,隐约还有点像披着无私的自私。可换种想法……人各有命,就算今天她不喝茶,没遇到任何人,就能阻止蛇国人入侵和杀人吗?

  总之,她暂时决定自保,同时又自保的内心非常沉痛。

  在去少年家的路上,她和叶初尧始终保持全身心的警惕提防。

  俗话说兵不厌诈,蛇国人本就心思诡狡,两军阵前又计法颇多,只要能赢到最后,再阴险的招数都是妙计,他们不得不防。

  半路,土豆想按照老人的嘱咐,将叶初尧和舒棠分开。

  无奈两人坚持要绑在一起,怎么都不愿意分头行动,最终只好都藏在了虎子家中。

  再怎么说,若遇到特殊情况,哪怕是做最坏的打算,两个人在一起,总比形单影只更好应对。

  中途,在虎子家还发生了件很啼笑皆非的事情。

  由于虎子突然带着两个陌生人回到家中,且提出要帮他们躲避追捕,虎子的娘自然会戒备中带着疑惑。

  虎子年纪小,对亲娘也不做隐瞒,一股脑将蛇国人要抓本朝军中将领的事交代了出来。

  舒棠和叶初尧心下紧张,时刻观察周遭环境,以及虎子娘的反应,准备稍有异常立刻脱逃。

  结果虎子娘听后的举动却出乎两人意料。

  最开始她很紧张,脸上写满不信任。

  自从得知两人的身份,还有茶摊老板的嘱咐后,她反倒松弛下来了,甚至带着几分慈爱的笑容。

  妇人很热情,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对“小夫妻”,看得鼻子眼睛都是笑。

  即便家中拮据,仍拿出了煮米时铲下的锅巴,以及热水来招待两人。

  不过舒棠和叶初尧防范意识太强了,嘴巴闭得紧紧的,打死就是不往口中进半点水米,生怕别人毒死他俩。

  许是妇人没领会那么深,又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崇敬,对光明的日子还有所倚仗,看两人什么都是好的,暗叹自家将领就是不一样,连水都不多喝百姓一口,才不像蛇寇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距此没过多久,大批蛇国士兵便潮水一般涌来。

  沿主街肆无忌惮席卷过后,又涌入小巷,最后才贼心不死的挨家挨户破门,所到之处翻动打砸的一片狼藉。

  舒棠和叶初尧被妇人安排在了地窖里。

  当朝习俗便如此,百姓家家户户都会挖地窖储存粮食蔬菜,以及不常需要的物件。

  京中也有挖地窖的习俗,但……远没有这样大这样深,还这么的冷!

  正因为地窖酷寒,称其为冰窖也毫不夸张。蛇国士兵一家家长此以往搜下来,免不了觉得烦躁,心一粗,愈发马虎大意。

  派三五个人下去,缩着身子打着牙颤,简单环视一圈,用脚尖翻一翻菜下有无藏人,然后赶紧骂骂咧咧的爬上去了。

  蛇寇岂知,在其中一户的地窖里,他们距要找的人仅咫尺之间,甚至已经拨开了上面的一层菜。最后分厘之差,与胜失之交臂。

  一炷香时间过后,听外面慢慢平静下来,妇人与虎子连忙下去搀扶着冻僵的两人上来。

  冻伤时不敢即刻烤火,于是妇人便给舒棠搓手脚,试图让她的血脉恢复通畅。

  虎子机灵有样学样,凑过去给大哥哥搓着腿,见叶初尧目光对视过来,低头憨厚又腼腆一笑,手中动作却没有停。

  这边的舒棠小手被妇人揉搓着,感受那种刻画满世间沧桑的粗粝,与自己的肌肤形成极大的反差。

  刺刺硬硬的,有点疼,但……很温暖。

  她触动的看着眼前专心致志的大婶,她甚至察觉不出对方带着什么目的,因为面前人就是那么单纯,内心无瑕。

  在不经意间的过去和将来,人与人皆被千丝万缕的因果所牵连,许是一句话,许是一个眼神。

  就像今日种下一颗种子,为它浇水施肥,哪怕动作很流畅自然,觉得顺理成章,但依旧会下意识期待它结出果实。

  可茶摊的老伯,妇人,包括虎子和土豆他们几个孩子,所作所为都那么的纯粹,几乎没有任何带着物欲的索求。

  藏起来,就只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怕他们饿了渴了,拿出为数不多的吃食和珍贵的净水,却并不指望你吃了会回馈多少钱财。

  哪怕,帮他们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被发现便毫无疑问,肯定会掉了脑袋。

  所以舒棠早在踏入家门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如果人家因为自身的安危不愿意帮忙,她转身就走,离得远远的,绝不牵连百姓。

  没成想,峣城的百姓对待他们,是那么的毫无保留……

  身子逐渐回暖,一路暖满了胸腔,她喃喃着:“谢谢……”

  “可是,为什么?”

  她声音很轻,却很动听,既明朗爽利,又不失温柔。

  妇人笑:“傻丫头!咱们自家的孩子,哪能让外人给欺负了呀!”

  “就算你们不是什么当兵的大官,婶子也不能让你们叫蛇国人逮去!”

  “何况。”话至此处,她顿了顿:“你们是希望!边境百姓还等着回家呢,旁人怎样无关紧要,你们好好的,便已经足够了!”

  舒棠懂得,大婶说的回家,是五城终有一天回归朝廷。wWw.xqikuaiwx.Com

  她心中一酸:“可我们败了,将五城全数丢给了蛇国。”

  “大家,不怪我们吗?”

  这时,虎子忙中挥起小拳头,叫得煞有其事:“军中的叔叔最厉害了!一直保护着我们!是长刀人坏,他们耍赖!”

  “就你能接话!”妇人笑骂老幺,继而转过头对舒棠道:“海将军是一顶一的好人,我们边境百姓都很信服他,就算吃了败仗,那也是因为内鬼耍阴招子,我们都听说了,这不怪你们。”

  舒棠郁结的脸随这句话逐渐放晴,展露笑颜:“那感情巧,我就是海将军的直系部下。”

  “你们是神策军?”妇人惊喜的瞪大双眼,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戚。

  叶初尧恢复了知觉,拦腰抱起蹲下专心给他敲腿的小娃娃,笑晏晏含糊道:“她是,我是京军。”

  妇人一脸赞许:“哎呀,丫头竟是将领!真了不起!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军的官夫人呢!”

  “噗。”舒棠无奈又羞怯:“我,我们只是朋友啦!”

  短暂的言谈,待两人恢复如常后,就开始琢磨出城的事。

  土豆兄弟,虎子,及周围一些小玩伴们自告奋勇探路。大家原本都是聒噪贪玩的年纪,此时却不约而同的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敢吐露出来,细心谨慎的摸索出一条出城的偏僻小路。

  带上不容拒绝的几块干粮,舒棠和叶初尧跟随孩子们,悄无声息的完成了这场撤离。

  出城是从刚解冻的河水中游过去的,简直冻得要死!

  当她真的与鱼虾共同在水中翻腾的时候,她心想,人果然不能撒谎,哪怕谎言的初衷是正义的。

  这下好了吧,真的下河抓鱼了!

  待两人上岸后,她甩甩身上的水,噘起小嘴抱怨:“何德何能!我堂堂的舒棠,竟在一天之内冻僵两次,刚才我都快划不动水了!”

  叶初尧将衣襟上的水哗啦一下拧出,抬眼:“知道你受苦了,这褒奖,你当得起。”

  “哈!”经他这么一说,舒棠这才想起来。

  面前的人,除了是对她多有照顾的叶大哥,还是她的长官啊!更是站在全军最顶峰的统帅!

  很好,贴脸表现了一波,想来有命活着回去,升官稳了!

  叶初尧看透了她丑陋的嘴脸,还有猥琐的笑容,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梦晚上再做,咱们先回去,率兵支援舒将军。”

  一句话,立刻将美滋滋的舒棠重新打入谷底。

  对啊,自己逃出生天后便得意忘形了!可舒熠那边,听说打得很惨。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舒棠徐衍弥月织星更新,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峣殇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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