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什么都没有。
他扭头朝四周看去,见不远处有数十身着不同仙门校服的弟子或坐或站聚在一起休整,而乌昙正在为一个好似昏迷的弟子输送灵力。
察觉到他醒来,乌昙停下手中动作,朝身旁弟子嘱咐了几句,便朝他这里走来。
“感觉如何?”乌昙询问道,“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有。”迦叶恹恹地回答,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乌昙在他旁边坐下,温声道:“生气了?”
“没有。”迦叶屈起腿来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臂弯里,这让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乌昙继续道,“彼时我恰巧窥见阵中玄机,恐迟则生变,才会急于破开幻境。”
迦叶转过头来,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看着他。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幻境乃是依据我记忆构建。”乌昙耐心解释道,“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你进入我的幻境之时,阵眼便已发生了改变,因为你取代了我记忆中师父的位置。”
迦叶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破除第一个幻境时,阵眼并不是那棵优昙钵罗树,而是‘师父从村子里救出了我’这一举动。”
“那为何之后幻境没有立刻消失?”
“这也是我的疑点,况且在优昙钵罗树内,你我确实发现了属于阵眼的灵力波动,我怀疑那是另一重幻境。”
迦叶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并未抓住。
“所以当进入长留山的那个幻境时,你作为我师父躺在了那担架上,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师父已经死了。”
迦叶接上了他的话:“…所以破除幻境的方法自然而然便是‘师父死亡’这件事。”
“是。我也是在看到白布之下是你时,才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我们能离开幻境,还要多谢你。”
“是这样啊。”迦叶恍然,他心中气闷散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平,小声道,“那…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事,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把刺向自己的剑时,心都凉了半截。
“好,我答应你。”乌昙回得郑重,倒让迦叶不好意思了,他一个无名小卒,还跟玉蟾子大人讨价还价。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乌昙没有说,他在看到代替师父出现在担架上的迦叶那张充满活力的脸时,心中除了发现阵法关窍的豁然开朗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这悸动微不足道,却又让他胆战心惊,好似再多一刻,那被压下的心魔便会卷土重来。
他本能地规避这颤栗,于是刺得毫不犹豫。
可现在…看着眼前人唇边重新露出的笑意,他却怅然若失。
迦叶敏锐地感到两人间气氛的压抑,于是打算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谁知脑海中却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玉蟾子,情况如何了?”
?迦叶疑惑地看向乌昙,就见眼前人开口回道:“我已找到附近被困弟子,果然如先生所推测,他们也是进入了幻境中。”
他在破除幻境后便联系上了阵外的偃师。
“当真是阵中阵,外表是‘森罗万象’,内里却幻化出无数心魔幻境困住阵中人,若是被心魔困住不得解脱,便会昏睡不醒。”偃师在阵外沉声道。
心魔?迦叶惊道:“这么说来…那位鸠摩大师会入魔也是因为心魔反噬?”
“恐怕是如此。”
三人一时皆沉默了,片刻后乌昙又问:“其余掌门如何?”
“靖弦已寻到几拨弟子,正与他人汇合朝你们这里赶来。”
偃师答完也询问起其它情况:“主阵眼的状况呢?”
乌昙抬头望向不远处,眉头皱起:“……很不好,那处魔气很重。”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宝塔矗立山间,原本金色的塔身已尽数被黑色的魔气包围,甚至有魔气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具象盘踞在宝塔数丈之内,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里面应该就是鸠摩大师了。
弟子们在心魔幻境中困了多时,许多人因此昏迷,又见远处魔气缭绕,有心智不坚者已然在崩溃边缘。
有个不知什么门派的女弟子低声哭了起来,引得附近不少人都开始啜泣。
乌昙沉默片刻,走上前去道:“诸位打起精神来,待各个掌门赶到后,吾等便会合力破阵,将大家救出去。”
那哭得最厉害的女子流着泪道:“玉、玉蟾子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出去么……”
她身旁有位同伴看不下去,安慰她道:“玉蟾子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带我们出去的。”
乌昙声音坚定,叫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吾定会保护诸位安全离开。”
这话颇为有用,人群中的不安缓解了不少,大家开始相互鼓励,在原地静坐修养。
迦叶看着乌昙挺直的后背,那个人与那把剑,似乎总是仙门百家中最可靠的存在。
靖弦等人很快赶来,一半的掌门随法持留守负责照看弟子,另几人则跟着乌昙与靖弦、迦叶前往位于主阵眼的宝塔。
靖弦看着环绕塔身的诸多魔气实体,解下背后长弓道:“我在此做掩护,诸位先进入塔内,我随后就到。”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动作利落地跃至半空挽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数根不知甚么材料做成的箭射|向远处宝塔,破开厚重魔气,为其余人开出一条道来。
其余几人看准时机向塔顶掠去,将要靠近之时,为首的乌昙拔剑横扫,凌厉剑气清除一切邪祟,直将紧闭的木门劈开。
靖弦紧跟上来,众人抬步入内,只见内里正中央赫然端坐着一位身披袈裟,形容枯槁的白眉老僧,无数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漫出,自塔顶涌向整座普陀山。
听到响动,那老者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看向来人。
他身上的魔气却并未攻向众人。
良久的沉默。
片刻后,站在最前方的乌昙叹息着开口道:“鸠摩大师,许久不见。”
鸠摩黯淡的眼中流出一点光亮,他的声音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来的竟是你啊…玉蟾子。”
乌昙:“大师原本已修行圆满,如今却被心魔所惑,这是何苦来哉。”
“呵呵…你问我为何会生心魔。玉蟾子…你与我是相似之人…我以为有了幻境中所见所感,你会明白我的……”
乌昙却只是沉默,并未回答。wWw.xqikuaiwx.Com
鸠摩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自小在山中修行,发下宏愿要渡众生苦厄。我行走世间数百年,每日克己省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天灾降世,歹徒为恶,我以自身佛法修为救死扶伤、匡扶正道。魔修肆虐,邪祟祸乱,我舍生镇魔、超度亡魂。
劝恶向善,广爱众生,鸠摩自认一生问心无愧。”
“可为何我不能成神。”
“诚如你所说,我修行之路兢兢业业,片刻未敢忘本,不曾有丝毫行差踏错。”
鸠摩似在问他人,又似在问自己:“我道已至极,不比那些神者修行怠慢,为何他们能证道,我却不能成神?”
“如今我要死了,世人赞美我舍生成仁,仙门敬佩我德高望重,弟子仰慕我修行圆满。”
“可我却不相信我的‘道’了。”
他说着看向乌昙:“玉蟾子,你跃至近神之境已有百年。世间皆敬你剑道绝伦,除魔护世,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事迹传遍九州,可你仍未能成神——难道你心中没有一点怨怼?”
“你难道…不曾质疑过你所坚持的‘道’么?”
他说着语中竟有哽咽:“我们这一生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也曾质疑过,也曾彷徨过,”乌昙突兀开了口,缓步走向鸠摩,“也曾…痛苦过。”
迦叶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一旁的靖弦制止了。
乌昙在鸠摩面前坐下,这情景倒像是两人坐而论道。
他接着道:“可是大师,玉蟾子修道不为成神。”
鸠摩忽然顿住了,怔怔地看向他。
乌昙想起自己杀掉害死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师伯披着夕阳向他走来的情景。
“玉蟾,杀掉他,可让你痛快了?”
“我不痛快…我仍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如鲠在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他死了,你的师父却不会活过来了。”
乌昙愣愣的,眼里忽然湿润了。
“报仇有用,但没有意义,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因此而活过来,而活着的人会永远被痛苦所缠绕。”
“你的剑可以除魔,可以报仇,但在这之后呢?”
乌昙摇头,剑为何而挥?仅仅是杀掉一个又一个出现在面前的魔头么?
“你不知道,因为你怀疑你的‘道’,怀疑你师父为之赴死的‘道’。”
“可是玉蟾呐,除魔不是目的,除魔不是为了杀人,你的剑,你的道,是为了保护那些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他们痛苦。”
“也不让自己痛苦。”
乌昙抬头看着这位敦厚的中年人,他的眼中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通过话语传递给自己。
“我们学剑,从而变得强大,然后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但不是的。”
“我记得你被你师父领上山时的样子,正因体会过苦难,所以要让更多的人免于这样的苦难。”
“这不是多此一举,不是夸张做作,是理所应当,是为所当为。”
“这才是我们的‘道’,这才是‘护世’的意义。”
“——这才是修行的意义。”
“玉蟾子修行,是为了‘道’本身。”
乌昙反问眼前人:“大师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成神么?是为了虚名么?”
鸠摩下意识道:“不…我少时曾发宏愿…要渡众生苦厄……”
“那大师做到了么?”
鸠摩干裂的嘴唇发着抖,却答不上半个字。
“我来替大师回答,您做到了。”
“大师的事迹我耳熟能详,沧江大水,临沂城魔祸……天灾人祸处,皆有大师救世的身影。大师的道行,世人有目共睹。”
“我说大师修行圆满,绝不是妄言。”
鸠摩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沙漠中久旱的人看到了救命的甘霖:“我……”
“既然大师一生苦修,已经渡过无数生灵苦难,不违初心,不失宏愿,又何苦一味追寻成神之事,画地为牢呢?”
“啊啊…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老者历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泪痕,“是我…偏执了……”
“是我执着于未能成神的不甘,才叫心魔趁虚而入。”
“我终是…愧对世人……”他伸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
鸠摩身边的魔气开始随着激动的心情乱窜,袭向几人。
“阿昙!”迦叶心中焦急,双手掐诀抵挡狂乱的魔气,要往乌昙那里跑去。
“别去。”靖弦抽箭接连射|出,冷静道,“你不相信他么?”
“不会的,大师就算入魔,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不是么。”乌昙无视身边的魔气,语气中是少有的温和,“您已无愧苍生,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的‘道’。”
“您这一生已经很苦了,所以这一次,让我渡化您的苦难,请您放下执着,安心离去罢。”
“啊啊……”鸠摩泪流满面,身边魔气却逐渐消散,连同他的身体一同化成点点金光,“多谢你…玉蟾子……”
乌昙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深切的悲伤。
迦叶跑到他身后,呆呆地看着他笼罩于光芒中柔和的轮廓。
鸠摩大师说得没错,他们二人真是相似之人。迦叶想,或许正是这样,玉蟾子才能知晓他的痛苦与茫然。
可一点却不同,乌昙不仅能渡他人,也能自渡,这正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但是我也想错了,他看着眼前人想道,世人眼中他是清冷的月,我原以为他是冬日的河,可是…他的心里分明有炽热的火。
永不熄灭的、驱散寒冷黑暗的火。
笼罩在普陀山上的阵法逐渐消失,阳光穿过黑云洒在塔身上。
几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位老者的离去,像一场无声的送别。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要消散殆尽之时,从虚空中忽然落下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刀,劈开层层黑色云雾劈开金色塔顶,直直把鸠摩残余的神魂钉在了地上。
无形威压自刀锋上散开,迦叶与几位道行较浅的掌门直直被弹飞了出去,就连靖弦亦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乌昙匆忙起身,眼中难掩错愕与愠怒。
一道光柱随着这股威压自天上降下,缓缓落在塔顶,待光芒散尽,只见几道人影从中走出。
为首那人锦衣华服,通身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倨傲。
一时间,方进入普陀山中的上垣诸人、宝塔之外的仙门弟子,塔顶上的乌昙几人皆朝那人方向拜道:“弟子拜见杳冥君。”
偃师环抱双臂冷眼旁观,轻斥道:“好大的排场。”
杳冥君无视众人见礼,只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晦昼”刀,屈指轻轻一弹,刀身嗡鸣荡起无形波纹,将其上残魂尽数抹杀。
迦叶抬眼去看,心中大为震惊——如此一来,鸠摩的神魂就不再完整,亦无□□回转世了。
然而在场之人皆噤口不言,未敢对神者做法有所置喙,只有乌昙直起身来朝杳冥君道:“鸠摩大师生前曾造福修者凡人无数,死时也已悔悟。请恕弟子直言,神者对大师神魂追加‘辟邪诛圣’之阵,未免有些过分了。”
虞渊慢慢将‘晦昼’收回刀鞘,这才转过身来正视乌昙,他眼中冷厉:“枉他修为高深,却自甘堕落,还波及数百仙门弟子,不做此处置,如何以儆效尤?”
“可即便堕魔,大师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神者何不能宽恕一二,给他一个善终?”
“成魔便是成魔,他已是魔修,我这样做,为何不可?!”
虞渊语中已有不满之意,神者威压顿时加重,乌昙不躲不避,仍然直视眼前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一些掌门甚至在心中嘀咕,看来长留山杳冥君与玉蟾子不和的传闻,多多少少是有依据的。
眼看两人相持不下,神者威压如利剑悬在众人头顶,不少人开始流下冷汗。
此时就听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斯人已逝,‘辟邪诛圣’已成,再争执也无益处…”
太虚身形飘忽,不待众人看清,已出现在对峙的两人身侧:“…此地事毕,请二位随老道回长留罢。”
乌昙偏头看他,见老人对自己轻轻摇头,于是他点头称是。
虞渊冷哼一声,朝塔下道:“阵法已破,魔头已诛,都散了吧。”
众人都念“恭送杳冥君”,便见光柱再闪,杳冥君数人已消失不见。
几位掌门纷纷擦了擦头上的汗,朝乌昙及太虚道别后,便带着自家弟子离开了。
这情景一时颇为壮观,一众修者或结队步行,或御剑飞空,浩浩荡荡离开普陀山涌向九州四海。
偃师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人,烦躁地“啧”了一声,止住了从怀中掏出“须弥芥子”舟的动作。
他提步欲走,却被身后赶来的人叫住:“先生留步。”
偃师转头,见乌昙朝他拱手道:“此番多谢先生襄助,吾在此代仙门百家谢过先生。”
“不必代那些眼高于顶的仙门之人谢我,”偃师哼道,“我给你‘通灵牌’是让你自己有事时找我的,你却这么轻易就用掉了。怎么,你如此自信不会遇到需要让我帮你的麻烦么?”
“吾非是此意,”乌昙语带无奈,“彼时众人皆束手无策,吾信先生必定有办法,才请先生来。”
“哼,算你识相。”偃师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朝乌昙一扬头算作道别,便转身走了。
乌昙送走偃师,再抬眼时却见迦叶在前方不远处站着,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身边有长留山弟子前来知会他,说是掌门请他一同离开。
乌昙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抬步朝迦叶走去。
“我走了。”他停在对方身前,温声开口,顿了顿又道,“再会。”
迦叶想再送他一只自己刚折的纸鹤,可他方才听到偃师与乌昙的对话后,突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最后他只能也道:“再会。”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不见神更新,第 88 章 破障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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