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人声鼎沸,夜风拱火,浓烟像被驱赶着朝空中盘旋而上,形成巨大的乌云。
酒坊前,两辆“水龙”接到最近的井口,甲长喊号,自发而来的救火者们傍在车子两端,奋力按压着人力泵的木杠,四人一组不断地更换,不知换过几拨人,水泵始终源源不绝的供给着高压,木梯架着水管,喷发强力水流,洒向浓烟烈火。各处都是提桶捧盆的邻人,在乱而有序的施救之中火势停止蔓延,渐渐显出了颓势。一阵急促的铜铛声由远而近,警察厅消防队的消防车姗姗来迟,将最后的火情熄灭。
警察们又一次收获了居民的奚落与调侃,众人簇拥着他们自己的救火英雄,劫后余生,全是兴奋而疲惫的赞叹。
“幸亏人没嘚事啊!”
“哎还好发现的早,及时!不然这一片都烧光喽!”
“可不是,可惜这爿店子,今天刚开的张,这吓赔死哎!”
彭兮象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向火场,那里已是焚烧过后的废墟,房梁墙壁乌黑,冒着呛人的焦糊味,隐隐还有噼啪的火星闪过,预示着随时可能倒塌。一爿店子烧得一览无余,屋内物品全毁,只剩几个完整漆黑的酒坛。几乎烧净的招牌躺在地上,残木板上隐约看见个“白”字。彭兮象不由自主的向里跑去,被当差的警察驱赶。
“这有什么可看的!”
彭兮象攀住那警察,“大哥!有没有伤人?!”
“没有没有!”警察不耐烦的赶着围观的好事者,“房要塌了,都不要靠近!”
彭兮象被赶回人群里,对眼前的残局感到茫然。他被人挤开,又被人扶住,肩背触到一片宽阔胸膛。不知何时,钱骓已来到他身边。
彭兮象扬首,见他眼中有火光暗燃,阴晴翻涌,明明灭灭。他忍不住回头去确认,而火早已熄了。
今夜如幻觉。
“回去吧。”钱骓道。
“东家,”钱敏提着食盒走到他们跟前,“你跑得也太快了。”
“钱敏,”彭兮象攥住他的胳膊,“那酒坊的人长什么样儿?你买酒的时候?”
“啊?”钱敏下意识去看钱骓,略一顿,往斜前方一指,“就那个样儿。”
彭兮象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消防车旁站着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弓着背抬着头,正一脸愁苦的在和警察说话。
钱敏:“好像就他。”
钱骓立在彭兮象身后,目光如摄,巡视周遭。
一辆白色轿车发出尖锐地鸣笛,人群为之吓退,它堂皇驶入夜色,昭彰如一道幽灵的警示。
******
夜已深沉,偌大的庭院里却明火执仗。
张匀安刚刚被人从火车站接来,他提着一个皮箱,紧跟着前头带路仆人。一路进来,园子里的路灯全都亮着,他已经见到三队手持电筒的人,他们步履匆忙却整齐划一,如军人一般。他感到一点不寻常的紧张肃立,这是出了什么事?
带路人似察觉到他步速弛缓了,提醒道:“张医生,咱们先进去吧。”
“啊,好。”
张匀安收起心思加紧脚步,他们过一道曲桥,穿过长廊,停在一处楼外。
仆人推开大门,“您请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去禀报。”
张匀安依从安排跨进室内,已经有人备好了茶,刚把皮包放在桌上落座,屋外便传来轻捷急促的脚步声,模糊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在窗上正向屋内移动。
他听到一声招呼。
“Dr.Zhang,你好。”
“Ben?”张匀安扶一下眼镜,站了起来,“真没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会请你过来,”对方微笑,“Edgar,好久不见。”
张匀安笑道:“在中国,还是叫我张匀安吧,当然‘埃德加’也可以,随你习惯。”
“好。那你可以叫我钱锐。”
“呃,好。”张匀安难免诧异,但面上还是收住了。他第一次知道Ben的中国名字。
在德国,钱家是当地最隐秘低调的家族,如果不是他的导师,他大概是永远不会触及到的。
两个人虽然不熟,可是异国重逢,仍然让人感慨时光流逝,转眼他已回国三年了。
寒暄过,钱锐倒了一杯茶。张匀安发现他喝的比较急,须青的鬓角处有汗水渗出。他犹豫是否该切入正题时,钱锐直接开口了。
“情况你了解了吗?”
张匀安立即正色,“是的,我收到了导师的电报,具体的情况基本已经清楚了,但是还要等他寄来更详细的资料。”
钱锐点头,“睡眠的确减少了,相应的,活动时间和对外反应都加强了,所以,”他露出疲色,“最近开始不愿意呆在屋里,刚刚.....院子里这些人都正在找。”
“你是说走失了?”张匀安有些担心,他想到了途经的那个湖,“那很危险,很容易出意外!”
“明白,”钱锐像知道他的想法,习以为常道,“我们正在安排把湖围起来。爱洛斯博士也讲过,熟悉的环境或人都有可能使情况有好转。”
张匀安点头:“是的。可以多采取些措施,这样会安全很多。”
说话间有仆人来请事,他顾忌地看了客人一眼,钱锐道:“讲。”
“宗主回来了。”
钱锐站了起来,对张匀安道:“我要失陪了。你先休息,其他事情明早安排。”说罢匆忙离去了。
张匀安由人带到客房,吃过夜宵安顿下来。不知何故,或许因为窗外有光,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路灯大概在三点多时熄灭。
待月光换了晨光,竟一夜没有成眠。
清晨,彭兮象却拥着被子迟迟没起。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把他笼罩着。失望太频繁了。
旁边屋没有动静。
他其实知道钱骓在这里有联号的企业,他夜间时常会出去,且他们之间都明白,所谓“伙计”只是个笑谈。他就是把家当都卖了也付不起钱骓的工钱,和他平日的花销。他甚至没有能力把他赶走。与他们这种人杰之辈相比,自己这个人,可以说是身无长处了,让人这么大费周章,他只能想到“危险”这一个答案。
可他的心里总是响起他的那些混话,像山谷里的回音。
我当真的......
当真的事、爱上的人永远都改变不了......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一遍一遍响彻在幽暗深处,不断震颤、不断回旋上升,朝着他的意志和猜忌发出反驳。
但这些对他来说,对时间来说,都虚妄极了。
彭兮象疲惫地、深重地喘了一口气。南京这地方他还没捂热乎呢,不过,他已经想好了。
等见过了钱骓的父亲,他会努力忘了他的。
院门响动,不一会儿他的门让人敲响了。他知道如果不出声,外头的人很快就会进来。于是披衣下床,推开了窗。
“钱敏买车票去了。出来吃早饭。”
“这么快?!”彭兮象有点吃惊,“还什么都没安排,我...”
“有什么可安排?”钱骓打断他,“我这几天有空,之后不一定。”
彭兮象再无异议。钱骓比他忙的多,时间也比他的值钱的多,他这点小买卖耽误两天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说,都不一定接着干。
洗脸漱口收拾一番,彭兮象蹬上了外出的靴子。
“要出去?”
“嗯。”他闷闷应声。
他得去铺子里一趟,还要去彭子仲的学校嘱咐一下。如果他们真成行,火车先要辗转到汉口,然后再乘船,这一去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钱骓默声,起身截住他,“怎么了?”
“没有。”彭兮象早发现他今天换下了短衫。这才是正常时候的钱骓,西装革履,言语如令。
“那,先陪我吃早饭好吗?”
彭兮象突然忍不住,“你没必要这样,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生活......”
“不要生气。”钱骓圈住他,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全,如果你有事,我们就改期?”
听他这样说,彭兮象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没有,不用。”想早早见到人的是他,挑理的也是他。
“那先吃饭?”
“嗯。”
牛肉锅贴、萝卜丝油端子、鸭血粉丝和回卤干。
钱骓:“巷口买来的。”
看着直接放在自己跟前的鸭血粉丝,彭兮象有点愁。这些天不是动物内脏就是阿胶,这么补换谁也受不了,真是够够的。
看他皱眉,钱骓把那碗回卤干跟他换了,“喝吧。”
两人吃得差不多,彭兮象想早点出去,钱骓却突然肠胃痛起来。
人高马大的身子佝偻着,连吐两回,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个干净。彭兮象一下子有点慌,赶紧把他扶到屋里躺下,生怕一会儿他栽了倒了自己弄不动他。
“这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彭兮象急着给他倒水,自尝了一口,太烫,于是两只杯子来回倒着总算弄凉。
钱骓靠着床头,眉目低垂,脸色冷白,额头洇着细细的凉汗,连卧蚕当间的那枚小痣好像都淡了颜色,整个人安静又虚弱。
见他接杯子都恹恹的,彭兮象坐下让他靠着自己,喂了半杯水,钱骓眉头又皱起来。叫再喝点,他倒是听话,只是喝得剩下点根儿就又有要吐的征兆。彭兮象想难怪要钱敏送饭,这肠胃也真是矜贵。他自己从来不备药,放下杯子就要上街去买,可是钱骓靠着他不愿松手。
彭兮象不由得哄他,“很快的,马上就能买回来。”
但他就是不放手,也不讲话,只抬着那对浅色眼珠幽幽的望着人。
彭兮象一下被那个依恋的眼神给击中了。仿佛才觉得,即使是这么大个子的人,生了病,照样也是脆弱的。
“那,再喝点水?”
钱骓摇头,姿势不大舒服的样子。彭兮象挪了挪身子,钱骓的额头贴上他的脖颈,顺势靠进了他怀里。一只大手握住他的,放到肚子上。
“嗯?”彭兮象低头看他。只见他又朝他怀里贴了贴,鼻息浅浅的,搔动了喉头的皮肤。
兮象:“......揉揉?”
“嗯。”
于是他给他揉了半天肚子。说实话那肉都硬邦邦的,他手又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比手热乎。可是不知怎么他就是拒绝不了他这怏怏的模样,直到人都被拖上床也没反应过来。两个人裹缠在一起,渐渐犯了困劲,钱骓依然安安静静的,只是已全然把彭兮象抱在了怀里。
这个回笼觉让敲门声吵醒了,兮象转脸,钱骓正目光清醒地看着他,脸色已经恢复,不见病态。门又叩响三声,彭兮象急忙下床穿鞋。
“进来。”钱骓道。
“少爷,彭先生。”
来人是钱衡,彭兮象还有点窘态,“来啦。”
钱骓已经整理好衣裳。钱衡摘了呢帽,“少爷,钱敏来电话说车次定了,咱们一会儿走?”
“几点的车?”彭兮象一听顾不得尴尬,没想到这么快,忙道,“那我得赶紧去彭子仲学校一趟。”
“两点半。”钱衡拉住他,徐声笑道:“您不用麻烦,钱敏都安排好了,把孩子接上到时直接去车站。”他看一眼钱骓,“还有点事得跟您讲。”奇快妏敩
钱骓朝彭兮象,“我叫他接的,与其留在这儿担心不如一块儿去。”
“那,那我去收拾几件衣裳。”原来他替他想过了,彭兮象顿时有点愧怍,“你还难受吗?”
“没事,你去收拾吧。”
钱衡见彭兮象回了自己屋,问:“您怎么了?”
钱骓摇摇头,“要讲什么事?”
钱衡正色,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的路上夹着报纸在卖,巷子里我也看见了......让人弄干净了。”
钱骓看一眼那纸,眼底厉色丛生,“等会儿车直接开到巷子口。早点走。”
“好。”
彭兮象回屋锁了门,飞快的把要紧的东西收拾进驻隙里,然后才找出皮箱,装了他和彭子仲的衣物。这个当口,何去何从他已不去顾忌,只是急切的想去落实,想着倘若不是,下一步再打算不迟,想着孩子、驻隙都带在身边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
不到中午,钱衡回来接上他们。巷口停泊四辆黑色汽车,一连串,像个小车队。路边看汽车的人不少,还有商贩涌上来兜售东西,让钱骓的人轰开了。钱骓拉着他,坐进了第二辆车的后座。
彭兮象眼神略过西边路口,想起昨晚那烧毁的酒坊。而车子没有经过那个方向。
十几分钟他们就到了浦口,坐渡轮,上岸到车站。可直到进了月台钱敏和彭子仲都还没有到,他不由地惴惴不安。周遭全是拉家带口的赶路人,人人匆忙紧急,彭兮象让了好几次人,一个报童赶上来要钱,硬把报往他怀里塞,被钱骓一把推开,摔了满地报纸烟卷。他下意识去扶,钱骓却把他推上了车厢。上了车他才发现跟着走的竟然有十几个人,全是生面孔,几乎坐满半截车厢。
“坐下吧别着急,”钱骓拍他的肩,“钱敏肯定能赶上。”
彭兮象立在窗户边上,突然,“那儿!”他趋身探向窗外,“钱敏!”
钱敏拉着彭子仲还提着一个箱子,听见他的叫喊,放下提箱摘帽挥舞。
人流拥挤,看他拉着孩子难行,钱骓道:“我下去接他们。”
“哎。”彭兮象应一声,总算放下心。
忽然,有什么挡了他的视线。
啪!
又一名报童凑上来,隔窗问:“先生,看报?”
透明的玻璃上,报纸间一张书本大小的纸张平铺着,寻人启事——彭旦?......丹凤街77號-01(十庙口|交叉口西南侧)“梨花白”酒坊......白纸黑字化作飞矢,扑向彭兮象的瞳孔。
这是,这是找他的!
钱骓拉过彭子仲,抬首去寻窗边的身影。
车窗空旷,绿色的车厢前,报童向他微笑。
钱骓暴力地拨开人群,冲上车厢,座位上已空无人影。
远处,一道飞驰的身影翩入人海之中。
“兮象!!”
百密一疏。
彭兮象消失在钱骓的视野里,他不顾一切的往回跑,他的肺在炸、他的血液贲澎、他的心脏胀痛,感官累赘着肉|身飞驰,行将迸裂,他开始成为一团飞火,一切风声一切树木一切逆行的人形物影急速向后掠去,他飞驰,他燃烧,他把它们卷成灰卷成雾!仪凤门大街、萨家湾、将军庙、狮子桥它们仿佛像稠密的光阴在这一刻才开始流动开始奔腾,倒退!鼓膜在轰隆隆巨响,他捂住快要眦裂的双目冲过了鼓楼,冲过基督教堂冲到那条街上......终于,他是一具沸腾的水。
骵液像沸泉流透了全身,淅淅沥沥的水人睁大双眼。然而,然而,脚步止于漆黑,止于昨日的废墟。
一个崭新的水牌立在余灰上,“梨花白”赫然入目。
一人穿着灰衣,正背身,搬动酒坛。
他在刺目的光晕里如一幅旧照,周遭静如时光的深渊,淹没阳光的嗡鸣。一切有关于背影的过往重叠此间。
“梨...梨白......”
那人身形凝滞,徐徐转身。
“...旦儿。”
眼泪剥夺兮象的视线。
跌奏相追,千载一时。他找到这声呼唤。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123 章 魔高一丈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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