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路口，只要往丹凤街走一点点就可以看见那间酒坊。
可，他居然不敢去。
他愣在朱师傅店门前，背被人一推，转脸，握着他的胳膊的人带着他往巷子里走。眼前泛花，似乎是巷子里有烟一样的青雾，从潮冷的石板路勾缝里渗出来，他凭着后心上的推劲，磋着步子迈进了家门。
一股烘热朝着面门袭来，把阴冷寒颤都驱散了。
“我去沏茶。”钱骓说。
彭兮象褪了脚上靴子，手拄着墙换鞋，手掌贴合墙面的瞬间抖了一下，对这温度还是不习惯。
他不知他们怎么弄的，几天功夫把三间屋子都做满了火墙。烟囱火炉，厚厚的大棉帘子，全是北方人的招子，左邻右舍稀奇了半天。彭兮象不愿意，结果房东愿意，上赶着给他把屋子往好里收拾换谁谁不乐意呢。彭兮象让人堵的没话可说，外人一样闭上了嘴。
他反正盘算着人无长性，可是，看见钱骓蹲在炉灶口给他往外扒拉烤白薯，他又生出一股糟心的胆怯。
欠钱好还，欠情，一般不伤筋动骨是还不上的。
炉灰里不光有白薯，还有山药芋头。
“怎么又出来了？先吃点。”
这俩白薯红白瓤一样一个，红的那个拳头大小，叫人扒开了捧帕子上冒着腾腾热气，像颗刚剖的心。
彭兮象走神走出不止一杈，意识上知道是白薯，可还是让这鲜红热腾的东西惊了一下。
忙接住了。
他还是要去那酒坊看看。他敢。万一呢。
“干嘛去？”钱骓道，“一会儿钱敏就来了。”
钱骓是不做饭的，彭兮象会做，但是水准平庸，可以果腹。这几天吃的都是补血补气的东西，钱骓不让他做，全是钱敏在送。
彭兮象眼神一闪，把他手拨开，“买酒。”
“刚才那酒？”
“你挡着我干什么？”
“家里有。”钱骓稍微推开一步，明明没拉他，话却把他带回屋里，“那酒坊的酒钱敏路过买来两坛，你没注意吧。”
外间条案下头真的有两坛子酒，除了大一号，和朱师傅手里拎的一样。
“要喝打开？”
彭兮象怔怔看着没答话，几下子，钱骓剔了封泥，那股又香又苦的味儿猛地溢出来。
汩汩汩，酒碗撂在彭兮象眼前，酒液清亮，忽悠悠的把他的脸映着。
“喝吧。”钱骓说。他拖了把椅子坐他对面，也倒了一碗。
不知是不是烤白薯的甜香混了酒的苦冷，那气味和记忆中的浑似而非。
“钱敏什么时候来？”不知那酒坊主人是什么样。
“快了。”
酒壮怂人胆，彭兮象不再纠结，端起来就喝了一碗。喝了哪儿都去。
钱骓端碗，从碗沿儿上看着彭兮象。喝一口，咯嗒，酒碗放在桌上。
“好喝吗？”
“好喝。”
“别喝醉了。”却又给他倒上。
彭兮象摇头又喝一碗，只觉苦闷。香味儿是梨花，可他认不出。
钱骓随口道：“这酒一般。我父亲也会酿这种酒，比这好喝。”
“你父亲？”彭兮象神经一下子收紧。
“嗯，”钱骓又喝了一口，唇抵着碗沿，目光如锁，描过他神色，“他酿这酒一辈子了，等我回去给你带两坛。”
“钱骓。”
“嗯？”
“我，我想见见你父亲！”
“怎么见？”他话赶得很快，几乎是贴着他的音，“他不是什么人都见，也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你什么身份？”
彭兮象想起他曾经说过的浑话，被他那好整以暇的样子惹毛，“你爹他不管你吗？你们家，你们家难道不传宗接代？！”
“想到什么了？”钱骓一点也没把他突然发难当回事。
彭兮象像被戳穿了一样，“你干什么不好，你喜欢......你喜欢男人！”
“原来想到这个，”钱骓一笑，“‘三媒六聘’？”
“还说！”
“不逗你了，我只是想说他不好见。“钱骓收起玩笑样子，“他人在四川，见一面很麻烦。”
彭兮象心乱如麻，“四川？不是就在本地吗？”
“生意人，来来去去不是很正常。”m.xqikuaiwx.cOm
“那......”
“火车很快，买好了车票我告诉你。”钱骓盯着他殷切的脸，“好了吧？”
他这样坦坦荡荡的，彭兮象反而怯懦了。是啊，专程去人家家里......对方身份高贵门庭显赫，怎么看都是他别有用心。
“我，远远看一眼就行。不用引荐。”他低声说，带着点恳求的意思。如果人不是，这样处理最好。不打搅对方他也能死心了。
钱骓默不作声，抻着他，央够了功夫，才道：“行啊。”
钱敏进屋先没顾上别的，食盒子撂下朝彭兮象道：“东家这个给你。”
他从肩上捋下一个小布包，“倪三江钱还来了，300银元。”说着又从那堆儿洋钱里头拨出张照片，“这他下头人，你看看。”
彭兮象没明白，接过来看，一眼就扣在桌上，手掌冒凉汗，“给我看这干嘛！”
他心里又沉重一层，先头那个日本人就已经死了，这回，又是人命一条。自己是没少受钱骓的连累，可他也救了自己三回，到现在乱麻一团，谁欠谁早理不清。
钱敏早备好了说辞，“恶有恶报，这不是应该的么，你可差点叫人弄死。”
彭兮象敛了桌上的钱朝里屋去，没谈论这个的心思。出事别人替他出气，再说三道四就太不识抬举。可他情愿自己认了这窝囊。
钱敏瞧他背影，冲钱骓轻声，“这，生气？还是吓着了？”
“记吃不记打。”钱骓冷言冷语的，“出来，说事。”
钱敏看出他心里堵着火儿，摆盘摆一半，跟他进了院子。
一会儿，彭兮象想起来问事，急急的掀帘出屋，“钱敏？”
院里没人，墙边上隐约一个红点，忽明忽暗。
钱骓从暗影里走出来，掐掉了烟，“他回去了。”
彭兮象转身回屋。问谁，问谁不如自己去看！他披上棉袍，“我出去一趟。”
“先吃饭。”钱骓进来，把门带上了。
“我...”
“我说先吃饭。”彭兮象感到他那态度有点异样，想回嘴，一空铛，听他又变换了口吻，“我怕凉了，你胃又不好。”
这个人实在是会抓人的心思，有时候话专往人的软处说。彭兮象浑浑噩噩的又给带回到饭桌前。
钱骓心里压着火气，手掌留着劲推他的后心。
除了“记吃不记打”，“吃软不吃硬”也是彭兮象的毛病。什么人只要软软乎乎哄他，低个身吐个口儿，他就只往自己身上挑毛病，可世界上哪有几个真正可怜的人呢，装的再像，也都有可恨的反面。眼瞅着，这一坛酒就又把他的魂儿勾得守不住了，才刚让人骗得差点没命，怎么就那么不长记性呢？有时候他真想.....
真想让他知道知道人能坏到什么地步，他能坏到什么地步！
“吓哈！”彭兮象才加起一筷子菜，只觉身子一偏差点坐个屁墩儿，筷子哗棱棱掉在桌上。身旁这人怎么突地就抱上来了？
“怎么了？！”
钱骓不回话，只把他拖到腿上，困在桌沿与胸口前。彭兮象岔着腿也蹬不开他，窜起来几下子都叫他按回怀里，两个人缠斗似的，几个来回，腿根忽地坐在了实处，彭兮象面子里子轰然炸开，热气顶脸，比下头还烫，顿时像个染了晕的粉桃儿。
“不敢动了？”钱骓衔着他的耳朵，贴紧着动弹一下，“没事，我忍得住。”
话轻飘飘的，听到耳朵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彭兮象的羞怒都让这明目张胆吓的退回三分，狠命搡着他的手颤巍巍松点劲儿，“干什么啊你？！”他拧着头，身子和心都没着没落的，“你干什么总这样？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要是难受你找别人，金陵城最不缺的就是秦楼楚馆，远处不说大马路、商埠街上有的是，男的女的要什么模样有什么模样，”彭兮象真是急眼了，“你别成天作践我行不行！”
这一晚上新仇旧恨，窝囊死他了！
“我不喜欢男人，我就想要你。”钱骓脸沉的凝霜，嘴里的话却不要脸的要命，“要找别人你觉得我用得着忍着吗？你什么时候能习惯？”
“？！我习惯不了！！撒开我！”
“那你忍着吧。”
彭兮象整个气得懵了，“钱骓！你别欺人太甚！”
“你再说我我可就忍不住了。”钱骓依旧锢着他，不悲不喜的样子，朝他耳朵呵气，“坐一会儿，等它下去.....就放开你。”
彭兮象恼的抬不起头来，他想骂他不要脸，可现在说什么都不行，只要一张嘴那就是调情。他只好不吭声，可钱骓还偏撩拨他。
“快吃，凉了。”见他还是不动，他叹口气，“撒开你，你好好吃？”
彭兮象别别扭扭的吃这顿饭，钱骓比他吃的慢的多，看犯人似的，叫人芒刺在背。
在他这高压之下俩人几乎没剩下菜，彭兮象赌气的撂筷子，撑得剩下了酒。
过一会儿钱敏又回来了。彭兮象纳闷，晚上他一般就来一趟，“怎么又回来了？”
钱敏没答话，先看了看钱骓。
钱骓：“问你话呢。”
钱敏指桌上酒坛，“少爷说你觉得那酒好喝？”
“啊？嗯。”彭兮象点点头。
“刚才说叫我再买两坛，”钱敏抹下鼻子，小胡子动了动，“结果没买成，那酒坊走水了外头全是救火的，我就看了会儿热闹...”
“什么？！”彭兮象大惊失色。
钱敏直觉得身边过堂风似的，彭兮象就跑出门去了。
“少爷？他这么去了？”
“人不是都撤了吗？”
“撤了。”
“那行了，”钱骓蹬上靴子，往外走，“车票买好把彭子仲带到车站。”
钱敏听得心里一诧，这是直接要把人都带走？
“你还有事？”
钱敏摇头，“我，我收拾完走。”
钱骓无声无息走出小院儿，像一条黑影融入了夜色。
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像二次陨落的夕阳将西方照亮。
巷子口人头攒动，他踏着纷扰的闲言碎语，朝火光而去。
身后，朱老汉还在慨叹：哎，还好去的早哎！刚开张就走水，这踩屎哦！[1]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122 章 道高一尺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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