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腾，俩人各自洗了脸，都老实了。
彭兮象手里攥着点心谈论傅青主晚年的《哭子诗》。他鼻孔塞着布条，其中一条过长，说话时就在嘴边“扑扑楞楞”，伴随着点心渣子，随呼吸抖落。模样非常之傻。
可这丝毫不妨碍他在袁二眼里依然是神仙般人物。他像葵花向太阳似的，举着脸听他娓娓道来。听到心得处，还要沾着茶水在石桌上比划。
佟小弟午饭完毕立在桌边，对袁二的点心匣子望穿秋水。
兮象拿起来叫他挑，小孩还不好意思挑，那认真劲儿比头回逛窑子挑姑娘的处儿还慎重，把袁二看得咯咯乐。好不容易拿起一块儿萨其马，一个饱嗝突如其来，酱香四溢。
彭兮象把小孩拉过来伸手按按他的肚子，嚯！鼓鼓硬，实心儿的似的。
彭兮象：“那一盘肉，全吃啦？”
“嗯。”小孩害臊，萨其马倒是攥得更紧了点。
彭兮象哭笑不得，那可是一斤酱牛肉。他无奈道：“点心都给你留着，晚上再吃，”说着掰开他的小手把萨其马放回匣子里，一指树下大澡盆：“你帮爸爸把澡盆里的水换了，成么？”
小孩又觑了一眼萨其马，嗯一声。
“我问你，”彭兮象捏捏他的小手，挺软和，也不像干过活的：“你姐姐待你好不好？你家里，真没有人了？亲戚吾的？”
小孩的小手在彭兮象手里哆嗦了一下，道：“我们来这边是租的房子，和戏班一个院子，平时我姐姐她不常回家，之前伍妈给我送饭，后来她给人三块大洋，我就跟着戏班子吃了。我们没亲戚。”
再问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小孩只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把他姐姐的私房全拿来了，说到后尾儿又委屈又起急，生怕彭兮象不要他。兮象一看孩子急眼了哪里还问的下去，赶紧哄一哄，叫他去换水消食儿，小孩这才闷闷不乐的往澡盆去了。
彭兮象心里不是滋味，心想戏班子不是好呆的，小弟平时大概挺缺嘴，决定往后勤改善伙食。
“那个，”他斟酌着问袁二：“佟小姐家里日子过的这么，这么紧？”
谈想起佟果仙，袁二就消沉下来，怨叹道：“要不是这回，我都不知道她住哪儿。”
每回，他们都是在戏园子见面，然后约会，约会完，佟小姐还不让送。
他琢磨会儿又说：“我也是头回见她这个小弟，以往没见过的。这孩子说话怪别扭，听不出哪里口音，反正和他姐姐不一样。至于苛待他，按说不能，他姐......挺不寻常。”
“怎么叫不寻常？”
“就是......”袁二有点不大好意思，但仍然道：“她似乎很有钱，我送金银首饰她没要过，就喜欢行头，也不论贵贱，好看的就喜欢。”袁二回忆起佟果仙平常里出外进的那个排场，会开汽车，会讲西语，恐怕是比现在的自己还趁钱。
想到这，他猛然想起来自己目下的状况，想起今天出门要办的第二茬事。
“哎，那什么，我得去趟琉璃厂。”他正在兴头上，依依不舍，因道：“要不，跟我一道去？”
彭兮象问你去琉璃厂干嘛。袁二下意识往怀里摸了摸，哪好意思说是因为手头拮据，要往外匀东西。不过这一经人问就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看，倒不是要刻意显摆，实因舍不得。
说实话，好收藏的，你让他拿出哪件让给旁人，他也是跟卖儿卖女似的。更毋说他现在已和彭兮象互赠了扇面，正式结交，将他引为了精神上很可以交流的知己，就更想和他去说一说，哪怕，只寻一点微末的暖心话儿呢。
袁二掏出个像笔帘样的锦布包，半新不旧的，却是云锦裁制，上头织就夏圭钱塘秋潮，波涛旖旎，很是矜贵含蓄。
彭兮象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等打开来，见里衬上绷坠着四枚大钱样的铜圆，这铜圆直径不足两寸，却没有币孔和铸纹。他轻轻拈起一枚翻看，原来这是一件秀珍小鉴，也就是铜镜。只不过它的纹样，可是非同一般。
只见小小的镜背上一女仰卧，双手自举其脚，股间一男跪立，两手据簟。二人乍抱乍勒，两形相缚，快美大兴之态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兮象瞬间面红耳赤，撒手就要扔。
“哎别介！”袁二慌忙接过，仔细收在掌心：“嘿嘿，好东西吧？”
“你这人没个正形！”
“你这人还挺迂腐。”袁二还嘴。
兮象瞪他一眼，不知该说他些什么。又想天下男人大抵如此，便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何况只是一套秘戏小镜。
袁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还哈哈哈笑他面嫰，将四面小镜取出，并排摆好，犹自欣赏起来，边摩挲边道：“这秘戏镜和外头的可不一样，市面上早一些的也就是金元的，我这套头模头版，”他眯眼一笑：“宋的。”他又换另一面强塞到兮象手中，喜滋滋的：“你瞧，《洞玄子》三十法，二爷这儿齐了！”那模样和凑齐一副羊嘎拉哈的白家小孙女一模一样。奇快妏敩
彭兮象当然知道他这是顶好的东西，虽然他不好这个。于是问他你拿出来是要干什么？
这一问把二爷问熄火了，又想起烦心事。
他喝口凉茶，漱漱嗓子，道：“这不是，囊中羞涩。”后尾儿四个字，声儿小的快让他咽了似的，但兮象还是听见了。
兮象一诧：“你还能短了钱？”
“本来是不短的......”要不是梅珍管了钱，他还不知道他已要坐吃山空了。他那皇帝老爹一死，袁家一分而散。他的手松惯了，故而对钱根本没个概念。这些他心里头明白，可嘴上照旧：“这不算个事，一套小玩意儿，二爷好东西海了去了！我这都是捡着最末的往外匀，赶明儿你跟我家走，顺便给我那些字画什么的，掌掌眼。”
兮象摇头：“这些东西我可不懂。”
袁二一扬下巴颌：“甭谦虚了彭掌柜。”
他心里小算盘啪啪打，彭兮象那一手直取古意的手书，想必丹青定也是不弱的。这些可不是光靠天资和刻苦就能练就，需得饱览古人之作方能有所得，往往还无可言传，只能意会，至于像他那般能融会贯通到自家的书法之中，又有所独到，就更是难能可贵。
所以，他定是见过很多好东西的。
彭兮象并没把这奉承话当真，而是想想这人的境遇也足以让人呃息，名门贵子，一辈子自己没挣过一分钱，落得要变卖家产。
“你等等。”
袁二看他进了屋，没多久就出来了，手上捧了个麻布小包。
兮象把小布包裹在他手心。袁二一触手就愣住了，果不其然，白布敞开，里头五根大黄鱼儿。
这一下，可真是打了二爷的脸！
“彭兮象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看你那东西，卖了挺可惜。”
“你要是觉得二爷不配和你结交就直说！犯不上这么拐弯抹角的！”袁二气得眼圈都红起来，啪！黄鱼儿往地上一摔：“我就当今日没登过门！”说罢就往外走。
“哎寒云！”兮象看他当真恼了，紧追两步拉住他：“我哪儿是辱没你的意思！”
他实是私下裡有些愧疚。
当初，袁大总统谢世的时候，张镇方带着兵来他这儿要棺材。但他心里很清楚，那阴沉木棺袁氏当不起，就狮子大开口，成心说要一箱黄鱼儿，实意是想吓退张镇方。可万万没想到，对方连磕绊儿都没打，就银货两讫了。
这钱，赚得有点昧心。
彭兮象只好好言好语道：“这钱本就是你家的，当初那棺材，你忘了？它，值不了那么多钱。”
袁二冷脸，见他乌黑的眼珠里映得全是自己，真真诚诚的，便道：“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买卖就是买卖，事后和你侨情，那二爷成什么了！”
他语气虽还是不好，但到底接了他的话头儿。兮象想他这自尊心是再强没有的了，心中歉意，捡起地上黄鱼：“这回算我做的不对，给你赔不是，行么？”
袁二鼻孔出气儿：“嗯。”
“你既不要这钱，那我跟你走一趟吧，琉璃厂。”兮象叹口气，实际是不放心。心想就这个少爷脾气，压根儿没接过地气，到了那坑蒙拐骗的地方，还不权等着吃亏上当？
袁二听了眼睛一亮，正还想说两句，小弟提着大水瓢走过来。
“爸爸，我不想换水了。”
小孩子潮乎乎，鼻尖顶着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衣裳裤子差不多都弄湿了，其实也就半拉钟头。小孩子的耐性差，彭兮象本也不指着他干活儿。端起茶喂他喝几口：“累了？”
小孩点头，瞅瞅石桌上奇怪的圆铁饼。
彭兮象叫袁二把他那宝贝收起来，别带坏了孩子。袁二应承，看小孩：“哟，你这是干活还是玩儿水阿？”
小孩本来就垂的眼角更垂了，嘴瓣微微抿起来，他知道袁二是个高贵人物，刚才还发了一通脾气，就不敢搭腔。相比之下，他认的这个爸爸，还更好说话一些。
温柔的时候，像他的哥哥。
彭兮象拿袖子给他擦擦带着水汽的头发，道：“那就屋里歇会儿，我和你袁叔叔出去一趟。”
小孩看看两人，乖巧的点点头。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77 章 你这是打二爷的脸！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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