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回来得挺快,他是直接到张匀安那里去拿药。彭兮象捡起来这小白药片,当着他的面吃了,转脸儿就吐在了花盆里。
解释没必要。
他自己知道是因为没有吃散,这身子就犯了瘟疟似的,扛一阵体温也就正常了。那该死的钱骓!
可是没成想,收拾一通,还是让人瞧出了毛病。
袁二进了他的屋就不出去了,彭兮象往外间引了两三回,这二爷的屁股也不挪窝,反而越来越沉。
他瞄上一个铜鐎斗,翻来覆去的看。那是彭兮象平时用来熔防腐的铅块儿汞水用的,没顾得收起来。
“我说你这鐎斗......”袁二拿指甲盖尅吃两下:“啧!年头儿不少了吧?”
彭兮象一把抽过来扔的工具箱里,哐啷一下,带倒一盏灯,好死不死又叫袁二给捡起来。
袁二捧着灯朝窗户走两步,借光细瞅。m.xqikuaiwx.cOm
这是个铜膏灯,也就是专门烧油膏的。这种灯不像现在的灯盏,它没有烛钎,插不得蜡烛。这一盏的器型不常见,总体上看像个“铜豆”,但顶盖正中却有一个极精巧的扭矩合页结构,使它的半个顶盖可向上翻开成一个碗状。用灯时,油膏盛在里面,用完一扣,严丝合缝就盖上了。不单里面的油一点不会挥发,更可以防耗子偷吃。
这形制,汉代最多。
“没毛病,没毛病。是个好玩意儿,看咱老祖宗这心思!”他瞧的挺有兴致,又猛拍了彭兮象后心一下子:“彭掌柜,可以啊!这玩意能换个更好的院子。”
喜好收藏的人呢,多多少少都有恋物的毛病。置身于一间充满自己中意之物的屋子里,独自一人与它们相对,不仅不会烦闷寂寞,反而会有一种他人体会不到的满足。另外就是好看旁人收的东西,心里头好奇的要命,等真看见还要暗自做番比较。
这些个臭毛病,袁二全占。
彭兮象叫他拍的直躲,袁二手欠又想掀台子上的麻布,彭兮象抽走他手里那灯,哐一下撂在台面儿上,险些砸了他的手。
“别乱翻。”
袁二瞪眼:“遮什么,你二爷不能看啊?”
彭兮象瞪回去:“这铺子是什么地儿,二公子还记得吗?我是干什么的,您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袁二后脊梁蹿上一股子凉气:“......这台子?”
“昂。”彭兮象接茬吓唬他:“要不您躺那儿,让我‘拾掇拾掇’?”
袁二忙摆摆手。
两人终于从屋里出来,小院儿石桌上,还撂着那匣点心。
彭兮象开门见山:“二公子,咱们不搭界,也没交情。您跑着儿来要干嘛?”
“也没要干嘛?就是找你,”袁二一摸鼻子:“找你玩儿会儿。”
彭兮象愣了,心说这小爷们儿没毛病吧?上棺材铺玩什么?
袁二城墙拐弯一样厚的脸皮叫他看得慢慢泛了红:“直说吧我,你字好,我看上了!”他自己先撒气了,由打扇袋里拿出个空扇面,啪啪展开铺在石桌上:“我来请字!”
彭兮象噗嗤乐了,头一回见着这么请字的,跟画押似的。
袁二看他乐了,又拿出一把扇,这回是个写好的:“你,你看看这个,如何?”
彭兮象起先没上心,瞟一眼,就仔细接了过来。这字,真好。
不禁念道:“芥子须弥,尘埃野马。”
他的音很慢,这会儿低低沉沉的,像贴着深草履过的风。两个人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半晌,兮象道:“你该去请这扇子主人的字。”
“哦?为何?”
“问我为何,你瞧不出来么?”
“你说便是。”袁二偏等着他说。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世上最难是‘观自在’。此人这般笔法,又配上这般潇洒,”兮象叹道:“我不如他。”
“叫我说,你比他好。”
“何以见得?”
“就凭,他写不出你那样的字!”袁二一把攥住兮象的手,心花怒放道:“来!扇子的主人给你盖上戳!”
他心里太高兴了,应该说从没这么高兴过。甭管是碍着身份还是出于天分,捧着他的人永远比比皆是,可他心里对书法造诣上的求索,那点空落落的、只能隔着时空从古意中参悟的缺憾,却从来悬着。
今时今日,终于被人填到实处。
前半生与古为徒,他见过、得过的好东西越多,就越知道眼前人的不同之处。兮象的字在他心里是个奇观,犹见起古人于今日。大风起兮是它,气若游丝是它,载浮载沉,却每每有生生之气。
而今这个“奇观”,也喜欢他的字。
袁二掏出印笼,一大枚钤上——“抱存长寿”,又复一大枚——“寒云千秋万岁”[1]
印毕,欢欢喜喜赠与彭兮象。
彭兮象是真没想到这是袁二手笔,不过再一瞧他那印,哈哈笑了,道:“您这是有多怕死?刚还说潇洒。”
“潇洒是潇洒,爱活着是爱活着,”袁二不认同:“那是两回事!爱活着又不是怕死。一朝为人,流观山海,泛览周王。一不乱天经,二不逆物情,只为看看这熙熙攘攘人间百态,老天爷凭什么不让我长寿?”
猛然,兮象随着他这话打了一个寒颤,他的瞳仁紧缩,胸中闷痛突如其来,如顽石般砸在心上......
生是生,死是死,两者各自不知,互不相干。
你看人之体肤日日更新,由黑转白,由少到老,唯精神灵魂持续不灭、不异、不化为它!
生命之真相当是近乎于勇。什么是有种?是道不虚行!是灵魂之勇敢实践!
兮象,人如不惧岁月之劳刑,光阴之经久,那才是天地寻常中真正的大悲大勇!
兮象,长久便是希望!
这是郭子玄的话,一句句如箴言,如谶语,如鞭策,又如信念......
没有想起郭子玄很久了,久到曾唯一可支撑着他的,都要遗忘了。
他在心里说道:可我没有做到,子玄......比起死,我只是不爱活了。
对天对地,别人还磊落着,还热爱着生命,我呢?!
我已经没了这天经地义的应然了么?
看一看面前恣意清俊的面容,多么让人羡慕。又一次在心中叹道:我不如他。
“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乱天经,不逆物情,该当如此。”兮象慢坐下来:“爱活着好。好。”
见他突然不欢实了,袁二转个弯,说:“二爷扇面儿可值钱了!你可不要随便写两个字糊弄,就写个......三体千字文吧。[2]”说完自个笑起来。
“嘿!不是,你这怎么还连骗带讹的,还三体?欠你的啊?”彭兮象刚接的扇面又撂下了:“我不要了。”
“别别别!我说着玩儿的,”袁二彻底不要脸了,他正经经站好,弯腰行了个大礼:“还请彭先生不吝赐教!”
“哎!不许拜!”彭兮象叫他一闹,心中平顺许多。
袁二被揪起来:“那你说怎么地能行?”
“爱怎么地怎么地,反正你这大才,我可受不起。”他奚落:“怕折寿。”
“那你给我讲讲?讲讲总成吧!”
“讲什么?”
“就先讲讲你这悬肘的功夫呗......”
“那还写不写千字文了?”
袁二仗义道:“不写了!随便你写啥!”说着又递上那空扇面,研墨舔笔,伺候。
兮象眼珠儿咕噜一转:“成!”
说罢左手执扇,右手执笔,背身刷刷刷写起来。
袁二看他这回连个台面都不用,双手腾空,想观摩,彭兮象还躲着不叫看。只喝口茶的功夫便写完了,袁二兴冲冲接过来一瞧,上书: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在河里蹦。
我拿叉子一叉,
你盖子还挺硬。
寒云公子千岁——彭
袁二看懵了。
彭兮象指着他:“哈,看你那样子,呆鹅一样的!”
袁二呢,看这人又高兴起来,就没了气性,反而还很想笑。纳闷不知怎么就有点贱骨头的征兆。
这种又生气又傻呵呵高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结果就是恼了。
他往斜里咬一咬嘴唇:“好啊,骂我是王八是吧?!好你个姓彭的!”说完扇子权当武器,冲彭兮象窜了过去,作势要打:“二爷改主意了,今儿这千字文,你写定了!”
彭兮象撩腿儿就跑:“哎!这是干什么这,太不体面了‘二皇子’!”
可袁二哪追的上他,眼看他窜的比自己快多了,一点地一蹬腿就能上墙,袁二追了他三圈愣没沾着他的一个衣角。这人还成心寒碜他,每每接近了就扭着头,边跑边说风凉话,笑话他跑两圈儿就呼哧带喘的,该多动弹。
可惜好景不长。
“啊!”
彭兮象摔了个大马趴。
这一下袁二没刹住,囫囵个倒在他身上,把刚想起来的彭掌柜又拍平在了地上。袁二也狼狈,眼镜腿都压变了形,但他顾不上自己,他这少说一百三四十斤,拍在谁身上也够呛,慌忙把人翻过来。
“要紧不?啊?”
彭兮象没搭腔,只见他探着脖子,张着嘴咴儿咴儿喘气,两管鼻血混着眼泪汇在下巴颌上啪嗒啪嗒往下淌。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袁二看这多血慌了,他拢了拢彭兮象炸着的两只手,一猫腰就要把人兜起往外走:“去医院!”
彭兮象被他弄得仰着身子,赶紧挥着手挣扎,好不容易叫他停下。
袁二急道:“怎么了?”
“呛...阿嚏!”袁二被喷了个满脸血,彭兮象这才把话说完:“......得慌。”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76 章 芥子须弥,尘埃野马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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