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交谈完,牡国人再用禁国语喊:“杭树生!这里有杭树生这个人吗?”
树生一愣,警戒地看着他们。
牡国人看到了她的反应,快步走来,粗暴地拉起她,拖她下船。
来到甲板上,被毒辣的太阳兜头一晒,又见到眼前的景色,树生很无法适应。
牡国的大地,一片通红──因为这是一座处处都用红砖砌筑而成的城市。就连东边远方的大山,都被骄阳烤得黄里透赤,没有一丝绿意。
即使距离遥远,远山依旧巨大,可见山势之雄壮。然而山底下的艳红城市,却放肆地朝它蔓延、恣意地向它扩大,像一把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地张扬,秃山因而遭到虎视眈眈的围困,与城市的气势相较起来,它显得孤伶伶、怯生生的,有些单薄可怜。
最后,树生竟无法目极这座城市的尽头。这已不是她这个待惯穰原的人可以想象与接受的规模。
树生再回头看望来时路,原来大船走的不是海路,而是一条明显是由人工修葺而成的工整运漕,运漕之宽大,前所未见,竟可容纳这艘吨数足可航行海路万里的巨伟海舰逆流而上,抵达这望不到海洋的干燥内陆……
这就是牡国,一直以大国自许、霸凌邻国的高傲大牡。这座城市告诉她,不论是山还是河,只要大司命一跨足,都可以凌越它。
树生被领下船,给拉入一只无窗的小轿中,又开始了天昏地暗的运载,摇摇晃晃,蜿蜿蜒蜒,再让她淤结在痛苦的反胃中。而且,双手的疼麻,与体内的烧热,也从未好转。
一直这么虚弱,她撑得住吗?她会不会死在牡国呢?她悲观地想。
何况,大伙都生死未卜,如果朝仁、少司命,还有尔穆月……都不在了,那她该怎么办?她要孤苦一人地留在牡国吗?她再也回不了家了吗?即使回去了,那里还有她的家人、朋友和爱人吗?
禁国都快要被灭了啊!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越想越绝望,只能抱着头,嘤嘤地低泣。
当树生被拉下轿,她人已在一座红砖建筑里。门廊处有一茜衣侍女,负责引她入屋。这屋的格局很是奇特,长条型,一进接着一进,一进比一进幽暗、宁静、神秘,且总有门道通往下一院落。院落不断衔接院落、一进不断绵延一进,彷彿永远走不到深处尽头,永远都有令人惊奇的幽远新天地等待发现,这是住惯视野开阔的环形土楼的树生所无法习惯的牡国“街屋”建筑──之所以称为街屋,即是取自它貌似街道的绵长屋型。
最后,树生被领入最里层的一座大厅,厅里飘来浓烈的香气,刺得人鼻子搔痒,打了喷嚏后,方才被日头晒得昏闷的神智倒是醒了些许。
进厅一看,是饭厅的陈设,一对座位,能放上花器的地方都养了肥厚的大红牡丹。食案上则罗列了一盅又一盅红铜铸成、大小约可让双手捧掬的带耳碗具,碗里盛的是各类泥酱式的料理,颜色大抵偏红重。原来这就是浓烈香气的来源,仔细一辨,是许多辛香料混合了煮熟肉类的气味。
侍女让树生入座,并为树生端来一碗加了酸柠汁的清水,督促她饮下。就连水碗,都是用红铜一体打成的。
不久,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树生。奇快妏敩
树生也不善地瞪着对方。她想,刚刚在轿子上,只有自己一人,她愿意承认与面对自己的懦弱与胆小,可是她现在面对的是要亡她母国的牡国人,她不能服输,不能连一点禁国人的尊严都被践踏。
侍女退下,男人又走近了。他的装扮有马军戎装的利落,穿着马靴、绑着护腰,身配弯弧马刀,走路时,手会不自主地压在刀首上,看似是一种军官压人的派头,其实是惯处危机、习于防身的机警。不过他窄袖圆领的上裳,织纹繁丽、样式秀气,尤其将国色──绛色,发挥到浓烈深厚之极致,是唯有高层贵族能够享有的尊贵。如此看来,使他又不似一个成天待在马背上的寻常军夫。
而他靠得越近,树生的心里也着实着了慌。
不只是他的长相似曾相识──长得极似少司命,但肤色偏深,脸廓偏宽,又有些不同。更让她害怕的,还有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红眼睛。
“初次见面。”男人入座,说:“杭树生。”
树生深吸口气。“祢是……大司命?”
男人挑眉。“聪明的孩子,你答对了一半。”祂说:“确实来说,这是我第十九子的身体,我挪用片刻,好与你会面。”
祂抚了抚脸颊与下颚。“我与我亲爱的兄弟本是一对孪生神,理应生得一模一样,不过这十九子乃是我与东君长公主所生,自然混融了一些东君的特征。”祂好心地提议:“需要给你一些时间适应吗?毕竟我与你信仰的少司命截然不同,你如果将祂的个性与思考套用在我身上……”祂笑了一声,有讥嘲的意味。“我会很困扰。”
“我不会。”树生强硬地回答:“这种事,怎么可能混淆?”
那种盛气凌人的眼神,还有祂自称“我”时,微微轻扬、类似笑声的语气,都让树生感到不快。少司命在她面前自称为“我”,是诚恳而善意的,甘愿与她平等,不会让人意识到贵贱的差距。但大司命的那声“我”却过于轻浮,使人意识到祂如今是屈尊降贵、施恩于人,对方应要感激才是。
“大司命要说什么,就说吧。”树生提起勇气,直挺挺的。“不要拐弯抹角。”
“好,不拐弯抹角。”祂爽朗地答应:“但你总得先尝尝我虎壤的地道菜,是吧?来,请用。”
树生现在怎会有用餐的兴致?
大司命倒是尽起主人的本分,替她张罗起来,边闲话家常地说:“你知道吗?我们虎壤虽与戍州距离不过三日车程,但这三日之内,不论是气候还是景观,乃至风俗人情,可是变化甚剧。你可能察觉不到,但虎壤确实是一座生在沙漠中的城市,所以你得多多注意水分的补充,也得快快适应虎壤食的口味。毕竟没有这些辛香料佐伴,天这么燥,怎能下咽?对了,想吃米饭,还是用大麦烙成的饼?这儿都有。”
“牡国国势强盛,连在沙漠中都可以兴造一座城市,生养这么多人民。”树生直白地拆穿:“大司命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吧?”
大司命停了手边的动作,笑望她:“我喜欢敏锐的孩子。”
祂替树生的铜盘盛了些米饭。“没错,我正有此意。你不觉得这是奇迹吗?明明身在沙漠,却开出了一条既深且广、足以容纳海舰上游的运河;沙漠无法种食,但你却还是可以选择享用米饭,还是大麦烙饼;又怕你饮不了足够的水分,因此贴心地在饮水中加入新鲜的酸柠汁,沁你心肺,当然,虎壤亦不产酸柠,酸柠是由更北方的产地拉运过来,越北,酸柠的滋味越好;我更想让你知道的是,这满满一桌的辛香料料理,身在禁国的你或许以为重值千金,实则不然,那是你们禁国偏居一隅,生产有限而导致的狭隘眼界。其实辛香料就像盐一样,在我国流通使用,人人都买得起、吃得到。这就是我大司命的大牡,物产多样丰饶,且有强健的运输四通八达,让各地互通有无。如果你明日想尝点鱼鲜或菜蔬,你尽管吩咐,翌晨就让你喝到汤国肥鲈炖的米粥,或是用豚骨高汤川烫的筊白或水茄。你想吃什么,我都愿意招待,以示我邀你来作客的诚意。”
“祢说的鲈鱼、筊白和水茄……”树生故意问:“我只吃得惯禁国自产的,大司命能替我张罗到吗?”
大司命大笑一声。“当然。”很肯定。“我今日就张开『虎口』,拿下整个禁国,将婺州鲈鱼、饶州筊白、穷州水茄,都献给你,一解你味蕾的思乡之情,如何?”
这自大的神!树生想。
“对了,知道这座前线城市为何叫作虎壤吗?”祂又说:“因为它正是一张向禁国大开的虎口,随时可以吃下整个禁国。之所以将你带到这儿来,也是想让你见识一下这历史的一刻。”
“祢……”她压着怒气,问:“怎么可以在对禁国做出这种事之后,还用骄傲的口气跟一个禁国人炫耀?”祂就这么看不起少司命与禁国人?
“你说话的态度错了,杭树生。”祂纠正她。“禁国五百年前,可是我大牡十郡的其中一郡,你应该说之于我皇弟少司命对我的背叛,我是如此宽宏大量地忍让,且一让,就让了祂五百年。我只不过是在近五年改变作为,转退为进,想收复失土,夺回『孤郡』,你说,我何错之有?我的行为,能称得上是『侵略』吗?”
树生无言地瞪着祂,觉得祂是在狡辩。
大司命轻松一哂。“而且,这可是遵从东皇太一的指示,如果禁土自己不先分崩离析,我这区区的虎口又哪能着力、咬上一口呢?”
“我觉得我们的对话,很不投机,大司命。”树生愤怒地咬牙:“祢在我这个禁国人面前不断为自己侵略的行为找借口,祢认为我可以听进去多少?”
“也是。所以,还是吃些蜂蜜与烤饼吧,让自己好过一点。”祂仍是好心情地招待她。“加点黄油,更好。”
“我没有诞降术。”树生干脆老实说了:“虽然我不知道祢要用诞降术做什么,但祢千里迢迢把我抓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祂手边的动作一愣,不过只顿了一会儿,又继续替她的烤饼抹上黄油。
树生再说:“我无法为祢所用,也不可能屈服于祢,祢会因此放我回去吗?”
祂微笑。“你说呢?”并递给她涂了蜜糖与滴着香浓牛油的烤饼。
“祢当然不会。”树生没有接过,继续说:“但是我的家被祢灭了,我最重视的人也让祢给杀了,我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所以祢要怎么处置我……”她深吸一口气。“我都无所谓。”
没错,她都无所谓,即使她得孤独地死于异乡。这就是她刚刚在尝尽绝望的滋味后,所下定的决心。
她的国家、她的故乡,还有少司命、朝仁、尔穆月……,大家都不在了,她才不要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这样的残破。她更不可能为了活命,而出卖自己的力量与良知,为敌国效命。即使今天她仍能施用诞降术,她也绝不会让大司命如愿。
“你现在,好像是在威胁我啊,杭树生。”祂放下烤饼,抹了抹手,双手撑着下颔,专注地望着她。“贬低自己的价值,诱使我动手除掉你,这样你就能成功瓦解我的野心,是吗?”
树生努力稳住自己,直视祂红色的眼睛,不逃避。
“即使我没在你头上扎入红头根,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杭树生。”大司命却好像看穿了一切,语气得意洋洋:“你还年轻,藏不好情绪。……对了,可以借你的手瞧瞧吗?”
树生一怔,没有动作。
“可以吗?”祂再问一次。
树生有点恐惧。
“杭树生。”祂的口气微硬。“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将同样的话说第二遍。”祂的眼瞳像烧着干柴的火一样,在爆烈着。“我要,你的手。”
那眼神所透出的威力,彷彿是十万大军临阵的压迫与震慑。
树生抵抗不住这老练又霸人的气势,最后听话的,颤抖地举起手,交给祂。
祂有礼而温柔地捧着她的手端详,欣赏她手上美丽而神祕的黥印纹路。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65章 红牡(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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