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打算贸然将树生带出,这样只会让自己与蚀的关系雪上加霜,且若真有人防着他,他便是中了他人的圈套。但见她虚弱得连身子都站不直,再拖下去,怕会要了这小家伙的命,最后,他还是决定带她走。至于后果要怎么扛,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至痛至恨的事,他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事他承受不了。他豁然地想。
踏上阶梯时,他敏感地一颤。
这道狭曲的走梯位于背风死角,理应吹不到风,可此刻他竟然感受到风向。
而且,是阴森寒凉的风。
他直觉要出事了。
月光晕在出口上,形成一口明亮的洞,他一刻不缓,就要带着树生冲入那口洞里──
忽然,一抹影子骤地倒挂在门上,遮去大半明亮!
他停下,瞪着那森森垂着的一排发丝。
“你在这儿做什么?”那抹影子说:“蚀郎。”
他将树生揣得更紧。
“手上抱着是什么啊?”影子继续淡淡地问。
说话的语气这样轻淡,无起无伏,事不关己,就只有永无一个人了。
他并不意外。只是永无背着光,脸上一片阴影,教他无法辨识他此刻的情绪,这让他有些不安。
永无从檐上翻了下来,整个人撑手挡住了门洞。
他的语气开始变化。
“这地方,就只有你知道。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却把人搞丢了……蚀郎,”略有嘲讽。“你是笨呢?还是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风,有些张狂地刺人。
他退了一步。
“螫蝎防你防对了!”永无声音高亢了。“你认识她!”
他再退,让自己完全融入对方看不到的黑影中。
“根本不能信任你!你这──”
地上的碎屑暴躁地旋转。
“叛徒!”
一轮螺旋状的暴风像个横冲直撞的疯子直直就往曲梯扫下去,力劲之猛甚至削了好几层土墙的皮肉──
几乎同时,梯道里的阴影闪现了一瞬红光,随即涌出一声野兽的深吼,及一排森白尖利的大牙──那肉颚一阖,竟硬生生地将那道旋风咬得碎散!
永无赶紧跳开,蚀狼也趁机窜出窄洞,不再受制。
永无满脸怒意,放眼寻望庙埕。庙埕无人,四周土楼紧邻,光源晦暗,烙下了许多浓黑的阴影任人躲藏。
蚀狼不断利用阴影,更替位置,混淆敌人耳目。
可不论蚀狼如何移动,永无的眼睛总能抓住牠迤逦在后的影子;而无论永无的眼神瞬得再快,蚀狼的脚步也能疾如闪电,脱离他的视线。
两方因此对峙了一阵,谁都不敢贸然出手。
最后永无有了动作,竟是奔回戏台下的地窖,想夺被留在那儿的树生。
蚀狼果然马上从土楼屋顶跃下,直扑永无脑门。
永无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脸倏地一皱,生出一道形同纺缍般尖锐的旋风,手往后一挥,暴风便顺着手劲的方向射向蚀狼──而这连续的动作,仅仅是一瞬的时间。
蚀狼一骇,止不住下坠的冲劲,只好奋力一扭,让自己摔向一旁庙埕。可牠又马上蹬起,直奔永无。
永无灵光一闪,便朝窖口射了一只风砲。蚀狼竟如他所料乱了攻击阵脚,先是上前咬碎风砲,再是奋不顾身地跃向他,想一举抢功拿下他的人头。
他比牠更快,牠的爪子还没划破空气,空气就已先凝聚成风暴,将牠的左肢给吃了进去。
蚀狼哀哀地低鸣,整条左肢血肉模糊,无法着地。
牠的血滴在石砖上,冒着恶臭的白烟。
没法快速奔跃的蚀狼,已不是对手,永无周身的风忽然一阵轻快,呼应着他此刻开朗的情绪。
“好久没发那么多脾气了,真累。”永无揉了揉痠疼的脸,边说:“你那天,果然是故意的。”
蚀狼阴红的眼瞪他。
“乍看似乎想抢功。”他说:“其实,是想替那家伙挡下攻击。是吧?”
他的眼神瞧不起牠。“她是你的谁?让你这般心软?我真不敢相信,若是数年前,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伤得了蚀郎哩!”
蚀狼龇牙裂嘴,愤呼呼地吠,想要靠近永无,却只能一跛一跛地跳着。
永无嗤一声。“好凄惨啊,前辈。”
蚀狼不理他的嘲笑,继续狼狈地前进,努力拉近两人的距离。
永无不以为意,脸慢慢地皱了起来,准备给牠来个致命一击。
“你就继续跳吧。”他说:“我让你轻松点,少跳几步。”
四周的风滚了起来。
蚀狼再跳,故意跳得笨拙,让对方放松戒心。
风一层一层地叠上,叠成了一面砍首的斧刃模样。
永无抬起手,那面风也举了起来。
“再见。”他得意地说。
蚀狼也斜咧了嘴,说:“再见。”
永无一愣。
蚀狼将自己的伤肢往他一挥,黑红的血汁像风炉吹飞的火星一样四散──
散在永无的脸上。
风斧碎了,永无的脸也破了。
牠甚至不给他惨叫的机会,上前一嘴封了他的喉头。咬力之重,让牠的上下齿在他的喉头里交会。
永无想呼吸,却断了气管,想挣扎,只能抽搐。身子抽搐得越用力,毒血便蚀得更深,吃得他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血也烧了他的头发、头皮,坑坑洞洞,像长不全毛发的鸭畜。
直到他连抽搐的力量都失去了,蚀狼才松开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永无还没死,仍想呼吸,可喉头破了洞,只能嘶嘶地漏着声。
战斗结束,但蚀狼不急着包扎伤口,竟是任自己左肢的血流着、淌着。
可以看出,永无望着那些伤血流向自己的眼神,是何等恐惧。
“你真笨。”蚀狼哼着。“你不该让我流血的。”
那些毒血开始吃永无的衣服、头发、指甲、指肉、腕上的皮肤。但还不够,毒血像开了荤的狼群,继续开跋,向他的胸腹、肉脂、骨架、内脏伸出贪婪的爪牙──永无的表情,渐成了一叠被火舌舔灼的金纸,扭曲、焦黑、纠结、崩散;而他的身体,则像一壶持续烧沸的滚水,一阵阵地蒸发至沸腾的白烟中,直到消失。大概再半个时辰,他便只剩下一滩血水。
“恰好,这儿是会杀猪的耕市。”牠再说:“人们只会把你当成没收拾好的猪血,一桶井水就干净了。你别担心。”
永无的意识还能运转,他的眼神流露出惊讶。牠便知道他想通了,牠是故意让他的风搅烂牠的左肢,因为这是不必嚷嚷、又能教敌人解除戒心而尽速克敌的最好办法。
牠正要走回地窖,却余光瞥见永无的嘴在蠕动。牠留下,注意看。
“你,这,样,杀,死,穆,日,的?”
牠瞪他。
他胜利地勾起嘴唇。
“真,狠。”
他没胜利太久。毒血很快卸了他的唇肉,露出了森白的齿骨,再无唇语可读。
蚀狼也没有胜利者的快感。永无那句话,是一记让人还不得手的回马枪,正中牠的要害。
穆日……
牠转回人身,默默地走回地窖。
“看来没法把你送回去了。”他对昏迷的树生说。
他左臂的血止不住,连靠近她都不敢。
“但你别担心,我会让人找到你。很快。”
他伸脚一踢,将那只包了烤米粿的竹包踢到她手边。若她醒了,饿了,就能吃了。
他站在梯口上,回头,望着她。
“小鬼,你很勇敢。”
不论她能不能听见,他还是要对她说……
“但得用对地方。”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穆日。
“永远都不要让仇恨弄脏你的手。”
黑衣或是白衣,换或是不换,一旦沾上了血,便怎么也摆脱不了那股腥。
染上那股腥,自己都会恨起自己,看轻自己。
最后,就像那些被他轻易夺去的生命一样,连自身的命都不再看重。
他深吸口气。
“再见,小鬼。”
这小鬼聪明得很、勇敢得很,也干净得很,不会变得像他一般窝囊肮脏。
他笑了一下。
“希望,永远……”然后,幽幽地说:“都不会再见到你。”
小鬼,你很勇敢。
但得用对地方。
树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段话。但那个说话的人,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使这些话语听起来就像耳鸣一样,隆隆,隆隆隆,如藏在云上的轻雷。
永远都不要让仇恨弄脏你的手。
她跨出脚步,想追寻这个声音。
她想问他:那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不让那些仇恨来骚惹自己的心?要原谅吗?要不在乎吗?要遗忘吗?怎么可能?不可能!
她边追边喊:“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再见,小鬼。
她一震。
“喂──”
“再见什么?!”她无助地喊:“再见什么哇?!”
希望,永远……
都不会再见到你。
“大叔!”
“大叔──”
“连你都要离开我吗?!”
“喂──喂──”
追着,她的脚下忽然洞空出一口见不着底的深渊,她就这样整个人被吸了下去──
那股吸力把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都剥离了她的灵魂,接着又去抽她灵魂中的三魂七魄,她的情绪、她的意念,全被支解殆尽──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光明的壁垒,黑暗的壁垒,全分了开来,不再混沌未明。
最后,吸力停止了,她的血、肉、骨回归了,她灵魂中能够发亮的一面也融进了她的血骨里,而黑暗、肮脏的那一面,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她面前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碾碎,碎如尘埃,然后像烟一样,被风呼地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而她,则是继续顺着坠势,落入她不知何方的境地……
她睁开眼,惊魂未定地醒在一间晕着温润的光的堂内。
她揉揉眼睛,爬了起来,拂了拂身上柔暖的丝被,还有洁净的小白袍。再摸摸脖子,干净舒爽,没有一点汗渍的黏腻。她又掀了自己的脚丫底板看,一点灰尘都没带上,粉嫩白皙。若不是她对蚀那群人还记忆犹新,她会以为自己是刚沐完浴,上床睡了一场饱觉,那些恐怖的歹事不过是偶尔在夜里作祟的梦魇,只要醒来,晃晃眼,就可以忘了。
不过,她揉着胸口──心上仍余悸犹存。她还能这样悠哉地醒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她问自己。
可是念头没有出现,替她回答。
她一愣,赶紧翻开左腕看。那条墨黑的刺青不见了。
“浮魈?”她喊:“浮魈!”声音在广大的堂内回荡。
她这才发现这堂里空无一物,只在堂中央摆着她这一座巨大足能以十步绕上一圈的床榻。而不论是堂柱还是像天穹一样遥远地悬在她顶上的藻拱,都是用白润的玉石搭成,夜里的月轻轻往上一揽,便浮出茫茫微光,即使不点灯,也能让半夜惊醒的人不为夜所惧,因为人就睡在月光里。
可没有浮魈,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让她很心慌。
她踢开被子,跳下榻,脚却是踩在一片水上。她又是一惊,放眼望去,原来这座床榻是浮在一片明亮透彻的池塘上,怪不得天花上也正荡漾着粼粼波光。
她得出去,不能被困在这里。
她站在榻上,估量池塘水深。塘水实在太清澈了,清澈得连养在池底的水草如何随水波摆荡的姿态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会让人以为池底触手可及。父亲教过她,这种池子会教人放松戒心,比见不到底的更危险。
她深呼吸。她其实不太擅水,以前在埤塘游泳,都得父亲在旁伴着才不慌。且看过父亲的身手,她便一直觉得自己游起泳来像一只落水狗。
不过门就在她可望见的对岸,这点距离她一定能游到!她告诉自己。她得离开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上下摆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呀地一声,跃了下去──
池塘掀起了水花,接着荡着涟漪,最后复归平静……
树生没来得及游到彼岸。
她还没浮上水面,就先被池底的水草给缠住。她以为这些水草想伤害她,她死命挣扎,竟将胸腔里的气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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