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107章 孤零(1)
  这里的庙没落了,风头都给隔街的新庙抢了过去,酬神的戏已好几十年没在戏台上搬演,连带的教台下给戏班更换行头的小间也荒成了生蛛网与灰尘的废窟。

  走查吏的密室,便安在这里。

  这里常有青蔬的腐叶、脂肉的血水、炸锅里的油渣、啃过的小骨,从屋顶的隙缝处流下来,积成一滩恶臭的死水。

  树生拉着手铐上的长链,来到另一边干净的角落窝着。可钉在墙上的鍊子不长,她只好悬着手坐正。

  她身上的方块、小囊与刀,都被搜走了。

  入夜,没人为她点灯,她应该要对这方黑漆漆的密室感到害怕,也该对不知何时会走进陌生人的那道入口感到恐惧,甚至更该费心想想,那群人把她到这儿来,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但现在她只觉得疲惫──不是夜了想睡的疲惫,而是走过千山万水似的那种累。

  “怎么会失败呢?”她轻轻地晃了晃手,铁链在黑暗中叮咚出声。

  “明明……每只都诞降得很成功。”

  “浮魈也在啊,每一步都照着做,怎么会失败呢?”她郁郁地纳闷着。

  是这群人太强了。念头说。你无能为力。

  于是,她开始回想起昨夜那场冲突。念头也替她一一做了解释:

  那个叫螫蝎的牧人,乍看似乎只是个凡人,但身手极好,加上他穿了“千层底”,简直是如虎添翼。

  树生一直很想知道,什么是“千层底”?

  除了“术”之外,世人还有擅长“方”者。若说“术”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加法,那“方”便仅仅是一种转换或连结的过程。与术比起来,习方之人的能力略逊一筹,为术者通常看不起方,认为可有可无,亦称不上“师”,他们甚至给这些擅方者取了别名,叫“方侪”,有贬低的意思,但久而久之人们也用这别名称呼这群人了。然而方若运用得当,也能实用。那双“千层底”便是由擅察风、水、土等天地之气的方侪所纳的,他知道该如何纳出与风、水、土相协而不抗的鞋底,让行者可以更轻松地走更长的路,或速度更快。若要跳跃,鞋底也能藉着风助,跃得更高更远。如遇到水,只要行者施力正确,也能在河上走个一阵。穿上“千层底”跋涉,等于山川无阻。因此你也别惊讶,为何他的脚那么有力,以及他能挡住敏猴的去路。

  树生又想到了另外三人,就是那不怕火的明城、可将物事化为金属的老易,还有那个表情很极端的永无。

  这三人明显也是方侪。明城应是“祝融方”,他的体气可与火相抗,方能引火而不自焚。老易能将金属的质地镕入自己的体气中,再去碰触他物,使物成金,这则是“镕金方”的能力。镕金方可小可大,小则运用在他的补缀活儿上,大则像你目睹的,可将一匹大牛瞬间化金,杀伤力之大,不可小觑。

  那……那个最让她心有余悸的永无呢?

  他的同伙都唤他作“怒飞天”。古人称风为“飞天”,可见他的体气能与风相融,喜怒哀乐都呈现在风向上。因此他要引发风暴很容易,只要动怒就好。

  她明白了,难怪这个人总刻意让自己淡定无感,因为他的情绪都会泄漏在风中,让旁人轻易察觉。m.xqikuaiwx.cOm

  想到那团风暴差点儿生吞活剥了自己,她便打了个寒颤,要不是大叔替她挡下,她现在还能毫发无伤地坐在这儿吗──

  她一震──想到了大叔,心里五味杂陈。

  对了,大叔他……还因此受了伤呢。

  “大叔他,真的是要救我吗?”她自问。

  念头没给她答案。

  “他要咬断我的手臂,很容易吧……可是他没有。”

  “连这次,他总共救了我三次。”

  “那为什么他还要把我关在这里?”

  “为什么……他是蚀呢?”

  “为什么他是杀了爹的蚀呢?”

  她越想越吃力,脑子越来越混浊。

  她这才发现,自己连续想了好几个问题,念头都没再出现给她答案。

  是因为根本没有解答吧?

  她丧气地将脸窝在膝盖里,阖上眼,思绪朦朦胧胧。

  这朦胧,她感觉得到,不是袭来的睡意。她还不想睡──都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把她带走,她怎可以睡?

  是无力。是肢体与精神的能量不断被抽蚀的无力。

  她想起浮魈饮她血的那夜。她任他饮,饮完之后,他们做了什么,又是怎么离开那尸房的,她什么都记不得,甚至毫无意识地睡到隔日晌午,醒来后,手脚麻得都不像自己的了……她终于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浮魈几乎把她的力量都给吃尽了。

  就像此刻。

  什么感觉都钝浊了。

  可唯有左腕上的那条刺青,一直传来阵阵刺疼。就像浮魈那时抓着她的手,用力吸吮口子的那种疼。

  “住手……浮魈。”她喃喃地抱怨着。“你这样,教我怎么逃出去啊……”

  那股无力感,依然故我。

  她甚至好像看到,浮魈那老爱嘲笑世俗的嘴脸,正在笑话她此刻的狼狈。

  “可,恶。”她含糊地说:“早知道,不要,让你,进来了。”

  最后,她乏力了,直接瘫在地上,眼睛再也睁不开。

  至于自己的下场到底会如何,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先生与少司命身边,她已经累得……不想再管了。

  只管,沉沉入睡。

  尔穆月办完了公务,乘了下山的马车,在半边夕阳下西山的时候,来到了穰原市街。他在最繁忙的街口下了车,这时,他已摘了幞头,着深色的家常衣,隐了他平常惯摆的官架子,就这样混进了人群中,一如寻常百姓,徒步走向城南西角。

  他尽量让自己像个无所事事的闲者,饶有兴味地四处观望街景。

  他因此确定,跟着他的人不是被马车继续引开,就是已给人群冲散。很好。

  螫蝎一点也不放心他。每个人都在怀疑他。他知道。

  这都是其来有自,大哥。穆日常对他说这句话。你不能怪人,因为变的是你。

  但他不能放着那孩子不管。

  他想起她看他的眼神,愤怒,恐惧。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有一段时日,当他揽镜自照,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眼神。他甚至很清楚,若再走火入魔下去,就该是提刀杀人的时候了。

  然后,开始杀人如麻。

  一如现在的他。

  还有穆日。

  他跟着人群一起站在一方街口,等着前方的马车阵通过。他的余光映进了一个人影,他斜着眼,看了一下,是一个少年,手上拿著书箱,大抵是还留在塾里跟着先生唸书的年纪,但看那身形,又可能是再长个一两岁就能被荐上磨勘院入仕任官的准大人。他样貌平凡,脸上不脱稚气,吸引尔穆月的,是他那一身洁白的衣。

  他静静地看着,看得入神。

  穆日,我喜欢看你穿白衣。你是个适合穿白衣的人。

  大哥也能穿。

  不,大哥穿不了,太容易脏了。

  这件白衣,竟让他想起了以前与穆日的对话。

  入蚀以前,穆日会这么单纯地回他:

  的确,白衣脏了可不好洗哩。

  入蚀以后,穆日的脸上多了一些……连他也不敢回想的表情。

  脏?脏了就再换一套嘛,大哥。

  怕脏,就成不了事。

  我希望,大哥,你不是伪善的人。不要跟求如山上的那个人一样。

  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对我们做了什么,你就不觉得这点脏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人顶了顶他,他一惊,回头。后头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他该走了。

  那个白衣少年已经走远了。

  他也跟着人群过了街口,转进了巷弄内。

  走着,他闻到了一股炭烤的香气,转出曲道,来到一座土楼前的稻埕。三百年前,这里还算是穰原外郊,周围尽是农野,这稻埕应是农家用来晒谷的,现在城市大了,土楼一座一座地起,但稻埕的规模仍留着,便驻了几个摊档,做起土楼居户的日常生意。其中一个小摊,便是随意架个炉盆,在铁网上烤着自家揉的米粿。

  就是这香气。

  他不自主地走上前去,向那正在弯腰添炭的嬷嬷说:“给我两个。”

  嬷嬷抹着被炉闷出的汗,招呼着:“要什么味?”

  他想也不想,就说:“辣腐乳和沾糖的。”

  嬷嬷纯朴地笑道:“看不出你吃糖。”

  他咳一声,澄清。“孩子要吃的。”

  那孩子被关进去之后,什么都没沾口,肚子一定饿了。

  他便拎着一只竹叶包,来到了那座駮庙旁的戏台。他四顾之后,确定没有可疑人迹,才走下那方小间。

  他点亮了烛,回身往铁链处一望,竟见树生瘫在地上!

  他心里一骇,赶紧探她究竟。

  “小鬼、小鬼!”他抱她,拍她脸颊。

  树生还是昏迷,脸色青白,不像沉睡。

  他心急,解开了树生手上的锁,想抱她去给药铺看病。

  锁开了,他看到了一条黑纹刺青,像一条半指宽的布带,绕了树生的腕上一圈。

  忽然,树生睁开了眼睛!

  他一震。

  她猛地蹬脚,踢他肚腹,他没抓好她,让她挣脱了。

  他觉得腰上空了一块,伸手一探,他随身的匕首被树生给抢了去。

  “放我出去!”她双手握刀,凶狠地指着他。

  她的手还在抖,一看就是没握过刀的人。

  他竟觉得有些安心。

  “你想杀我?”他挑眉,嘴角斜着,看起来就像在嘲笑她。

  “对!只要是蚀的人,我都要杀!”她哑着声喊。

  她是真的病了,连声音都无力。他想。不能再拖了。

  “你最好想清楚。”他说:“你的刀刺过来,你的手能马上抽离吗?”

  树生一愣。

  “你见识过我的血,连石头都能吃,你能保证杀人不溅血吗?”

  “你少吓唬我!我真的能杀你!”她前进,虚张声势。

  他也向她跨了一步,甚至摊开手臂,坦出胸膛。

  “好啊,来啊。但我得先跟你说……”他说:“在你杀死我之前,你的刀刃,会先被我的血吃尽。你的手,因为沾到我的血,而被剥了一层皮……”

  树生的表情动摇。

  “还没完,小鬼。”他继续:“那血会渗下去,一点一点地咬你的肉,咬到见骨。若遇到经脉,它就循着你的经脉,溯到你的心头……你想,连骨头都能穿洞,你那颗单薄的心脏又算得了什么?”

  她信了,脚不由得软了。

  他再前进一步,她赶紧后退两步。

  “不过,那些都不要紧。”他耸耸肩,说得轻松:“假使你侥幸活下来了,你这个人也没用了。”

  “什、什么?”

  “你恨我们,因为我们杀了你的父亲。”他定定地直视她:“那我问你,你这双手若杀了人,你跟我们又有何不同?”

  树生的手抖得更厉害。

  “好不好笑?”他勾着唇,要自己笑出声。“恨得巴不得灭了我们的人,最后却变得跟我们一样,你说,这好不好笑?”

  “不好笑!”她恼羞成怒地叫着。

  “这是天大的笑话!”他瞠着眼瞪她,万分笃定。“即使你真把我送到黑虚之海,我都会永远记得这个笑话!”

  他看到她眼眶泛红,快哭了。

  他心头也是一阵酸。

  他想看她笑,像她那时拿米粿给他吃一样,笑得无忧无虑,单纯天真,就连他这样的人,她都愿意信任,愿意帮助。

  在荒州,好不容易将她的魂魄拉了回来,不就是希望再看她笑?

  他吸了口气,严肃地说:“我不会对你怎样,你放下刀。”

  她不信任地看着他。

  “我不是好人。”他皱眉。“你也要像我一样吗?小鬼。”

  她抽噎地喘着气。

  “你父亲若知道了,”他再加重。“你想,他会多难过?”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着。

  她的手再没力气,刀子滑了下来,身子跟着摇摇欲坠。

  尔穆月一个跨步,在她倒地之前,先将她抱进了怀里。

  树生这次真的是用尽了气力,哭着哭着,便一抽一抽地打起了酣。

  他哼笑一声。“逞什么强呢,小鬼。”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07章 孤零(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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