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将山上的结绳与甲人撤掉大半,祂恐怕不太安心吧。”朝仁意有所指地说。
“那是陛下原谅三爷,也开始信任三爷了。”
“你觉得那些甲人全是为我而设的?”
“当然!小的可是知道您之前对树生大人做了什么事喔!”
一向给人天真单纯感觉的子乙,竟也会挑起敏感的话来刺激人。
“好了!子乙。”树生赶紧跳出来。“别说了。”
子乙气呼呼地看着她,不懂她为何替朝仁说话。
她只好再说:“我也有不对,我顶了先生嘴,才这样的……”
“树生。”朝仁说:“趁那绕指还能拆下来,快做决定吧。”
“三爷真是不可理喻!”子乙又火了。“那是陛下给树生大人保平安的,祂怕有人再次伤害她,才让她戴上的!陛下对树生大人很在乎,这种恩惠别人想要,等了五十年都要不到呢!”
树生此时看子乙,忽觉两人的年纪根本不一样。
朝仁没有随子乙起舞,很冷静地看着一个孩子闹别扭。
“你几岁?”他问子乙。
子乙不回答,气氛尴尬。
树生替他回答。“先生,子乙十岁呢!”
“不,我要问的是他真正的年纪。”他的眼看透他。“延和几年出生?”
子乙的脸都被激红了。
“你的确辛苦了。”朝仁淡淡地说:“等了五十年,真是漫长啊。”奇快妏敩
子乙不说了,掉头就走。
“哇!子乙──”树生看了看两边,见先生心情没受影响,仍气定神闲地填烟草,便往子乙那头追去。
“子乙,先生没恶意!他说话就是那样啊!我习惯了!”树生拉着子乙说。
“可是小的和陛下并没有习惯!”子乙说:“他怎么可以说树生大人是家犬呢?他这样是污蔑陛下的圣意!”
“我知道陛下是给我保平安的,我会一直戴着,绝不拿下来,好不好?你别气了,子乙。”树生像个姊姊,耐心地哄着闹脾气的弟弟。
“小的知道了。”子乙的性子缓了下来,却与树生有了点距离。“小的会告诉陛下,让陛下放心。”
说完,他给树生道了个揖,一顿一顿地走出院门。
树生有些无措地抓抓头。她以为照子乙以前直爽的个性,应该会要她别继续容忍说话刺耳的朝仁,直接向陛下陈情,撤除他们在九芎岭的住所,好迁回私宫与他作伴呢。
看来他真是气极了。
朝仁主动释出善意,答应继续做树生的老师,让少司命松绑了九芎岭的戒备。
不但九芎木上的结绳少了一半,更允诺朝仁,可在月华最盛的一夜,到木林中以天然的木质滋养自身。
靠天地养育茁壮的大树,与已被定型为器、不再生长的木,其所含木质自然差距甚远。少司命肯让他这样赤身进入森林,不做任何干涉,已近乎解除了对他人身的软禁。
他找到了一条在合抱的树盖下淙淙细流的小溪,月光柔和地筛在溪上,波光粼粼,与树干上忽明忽灭的木质光芒相互应和。
他褪了鞋袜,束了袍襬,站在溪中,任水流的线条牵引他肤触的感知,一股久违的舒畅感窜麻全身,使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更让周围的木质像被解放的火种一般,剧烈地燃烧着光明。原本漆黑的林中,亮如白昼。
他坐在溪畔,将上衣退到腰际,上身一赤裸,木质便如萤虫,纷纷翩飞近身,亲密他、抚摸他。笑声由他的喉头里低低地滚着──他已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他掬了一捧水,轻泼在胸前、肚腹、背上,木质稍稍受惊,散了,可不一会儿又聚拢起来,像吃奶水的婴儿在吸吮似的,与他的身体密不可分。
接着,他举起手,想解散一直将他的头颅箍得生疼的髻。
身后传来一声轻喊。
“先生。”
他回头一望,是树生。
他平静,不惊讶,也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倒是在等她开口。
她搔搔头。“刚刚在房里看到树林冒着光,若光不是青的,我还以为生了火灾哩。好奇,所以就赶过来看……”
“你还不睡?”他抽了簪,解了髻,揉了揉发,手一放,发如瀑地垂奔下来。
这时,树生才有了点“先生是禁族人”的感觉──有种绑不住的,狂野。
“我在练刻。”树生说。
“还要练吗?”他问。
她摇头,扭了扭腕。“手有些累了。”
她没想到,朝仁会拍拍他旁边的草地,说:“那来这儿坐吧。”
她瞠大眼,有点不信。
“可、可以吗?”
他将长得垂胸的浏海潇洒地往后一拨,露出一双含笑的眼。
“为何不可?”
树生脱了小鞋,悄悄兴奋地坐到了先生身边,脚沁进溪里。
两人安静地泡了一会儿水。
树生先开口。“之前我也在长令丘的森林里看过这种景象。只是不是木质发光,是吃了血的日虫和月虫。”
“那是普通的禁族领地,而不是华族。”朝仁说:“大多数的禁族人,就跟一般凡人无异,无法领会也无法掌控木质。木质是华族的特权。”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我就想那么大的树,为何生不出美丽的木质。”
“你觉得木质美丽?”他偏头,望着她。
“美啊!”她也看着他,眼里都是被木质映上的亮光。“在夜里,不用火,也能看到先生的样子。比火和蔼多了。”
他轻哼一声。“我以为平地百姓会以为这是不祥之火。”
“才不会。”
“那群侍人,都是这么想的。”
树生想了想,说:“这是属于森林的太阳,或是星星,这样想,就不可怕。”
他沉了一阵,才说:“我刚刚说,木质是华族的特权。”
“嗯,是啊。”
“我错了。”
“耶?”
他对她笑了。“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华族人也是一群自以为是、冥顽不灵的老家伙。”
她一愣。“先生怎么这么说?”
“木质是大家的,并非生于我华族,木质本就存于木林中,我们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认为木质是我们的专有物。”
一顿,又说:“相对的,有了这种心态,我们也就看不起任何与木质相违背的事物。但那些事物,真的没有任何应存的价值?我们口口声声说顺应东皇太一,但我们的心却不如太一神那般宽大。”
不知是什么,让先生的观念发生那么大的转变。树生暗想。
朝仁似读出她的心声,便答:“你说过,你父亲,也被很多人笑,但他只是想为家乡做事,到底为了什么要被人这样看轻。你不在山上时,我想这句话,想了很久。”
树生看到他摸了摸敷了药布的腰伤,小心地问:“先生的伤,还在痛?”
“好多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亏你的补肉膏,口子补肉了。”
树生放心了。
朝仁不让她专注在这伤口上,继续说:“最后,我想通了。诞降术,或许永远无法喜欢。这层洁癖,不管下过几次黑虚之海,只要流着禁族的血脉,就是洗不掉。”
树生缩了缩肩膀。
朝仁却接着放柔了语调。“但人,可以慢慢接受,慢慢尊重。”
她怔,抬头,惊讶地看着先生。
仔细想想,这段日子与先生的和睦相处,不就是这句“慢慢接受,慢慢尊重”的实践吗?
“撇除你父亲曾走上的歧路……”他犹疑了一下,方慎重地说:“我想,我们仍必须承认,你父亲,值得荒州人供奉。”
树生听了,心情很激动。
她声音沙哑。“谢、谢谢先生。”
“谢什么?”他笑着。“是你引领我,这样去看你父亲。应该是你父亲要庆幸,有你这个那么为他着想说话、并以他为傲的女儿。”
树生吸吸鼻子,说:“不,其实是先生你心胸宽大,为人体贴。”
他坏坏地勾着嘴角,伸手轻搓树生的小头。“小子,会拍马屁了?”
这一搓,有一种亲密的宠溺感。树生红着脸,心里感到快乐。
“我以前就想,禁族人的眼界与心胸应再宽大一点,至少,得懂得尊重与我们不同的平地凡人。于是,便经常与父亲提谏,却总是被戳上忤逆的印记,当成孽子看待。”
说着,他的嗓子幽沉了。
“可当我来到穰原,为华族的身分感到优越的时候,我忘了我曾对父亲说过的谏言,我变得高高在上、高不可攀,骄傲而又脆弱……”他说:“且不堪一击。被谏官从高位上打下来后,又气愤,又羞愧,就只能喝酒,一直喝酒,麻痺自己,不去想那些嘲笑,想那些羞辱,还有……也能不去想家。”
“先生……”树生听了,情绪也黯了。
“所以,也是你点醒我。”他看她,苦笑。
“耶?我、我又说了什么?”
“『你只是一直喝酒,一直睡觉,一直心情不好,根本没做过我老师。』”朝仁一字不差。“你是这么说的。”
树生慌慌。“先生,生气的时候都会口无遮拦……”
“就是口无遮拦,才会听到真心话。”
她绞着手指。“对不起。”
“对不起啊……”他望着远方,淡淡地说:“想想,最该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可我却从来没当面对你说过。”
她赶紧摆摆手。“不需要,先生……”
他低头,认真地注视她。“你也骂我一句吧。”
“咦?”
“我骂过你,你也对我还以颜色。”
“我、我骂过啦!”
“那些,都是实话,不是用来伤人的谎话。”
“啊?”
“像,你很脏,这句,就是我拿来伤人的谎话。”
树生一愕,原来先生一直惦记着这事。
见他毫不退让,她只好用力地想“可以用来伤人的谎话”回敬。
“你、你很呛!”她说:“满身都是烟味!”
反倒是朝仁愣住。
他闻了闻臂膀,啧了一声。“还真的是。”
树生以为真伤到他了,又改口。“不、不过,那烟很香,也不会难闻啦。”
“这是实话。”他笑。“不算。”
“啊?不算啊?”她搔头。
“尽量找我缺点。”他大方地说。
树生便咬着唇,一边观察他,一边思索。
可连她也觉得先生是个生得英俊正堂的人,实在找不出缺陷攻击。
不如……说反话吧。
“先生,你很丑。”她指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厚着脸皮说:“像猴人一样!”
朝仁发出了朗朗笑声。
树生脸红。“先生,我是认真的!你别笑!”
他一边拨垂下的发,仍一边笑。
“我们在山上,确实像野猴一样。你说准了。”
她唉呀一声,撒了点娇。“我不想了!”
“算了,树生。”他放过她,温柔地说:“你是个好孩子,学不会伤人,就别学了。”
并悄声地附带一句。“也千万,不要学会。”
月华西偏,朝仁发现时候不早了。
“该回去休息了。”他站起身,穿好衣裳,将发随意挽了结。树生也站了起来。
他看她着鞋,唤了她一声。“树生。”
“是,先生。”她抬眼看他。
“别再记得那句我伤你的话,好吗?”
“咦?”
“你若仍在乎着,就真的罚到我了。”
树生听懂了。
“我明白,先生。”她笑道:“我还是会好好做我自己。”
他也微笑,拍了拍她的肩,领她回到院落歇息。
求如山成了自己的家,千真万确。她不用再花心思讨好人、迎合事,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儿了。
但树生还是觉得,修补定疆大图,是她不能推卸、也不能懈怠的责任,因此每天仍勤于练习。
她要自己准确而快速地诞降。
当然,也要自如地收放。
一日,她在九芎岭的北坡上施术,生了一只长手长脚、白毛体黑的敏猴。敏猴通人性,竟像个同龄的小玩伴,陪她玩了一阵。
敏猴立起下肢,比她还高,上肢有力,一把就能把她腾空抱起。其长尾往树上一绕,便带着树生挂在枝上,像摇篮一般摇动。
树生当牠是鞦韆一样地荡,荡得高,可以穿透树梢、看到邻峰与天空。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7章 仇恨(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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