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95章 白语(3)
  祂笑。“树生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吗?”

  她摇头。

  “他在看荒江的水位。”祂指着脚下的渠道。“这道,是荒江的支河。”

  “咦?”树生仍不明所以。

  “荒江由荒州出海,若一发海啸,荒江水位必定不降。”祂说:“他在看河,思他故乡的安危。”

  这么一说,树生想到了。“难怪!”

  “嗯?”祂提起了好奇。

  “有一回我累,他背我上桥。上桥前他心情好好的,上了桥看了河,脸就坏了,站在桥边不说话,只是看河。我还记得,河水那时凶,像山上刚下过山洪似的。”

  “他铁定心情不好。”祂懂。

  “结果我们就等到了一条船。像那种……”她指给祂看,是一种有桅杆装置的船。“爹说那种船到了大江上都会竖起桅杆好撑帆掌风,可到这种狭窄的街市就只能靠纤夫来拉,桅杆也得放下,不放会撞桥。”

  祂听得认真。

  “可那天水急,船几乎是被冲下来的,没给人时间反应,船上的人也糊涂,忘了放倒桅杆,结果那桅杆就结实实地撞上我们的桥!我在我爹背上吓得大哭。”

  祂笑。“真的?”

  “我爹为了哄我,不但背我下桥去吃甜汤,买辛夷和蝉壳黏成的毛猴兵,还带我沿着堤岸追风。”

  “追风?”

  她羞。“就是把我架在他肩上,他当马跑,我在上头轻松吹风。跑得起劲,他还会学马鸣一声。”她搔搔头。“唉呀,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大了他就扛不动我了。”

  祂笑露了一口白齿。

  “横拓啊。”之后一想到那画面,祂仍是不住莞尔。“想不到。”

  反倒是树生,神色有些黯淡。

  “我也不肯让他背了。”她低低地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河与船。

  然后,少司命的手搭在她肩上。她一愣,被祂拢近身。

  祂低头,笑望她。“能再与我多说说横拓的事吗?”

  她一愣。

  “我只知道他在朝堂与荒州那强悍的样子,老绷着脸,从没见他有其他表情,甚至无从想象他这个人能做父亲。”

  她苦笑。看过父亲的记忆,她懂这感觉。

  刚好他们站在这至高点上,可将她家土楼方圆数里的街市看得一清二楚。

  她提起精神。

  “看。”她给祂指出桥东有一处小耕市。“我爱吃那耕市嬷嬷的鲈鱼粥,我爹每天都起早帮我买。我们一同吃了,才一块出门,我上学,他上工。”

  耕市对向,有一间铺子,几个男人正吃力地踩着鼓风机,热炉。

  她指。“那铺,是打铁的,我爹从先生那儿知道我能练刻版,隔天就去请师傅给我专门打一副。刀有粗有细,有小号大号,想刻什么花样都有,班上就属我的刀最齐全。”

  她看了少司命一眼,发现祂始终津津有味地听着。

  她被鼓舞了,说得更起劲。

  “那里,耕市的下一条,有条桂花小巷,生很多桂花,春天到了,那条街就特香。爹若早下工,就坐在那儿的拴马石上等我下学,然后一定带我去喝巷底的陈皮红豆汤。摊档旁还有一个锔碗的老爷,我们便一边吃汤一边看他像拉琴一样锔碗……喔,锔碗就是用钻子在碎碗片上打洞,钉上钉子,把碎碗片拼起来,这样破碗一样能使。”

  “桥西这儿有个成衣局,祢看,挂件衣服当招幌的就是。爹有一年托这局的师傅给我裁新衣,新衣做出来,爹很不满意,不论是工还是料,都觉得是次等的,于是第一次跟人吵架──喔,爹很少跟人吵架的,大家都觉得他脾气好。结果这师傅每每看到我们路过,都板着脸瞪我们。”

  “最后那年的新衣,爹只好试着打版、选料、裁缝,自个儿做。哈!”

  “还有、还有……有一阵子爹下工,常看到一个男孩在我家楼前闹我,那男孩是我匠学的同学,老逗我生气,见我气了,又逗我笑,是个奇怪的家伙。爹看过好几次,便把他请到家来吃点心,熟了,他脸皮就厚,甚至常背着我到家里找爹。”

  “可是,那一次之后,他就从此不来了。”

  “我跑去问他,他还躲我。最后被我逼急了,他才气呼呼地回我,说爹很恐怖!我就冲上去抓他头发,要他道歉。”

  祂听着,笑出声。“树生这么凶。”

  “谁叫他污辱我爹。”现在想来,还是让她气嘟嘟的。

  祂想了想,才说:“我想,那孩子,或许是喜欢你吧。”

  “耶?!”树生眼一瞠。

  “然后,被你爹发现了,你爹想护着你,便把他吓跑了。”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能了解这作爹的心情,你就像他心头上的一块肉,永远舍不下。”祂说:“若可以,他或许想守着你,一辈子,绝不让你被别的男人抢走。”

  祂低头看她。“这就是父亲。”

  “原来如此。”她呵笑一声。“我爹都没跟我说呢!”

  她的眼盯着河,又说了一次:“都没跟我说呢。”

  祂握着她的小肩头,紧紧的。

  “没关系。”祂轻哄。“说出来吧。”

  她的肩一耸一耸。

  “说出来,会好一点。”

  “我……”她喉头一苦,声音都哑了。“我……”

  祂牵起她的手。

  她心防一松,眼泪掉了下来。

  她终于说出口。“我……我真的,好想我爹……”

  “好想,真的,好想……”

  祂微笑。“我知道。”

  祂牵着她,慢慢地走下桥。

  祂抬头,看看日头。

  “树生。”祂淡淡地说:“快到大暑了。”

  她孩气地抹着眼泪,鼻子仍一抽一抽的。

  祂垂眸,对她温柔一顾。“到时候,我们来放荷花灯,给你爹吧。”

  “荷,荷花灯?”她眼红红地看祂。

  “嗯,荷花灯。顺着荒江流,流到荒州,流到大海。把你的思念,全部放在荷花上,告诉他。”

  祂再说:“并让他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教他别操心。”

  “对……”她破啼为笑。“他,老爱乱操心……”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远远地眺着那栋废弃的土楼──她的家。

  “好。”

  语气坚定。

  “我一定要做一个,很漂亮的荷花灯,告诉他。”

  眼神清朗了。

  “我很好。”

  ●

  晌午过后,少司命带树生来到离求如山与饮湖最近的一处里衙,让衙役派车。祂随时都能回求如山,但祂得亲眼看树生搭上车、上了宫道回去,祂才安心。

  祂的突然造访,让里衙受宠若惊,忙备了新鲜的文心兰挂在衙口,向世人诏告这份荣誉──少司命下凡来此、普润众生。这是个沿袭了五百年、不成文的小习俗,据说事后摘花枝回家,还能延续福气。

  “初初立都,我下山下得更勤。”祂与树生候在一间厅上,聊天聊起:“后来听人说那阵子,文心兰卖得好,很值钱。而人也因为一朵小花而对未来有了信仰,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有劲……那时,真是美好。”

  “駮庙也都供文心兰。”树生应道。

  祂垂眸看她,难得俏,打趣道:“是,我都闻到了。”

  “哦?”树生当真。“这么说,若有人在駮庙向陛下求事,祢都知道?”

  祂来了兴,想逗逗她。“或许喔。”

  “那陛下铁定听过!”

  “嗯?听过什么?”

  “我的祈愿啊!”

  “哦?是什么呢?”祂佯装。“有时希望太多,我也消化不了。”

  “我求陛下让我功课及格呢!”

  祂想想。“好像真有个小女孩跟我求过。”

  “当真?!”树生兴奋地红了脸。“原来我那时就与陛下说上话了!那年我才八岁哩!”

  祂笑出声,伸出手,很自然地去轻掐她粉嫩的小颊。

  “傻孩子。”祂宠溺地说:“你当真啊?嗯?”

  “啊?”

  “我不是那种神。”祂轻轻地摇头。“你的愿望能达成,是因为你努力,而不是我。”

  “喔……是吗?”原来是她想多了。

  “我只是一盏灯,替你照路,让你知道你行,剩下的,还是得靠自己努力。”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如此,知道了。”

  经过一天毫无隔阂的相处,树生对祂已完全松了心防,说起话来自自在在,不再忌惮了。

  “那陛下很喜欢文心兰喽?”她想到,又问。

  “嗯?”

  “不然大家怎么都知道要替祢搭这花呢?”

  “喜欢啊……”祂想了想。“不如说,记忆深刻吧。”祂淡淡地说:“还在牡国的时候,就只有这花,陪着我。”

  树生愣,一时接不上腔。

  先生在课上授禁国春秋,通常只从駮踏禁土、在土上生了第一株草开始,再论建国、论立都、论各年大事,谈的从来都是禁国的自家事,却没人提过当駮还在牡国做臣的记忆。

  如今她听来,却觉得有些怪异。怎么祂说得好像那辈子就只有花在陪着?除此之外,再无可忆的事。

  见她无法接话,少司命也没打算深入多说,只问:“上山后,确定还是先回九芎岭吗?”

  她点点头。

  “不用勉强。”祂体贴地说:“我可再替你安排别的岭峰,求如山很大。我随时都能去看你。”

  “不,我想……”她低低地说:“我想先见见先生。”她握着口袋。“至少得说声对不起。他不原谅我,我再走……”

  祂轻叹口气,抚抚她的头。“好孩子……”

  树生抬头看祂,祂笑得让人安心。“别怕,我都在,随时记得……”

  祂伸出手。“我的手。”

  她的心确实被安下了,于是,也伸手,握住祂凉凉的指头。

  “答应我,树生。”祂回握她,施了些力,让话有点逼人重视的份量。“下回,真的,别再这样离开了。嗯?”

  “知道,陛下,不会了。”

  “你和你朋友,怎么承诺?”祂忽然问。

  “耶?”

  “比如,要答应一起守一个秘密,不告诉别人,你们,会怎么做承诺?”

  “勾勾尾指。”她答。

  “怎么做?”

  “喔,这样……”

  两人手的大小有点差距,树生的小手搬弄起祂修长的指便显得怜人而可爱,让祂看得有些痴了。

  树生让两人的尾指勾了起来,并掂了掂。

  “坏事的人,会变猪。”她说。

  祂抿笑。“好慎重。”

  “下毒誓才有用啊。”

  “可我不想让你变猪。”

  她哈哈地笑。“那陛下再想想吧!看要立什么誓。”

  祂听进这话了。

  祂挪了坐姿,往后躺,倚着靠背,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孩气的笑脸。

  “好,我再想想。”祂慢条斯理地说:“想怎么与你立誓。”

  “好啊。”

  树生没发现,与她的天真比起来,少司命的表情太过较真了。

  过了半盏茶,衙役进来请人了,说是车已在头处,要进巷了,得准备准备。

  树生跳下位。“我要茅房。”

  茅房近后门,后门连着的楼都用作仓房。树生上了茅房要回厅,正见到一辆大板车倒退着进门。板车上的货竟叠了半层楼高,颤巍巍地随着车轮轴的转动颠簸着,让人瞧了一把冷汗。

  她还不知道有人驾车能驾得那么出神入化,可催使畜牲自在自如地倒退走。

  一个杂役跑来了,叫道:“小心点,看看后边!”

  车头那儿答道:“我哪能看啊!”

  杂役干脆替车指挥动向。“退、退、退,好,再退一步,慢点……好了。”

  “多谢。”车头说:“替我解个套吧!拉一天了,痠人!”

  杂役啧啧抱怨:“你们板车间真抠人,怎只派你一人出来拉货?”一边绕到车头去,为畜牲解下车辕。奇快妏敩

  “是啊,生计难,不做还有一堆人抢着做呢!”

  树生远远看到一双牛腿与一个硕大的牛屁股,知道拉车的畜牲是牛。

  正要回厅,突然听见杂役慌张叫道:“喂!你别──啧,被衙官看到不好!”

  树生一愣,又回头看。

  “唉,通个情吧,我赶茅房。”还是那车头的声音。“我随时带了裤子,不扔你的脸。”

  车头上,已不见那双牛腿和那只牛屁股,却是一个打着赤膊、一身油汗的男人正系着裤头走出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5章 白语(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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