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
“他在看荒江的水位。”祂指着脚下的渠道。“这道,是荒江的支河。”
“咦?”树生仍不明所以。
“荒江由荒州出海,若一发海啸,荒江水位必定不降。”祂说:“他在看河,思他故乡的安危。”
这么一说,树生想到了。“难怪!”
“嗯?”祂提起了好奇。
“有一回我累,他背我上桥。上桥前他心情好好的,上了桥看了河,脸就坏了,站在桥边不说话,只是看河。我还记得,河水那时凶,像山上刚下过山洪似的。”
“他铁定心情不好。”祂懂。
“结果我们就等到了一条船。像那种……”她指给祂看,是一种有桅杆装置的船。“爹说那种船到了大江上都会竖起桅杆好撑帆掌风,可到这种狭窄的街市就只能靠纤夫来拉,桅杆也得放下,不放会撞桥。”
祂听得认真。
“可那天水急,船几乎是被冲下来的,没给人时间反应,船上的人也糊涂,忘了放倒桅杆,结果那桅杆就结实实地撞上我们的桥!我在我爹背上吓得大哭。”
祂笑。“真的?”
“我爹为了哄我,不但背我下桥去吃甜汤,买辛夷和蝉壳黏成的毛猴兵,还带我沿着堤岸追风。”
“追风?”
她羞。“就是把我架在他肩上,他当马跑,我在上头轻松吹风。跑得起劲,他还会学马鸣一声。”她搔搔头。“唉呀,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大了他就扛不动我了。”
祂笑露了一口白齿。
“横拓啊。”之后一想到那画面,祂仍是不住莞尔。“想不到。”
反倒是树生,神色有些黯淡。
“我也不肯让他背了。”她低低地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河与船。
然后,少司命的手搭在她肩上。她一愣,被祂拢近身。
祂低头,笑望她。“能再与我多说说横拓的事吗?”
她一愣。
“我只知道他在朝堂与荒州那强悍的样子,老绷着脸,从没见他有其他表情,甚至无从想象他这个人能做父亲。”
她苦笑。看过父亲的记忆,她懂这感觉。
刚好他们站在这至高点上,可将她家土楼方圆数里的街市看得一清二楚。
她提起精神。
“看。”她给祂指出桥东有一处小耕市。“我爱吃那耕市嬷嬷的鲈鱼粥,我爹每天都起早帮我买。我们一同吃了,才一块出门,我上学,他上工。”
耕市对向,有一间铺子,几个男人正吃力地踩着鼓风机,热炉。
她指。“那铺,是打铁的,我爹从先生那儿知道我能练刻版,隔天就去请师傅给我专门打一副。刀有粗有细,有小号大号,想刻什么花样都有,班上就属我的刀最齐全。”
她看了少司命一眼,发现祂始终津津有味地听着。
她被鼓舞了,说得更起劲。
“那里,耕市的下一条,有条桂花小巷,生很多桂花,春天到了,那条街就特香。爹若早下工,就坐在那儿的拴马石上等我下学,然后一定带我去喝巷底的陈皮红豆汤。摊档旁还有一个锔碗的老爷,我们便一边吃汤一边看他像拉琴一样锔碗……喔,锔碗就是用钻子在碎碗片上打洞,钉上钉子,把碎碗片拼起来,这样破碗一样能使。”
“桥西这儿有个成衣局,祢看,挂件衣服当招幌的就是。爹有一年托这局的师傅给我裁新衣,新衣做出来,爹很不满意,不论是工还是料,都觉得是次等的,于是第一次跟人吵架──喔,爹很少跟人吵架的,大家都觉得他脾气好。结果这师傅每每看到我们路过,都板着脸瞪我们。”
“最后那年的新衣,爹只好试着打版、选料、裁缝,自个儿做。哈!”
“还有、还有……有一阵子爹下工,常看到一个男孩在我家楼前闹我,那男孩是我匠学的同学,老逗我生气,见我气了,又逗我笑,是个奇怪的家伙。爹看过好几次,便把他请到家来吃点心,熟了,他脸皮就厚,甚至常背着我到家里找爹。”
“可是,那一次之后,他就从此不来了。”
“我跑去问他,他还躲我。最后被我逼急了,他才气呼呼地回我,说爹很恐怖!我就冲上去抓他头发,要他道歉。”
祂听着,笑出声。“树生这么凶。”
“谁叫他污辱我爹。”现在想来,还是让她气嘟嘟的。
祂想了想,才说:“我想,那孩子,或许是喜欢你吧。”
“耶?!”树生眼一瞠。
“然后,被你爹发现了,你爹想护着你,便把他吓跑了。”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能了解这作爹的心情,你就像他心头上的一块肉,永远舍不下。”祂说:“若可以,他或许想守着你,一辈子,绝不让你被别的男人抢走。”
祂低头看她。“这就是父亲。”
“原来如此。”她呵笑一声。“我爹都没跟我说呢!”
她的眼盯着河,又说了一次:“都没跟我说呢。”
祂握着她的小肩头,紧紧的。
“没关系。”祂轻哄。“说出来吧。”
她的肩一耸一耸。
“说出来,会好一点。”
“我……”她喉头一苦,声音都哑了。“我……”
祂牵起她的手。
她心防一松,眼泪掉了下来。
她终于说出口。“我……我真的,好想我爹……”
“好想,真的,好想……”
祂微笑。“我知道。”
祂牵着她,慢慢地走下桥。
祂抬头,看看日头。
“树生。”祂淡淡地说:“快到大暑了。”
她孩气地抹着眼泪,鼻子仍一抽一抽的。
祂垂眸,对她温柔一顾。“到时候,我们来放荷花灯,给你爹吧。”
“荷,荷花灯?”她眼红红地看祂。
“嗯,荷花灯。顺着荒江流,流到荒州,流到大海。把你的思念,全部放在荷花上,告诉他。”
祂再说:“并让他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教他别操心。”
“对……”她破啼为笑。“他,老爱乱操心……”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远远地眺着那栋废弃的土楼──她的家。
“好。”
语气坚定。
“我一定要做一个,很漂亮的荷花灯,告诉他。”
眼神清朗了。
“我很好。”
●
晌午过后,少司命带树生来到离求如山与饮湖最近的一处里衙,让衙役派车。祂随时都能回求如山,但祂得亲眼看树生搭上车、上了宫道回去,祂才安心。
祂的突然造访,让里衙受宠若惊,忙备了新鲜的文心兰挂在衙口,向世人诏告这份荣誉──少司命下凡来此、普润众生。这是个沿袭了五百年、不成文的小习俗,据说事后摘花枝回家,还能延续福气。
“初初立都,我下山下得更勤。”祂与树生候在一间厅上,聊天聊起:“后来听人说那阵子,文心兰卖得好,很值钱。而人也因为一朵小花而对未来有了信仰,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有劲……那时,真是美好。”
“駮庙也都供文心兰。”树生应道。
祂垂眸看她,难得俏,打趣道:“是,我都闻到了。”
“哦?”树生当真。“这么说,若有人在駮庙向陛下求事,祢都知道?”
祂来了兴,想逗逗她。“或许喔。”
“那陛下铁定听过!”
“嗯?听过什么?”
“我的祈愿啊!”
“哦?是什么呢?”祂佯装。“有时希望太多,我也消化不了。”
“我求陛下让我功课及格呢!”
祂想想。“好像真有个小女孩跟我求过。”
“当真?!”树生兴奋地红了脸。“原来我那时就与陛下说上话了!那年我才八岁哩!”
祂笑出声,伸出手,很自然地去轻掐她粉嫩的小颊。
“傻孩子。”祂宠溺地说:“你当真啊?嗯?”
“啊?”
“我不是那种神。”祂轻轻地摇头。“你的愿望能达成,是因为你努力,而不是我。”
“喔……是吗?”原来是她想多了。
“我只是一盏灯,替你照路,让你知道你行,剩下的,还是得靠自己努力。”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如此,知道了。”
经过一天毫无隔阂的相处,树生对祂已完全松了心防,说起话来自自在在,不再忌惮了。
“那陛下很喜欢文心兰喽?”她想到,又问。
“嗯?”
“不然大家怎么都知道要替祢搭这花呢?”
“喜欢啊……”祂想了想。“不如说,记忆深刻吧。”祂淡淡地说:“还在牡国的时候,就只有这花,陪着我。”
树生愣,一时接不上腔。
先生在课上授禁国春秋,通常只从駮踏禁土、在土上生了第一株草开始,再论建国、论立都、论各年大事,谈的从来都是禁国的自家事,却没人提过当駮还在牡国做臣的记忆。
如今她听来,却觉得有些怪异。怎么祂说得好像那辈子就只有花在陪着?除此之外,再无可忆的事。
见她无法接话,少司命也没打算深入多说,只问:“上山后,确定还是先回九芎岭吗?”
她点点头。
“不用勉强。”祂体贴地说:“我可再替你安排别的岭峰,求如山很大。我随时都能去看你。”
“不,我想……”她低低地说:“我想先见见先生。”她握着口袋。“至少得说声对不起。他不原谅我,我再走……”
祂轻叹口气,抚抚她的头。“好孩子……”
树生抬头看祂,祂笑得让人安心。“别怕,我都在,随时记得……”
祂伸出手。“我的手。”
她的心确实被安下了,于是,也伸手,握住祂凉凉的指头。
“答应我,树生。”祂回握她,施了些力,让话有点逼人重视的份量。“下回,真的,别再这样离开了。嗯?”
“知道,陛下,不会了。”
“你和你朋友,怎么承诺?”祂忽然问。
“耶?”
“比如,要答应一起守一个秘密,不告诉别人,你们,会怎么做承诺?”
“勾勾尾指。”她答。
“怎么做?”
“喔,这样……”
两人手的大小有点差距,树生的小手搬弄起祂修长的指便显得怜人而可爱,让祂看得有些痴了。
树生让两人的尾指勾了起来,并掂了掂。
“坏事的人,会变猪。”她说。
祂抿笑。“好慎重。”
“下毒誓才有用啊。”
“可我不想让你变猪。”
她哈哈地笑。“那陛下再想想吧!看要立什么誓。”
祂听进这话了。
祂挪了坐姿,往后躺,倚着靠背,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孩气的笑脸。
“好,我再想想。”祂慢条斯理地说:“想怎么与你立誓。”
“好啊。”
树生没发现,与她的天真比起来,少司命的表情太过较真了。
过了半盏茶,衙役进来请人了,说是车已在头处,要进巷了,得准备准备。
树生跳下位。“我要茅房。”
茅房近后门,后门连着的楼都用作仓房。树生上了茅房要回厅,正见到一辆大板车倒退着进门。板车上的货竟叠了半层楼高,颤巍巍地随着车轮轴的转动颠簸着,让人瞧了一把冷汗。
她还不知道有人驾车能驾得那么出神入化,可催使畜牲自在自如地倒退走。
一个杂役跑来了,叫道:“小心点,看看后边!”
车头那儿答道:“我哪能看啊!”
杂役干脆替车指挥动向。“退、退、退,好,再退一步,慢点……好了。”
“多谢。”车头说:“替我解个套吧!拉一天了,痠人!”
杂役啧啧抱怨:“你们板车间真抠人,怎只派你一人出来拉货?”一边绕到车头去,为畜牲解下车辕。奇快妏敩
“是啊,生计难,不做还有一堆人抢着做呢!”
树生远远看到一双牛腿与一个硕大的牛屁股,知道拉车的畜牲是牛。
正要回厅,突然听见杂役慌张叫道:“喂!你别──啧,被衙官看到不好!”
树生一愣,又回头看。
“唉,通个情吧,我赶茅房。”还是那车头的声音。“我随时带了裤子,不扔你的脸。”
车头上,已不见那双牛腿和那只牛屁股,却是一个打着赤膊、一身油汗的男人正系着裤头走出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95章 白语(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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