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都往院子看去,看到一队为数十多人的官员阵仗,正被门房领着,快步跨过院子,往另一厢走去。每一个大人都面色凝肃。
那一厢,是朝仁先生的寝院。
“发生什么事了?”一次来这么多人,树生有些担心。
侍女还是微笑。“树生大人,明日一定要准时入座。”
“咦?”
“因为先生明日一定会来给你上课的。”
树生不懂侍女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肯定。
用完了粿,这些大人也办完事,循原径出来。他们看到树生在房里,特地站住,朝她作了一揖,彷彿她也是一尊小神明。
树生赧赧地点头,算是招呼。
“来,再喝杯茶吧!”侍女收拾餐具,又为她斟了碗茶,回复家常话题。“再练个半时辰,就要晚餐喽!”
隔日巳时,树生准时入座,将刻板、刀具整齐地备在案上,然后听侍女的话,乖乖地等待。
过了一刻,廊上真有一个晃悠悠的影子走来。树生一惊,赶紧跳下座,挺挺地站好。
走进来的,真的是朝仁先生──真被侍女说准了!
树生连忙行礼:“早安,先生!”
朝仁却没有理会她,而是一晃一晃地摇到墙边的一座躺椅上。
脸上都是宿醉的恹靡与苍白。
他躺在椅上,挪好姿势,有气无力地说:“做你平常做的事。”
“咦?”
他不再搭理,手撑着额,避着窗棂筛下的阳光,眼一阖,头一歪,就要睡了。
这……就是上课吗?
树生拿了几块日前刻好的版,想先请先生看看她的功力。
“先生,这几日我练了许多刻板,可以请你……”
朝仁没让她说完。
他懒懒地举起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做你平常做的事。”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更低哑,断了一截一截。
树生便不再扰他。
直觉告诉她,自己最好识相点。
巳时的课,树生便一边刻着板,一边听着先生的呼噜声──一如往常的自习。
侍女进来请他们用午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仍微笑,没说什么。
只是夜晚她留在教房自习时,院子上灯光乍现,又风火火地进来了一批大人,一样朝同个方向急呼呼地踱去,出来时,也不忘同她行个礼。
她点点头──回礼已成了习惯。
翌日的课,朝仁不再躺在椅上,而是坐到树生旁边,撑着颔,愣愣地看着她刻板。
他一下靠那么近,树生本来很紧张,时不时都要偷觑他几眼。后来,她放松了,因为她发现先生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他虽是看着她的刀与手,可是眼神却是落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或许不在九芎岭,甚至也不在求如山上。
之后树生才知道,那些来到九芎岭的大人,都是被少司命派来纠正先生行为举止的人。而先生那些不好的举止,当然都是侍女们通报给山外的人知晓的。
先生一直都有喝酒,待在他身旁,隐隐约约能闻到酒味。
两人一起用餐时,他会叫侍女把茶撤掉,换酒上来。或是根本不用饭,抱着酒瓶直接回房去。
他好像不愿意自己清醒。
一日午茶,朝仁回房,树生这么与侍女说:“先生为什么要喝酒呢?”
侍女看着她,温笑不语,似乎在鼓励她多说什么。
“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吧?”
父亲做疆图侯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消沉,赖着酒,软着骨头,疯言疯语的,她很不喜欢。
“会把身体喝软,对吗?”
一直瘫在榻上,再也振作不起来。
侍女不经意地一问:“你希望先生别喝酒,多教你一些东西,是吗?”
树生只听清了前句,便点了点头。
她是知道禁族人痛恨诞降术的,所以并不奢求先生能真的教会她什么。
在她点头的隔天,那批大人又上山来了,如一阵疾风扫向先生的寝院。
这回,她好奇地跟上去。
先生的寝屋开着门,可以看到大人们围在先生的榻前,说着话。她靠近去听。
“陛下要三爷别再喝酒了。”
先生默默地从榻上坐起身。
“喝酒对身子不好,也容易误事。”
先生低着头,不瞧任何人。
“因此自今日起,酿槽司每月只拨十升储酒予九芎岭,请三爷节制饮用。”
先生还是不语。
他们端来一只漆盒,当着先生的面,打了开来。
“若三爷犯瘾子,请吃烟吧。”
“这烟丝,是陛下亲自为您配选的。”
“可抑止您体内木质的蠢动。”
“请接下,华三爷。”
先生接下了盒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烟具。
他终于说话了。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三爷。”
他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三爷。”
“祂圣上打一开始,就是要逼疯我。”
“三爷!”
“没有木质的华族人,有何可畏?”
“三爷,万万不可曲解陛下美意!”
“陛下要三爷作树生大人的先生,您不尽责,您叫我们如何是好?”
“是三爷有负陛下在先……”
大人们开始责骂起先生,远远听来,有点耳鸣似的嗡嗡。
只见先生始终沉默地承受责骂。
骂到一个段落,大人们歇了口气。
轮到先生说:“陛下的美意,我收下了。”
他将盒子置在一旁,仰着脸,有些挑衅地说:“请诸位大人回去禀报陛下,若祂问朝仁为何喝酒……”
树生倾着身,注意听着,却没发现侍女来到寝院。
“唉呀!树生大人!”她低叫:“你不可以在这里啦!”
树生被急急地拉走了,没听到朝仁后半的话──
“因为,朝仁怕醒着,会杀了这个我族最鄙夷的诞降师。”
●
大人们下山后,又有一批工匠入山,在每株九芎木上再结第二道绳。且不只是木林,连房舍的每件栋梁、房柱都结上了绳。
侍女笑说:“这样,树生大人的安全更是无虞。”
树生当然不知道,这些结绳都是冲着朝仁的那句话而来。
而平日与先生的相处,虽然冷冷淡淡,却也平平和和,树生根本感觉不出他对诞降师或疆图侯有那么深的偏见与鄙视。他只是一个寡言而内敛的人,很少对人表露自身情绪,尤其是对一个孩子。
所以,树生以为,他与她之间隔的,仅仅是一段可靠日久相处来补足的距离。
现在先生每天都会来陪她,也没了酒味,倒是多了烟草的薰香。她开始试着与他说说话。
“先生。”她轻轻地唤一声。
先生正坐在窗旁吃烟,并朝着窗外吐着刺鼻的烟气。
每回他瘾子上来,一定会到窗边吃烟,树生想,这或许也是他释出给她的善意吧。
他没有转动身子,眼珠子倒是朝她瞟去。
“谢谢您让我当您的学生。”
他转回了视线,继续望着窗外。
“我知道……禁族不喜欢诞降术。”
他吐玩着烟气,显得心不在焉。
“可是,先生请您放心。”树生讨好地说:“我的诞降术只是修补定疆大图,绝不做别的。”
先生放下烟管,朝她伸出手。
“咦?”
“你刻的方块,都拿来。”刚吃完烟,先生的声音低哑。
树生精神抖擞,冲回书房,把自己刻得最满意的作品都挑了下来,拿回教房交给先生品鉴。
几子上备好了硃砂,先生拿笔蘸了蘸,在那些方块上一一打叉。
“重刻。”他说,又拿起烟管。
树生愕得张着嘴,说不出话。
他不讲评,再次沉默地吃起烟。
“抱歉,先生……”树生壮起胆问:“是……哪里有问题吗?”
先生还是望着窗,静了会儿,才说:“你说你的术只修图。”
“是。”
“不做别的。”
“没错。”
“那就不该画这些生命。”
树生一愣,懂了。
“那……那我画一些家具物什,可以吗?”
先生不回答。
树生就当他没意见了,裁了新板,拿炭笔重新打稿。
中途,先生难得主动说话:“你说的图,是指抗海啸的那幅?”
树生抬头,发现先生正正眼看着她。
先生清醒的时候,眼神清朗,五官稳沉,含有看透世俗的睿智,加上轮廓深邃,使他也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子。
“是的,先生。”树生回答。
先生终于肯跟她说话了,她有点高兴呢!
“你何必去修?”
“是陛下托付的工作,先生。”
先生没在意她的回话,径自说:“如果荒州注定要死那么多人,何必修呢?”
树生瞠着眼,停了笔。
“荒州千年前本就是海,海如今想夺回它的地,不对吗?”
“先、先生……”
“不对吗?”他再问一次。
她答不出话来。
他站了起来,走出房,彷彿根本不期待树生会有多好的回答。
树生真的很想讨好先生,希望他不后悔收了她这个学生。
先生入教房之前,她就把她的成果一一列在案上,等待验收。
案上从左至右是一只笔、一只在槽缘上攀了一只蟋蟀的砚、一件素净瓷白的花瓶。每件物事旁,都摆着刻版比照。
这是这三天来的成果──刻了二十几块方块,才成功了三件。
先生跨进门槛,瞧了一眼,又来到窗边吃烟。
树生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似乎一如往常平淡,不见好,也不见不好,便提声说:“先生,我照您说的,刻了几件物什,成功诞降了三件,我都使过,很耐使的……喏,这花瓶真的装了水喔,不渗的!”
她本想抱花瓶给先生瞧,可瓶重,挪不动,也不见先生起身来看,只好改拿了笔与砚,自己靠近先生。
“先生也可以用用看笔砚,这笔不掉毛的,这砚也真的能磨出浓墨喔!”
先生还是不看一眼。
“先生……”树生有点哀求。
他吐了口烟气。“搁着。”
她一直强颜欢笑的脸垮了下来。
他余光看到了,静了会儿,才加一句:“我会用用看。”
树生一怔。
她兴奋地吸口气,笑了。“是,谢谢先生!”
这一刻,树生终于有一种被注意到的感觉。
即使下一刻先生似乎又独自到了遥远的地方避着她,但她知足了。
她收拾桌面,开始认真地刻新板。
先生的烟不知何时吃尽了,竟默默地打量起她。
“你几岁?”他轻声问。
树生好一会儿才抬头,疑惑地看着先生。
他也看着她,等着答案。
“先生,你刚刚在说话吗?”她是问真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他再说一次:“我问你几岁。”
“我、我十二岁,先生。”
“你见过你父亲吗?”
树生这才察觉,他们对彼此真的一无所知呢。
“是,先生,我从小就跟着父亲。”
“他对你好吗?”
“很好,先生,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她看到他的嘴微微地勾起,似笑非笑。
“你父亲知道你会诞降术吗?”wWw.xqikuaiwx.Com
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何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但她很乐意。
“本来不知道,知道以后,很生气。”
“他答应你走这条路吗?”
“没来得及答应。”
“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她幽幽地说:“他还没说,就死了。”
他转开视线,似乎不太习惯面对忧伤的人。
室内一时无声。
当树生以为谈话结束时,先生又拾起了话头。
“所以你父亲最后,并不希望你使诞降术。”
她犹豫。“对。”
“那你为何答应修图?”
“是陛下说……”
“你想修图吗?”先生再问一次。
他问的,是“她”。
树生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掺有迟疑。“想。”
他深深地望着她,有一种想看清矫作的穿透。
“我虽然没有住过荒州,可是我看过我父亲对荒州的感情。我想救荒州,真的。”
他没有穿透成功,途中,他便挫败地别开眼睛。
他知道,这女孩说的是真话。
“可惜。”他叹息。
“什么?先生。”
“你不会放弃修图。”
“当然,先生。”
“若你放弃,我就能下山了。”
脑筋费力地转了一圈,树生才懂了这场对话的意义。
先生不过是拐着弯,试探她放弃诞降术的可能性。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89章 逃山(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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