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89章 逃山(1)
  此时,外头闹轰轰的。这闹轰对不到十人的九芎岭而言很不寻常。

  主仆二人都往院子看去,看到一队为数十多人的官员阵仗,正被门房领着,快步跨过院子,往另一厢走去。每一个大人都面色凝肃。

  那一厢,是朝仁先生的寝院。

  “发生什么事了?”一次来这么多人,树生有些担心。

  侍女还是微笑。“树生大人,明日一定要准时入座。”

  “咦?”

  “因为先生明日一定会来给你上课的。”

  树生不懂侍女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肯定。

  用完了粿,这些大人也办完事,循原径出来。他们看到树生在房里,特地站住,朝她作了一揖,彷彿她也是一尊小神明。

  树生赧赧地点头,算是招呼。

  “来,再喝杯茶吧!”侍女收拾餐具,又为她斟了碗茶,回复家常话题。“再练个半时辰,就要晚餐喽!”

  隔日巳时,树生准时入座,将刻板、刀具整齐地备在案上,然后听侍女的话,乖乖地等待。

  过了一刻,廊上真有一个晃悠悠的影子走来。树生一惊,赶紧跳下座,挺挺地站好。

  走进来的,真的是朝仁先生──真被侍女说准了!

  树生连忙行礼:“早安,先生!”

  朝仁却没有理会她,而是一晃一晃地摇到墙边的一座躺椅上。

  脸上都是宿醉的恹靡与苍白。

  他躺在椅上,挪好姿势,有气无力地说:“做你平常做的事。”

  “咦?”

  他不再搭理,手撑着额,避着窗棂筛下的阳光,眼一阖,头一歪,就要睡了。

  这……就是上课吗?

  树生拿了几块日前刻好的版,想先请先生看看她的功力。

  “先生,这几日我练了许多刻板,可以请你……”

  朝仁没让她说完。

  他懒懒地举起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做你平常做的事。”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更低哑,断了一截一截。

  树生便不再扰他。

  直觉告诉她,自己最好识相点。

  巳时的课,树生便一边刻着板,一边听着先生的呼噜声──一如往常的自习。

  侍女进来请他们用午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仍微笑,没说什么。

  只是夜晚她留在教房自习时,院子上灯光乍现,又风火火地进来了一批大人,一样朝同个方向急呼呼地踱去,出来时,也不忘同她行个礼。

  她点点头──回礼已成了习惯。

  翌日的课,朝仁不再躺在椅上,而是坐到树生旁边,撑着颔,愣愣地看着她刻板。

  他一下靠那么近,树生本来很紧张,时不时都要偷觑他几眼。后来,她放松了,因为她发现先生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他虽是看着她的刀与手,可是眼神却是落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或许不在九芎岭,甚至也不在求如山上。

  之后树生才知道,那些来到九芎岭的大人,都是被少司命派来纠正先生行为举止的人。而先生那些不好的举止,当然都是侍女们通报给山外的人知晓的。

  先生一直都有喝酒,待在他身旁,隐隐约约能闻到酒味。

  两人一起用餐时,他会叫侍女把茶撤掉,换酒上来。或是根本不用饭,抱着酒瓶直接回房去。

  他好像不愿意自己清醒。

  一日午茶,朝仁回房,树生这么与侍女说:“先生为什么要喝酒呢?”

  侍女看着她,温笑不语,似乎在鼓励她多说什么。

  “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吧?”

  父亲做疆图侯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消沉,赖着酒,软着骨头,疯言疯语的,她很不喜欢。

  “会把身体喝软,对吗?”

  一直瘫在榻上,再也振作不起来。

  侍女不经意地一问:“你希望先生别喝酒,多教你一些东西,是吗?”

  树生只听清了前句,便点了点头。

  她是知道禁族人痛恨诞降术的,所以并不奢求先生能真的教会她什么。

  在她点头的隔天,那批大人又上山来了,如一阵疾风扫向先生的寝院。

  这回,她好奇地跟上去。

  先生的寝屋开着门,可以看到大人们围在先生的榻前,说着话。她靠近去听。

  “陛下要三爷别再喝酒了。”

  先生默默地从榻上坐起身。

  “喝酒对身子不好,也容易误事。”

  先生低着头,不瞧任何人。

  “因此自今日起,酿槽司每月只拨十升储酒予九芎岭,请三爷节制饮用。”

  先生还是不语。

  他们端来一只漆盒,当着先生的面,打了开来。

  “若三爷犯瘾子,请吃烟吧。”

  “这烟丝,是陛下亲自为您配选的。”

  “可抑止您体内木质的蠢动。”

  “请接下,华三爷。”

  先生接下了盒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烟具。

  他终于说话了。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三爷。”

  他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三爷。”

  “祂圣上打一开始,就是要逼疯我。”

  “三爷!”

  “没有木质的华族人,有何可畏?”

  “三爷,万万不可曲解陛下美意!”

  “陛下要三爷作树生大人的先生,您不尽责,您叫我们如何是好?”

  “是三爷有负陛下在先……”

  大人们开始责骂起先生,远远听来,有点耳鸣似的嗡嗡。

  只见先生始终沉默地承受责骂。

  骂到一个段落,大人们歇了口气。

  轮到先生说:“陛下的美意,我收下了。”

  他将盒子置在一旁,仰着脸,有些挑衅地说:“请诸位大人回去禀报陛下,若祂问朝仁为何喝酒……”

  树生倾着身,注意听着,却没发现侍女来到寝院。

  “唉呀!树生大人!”她低叫:“你不可以在这里啦!”

  树生被急急地拉走了,没听到朝仁后半的话──

  “因为,朝仁怕醒着,会杀了这个我族最鄙夷的诞降师。”

  ●

  大人们下山后,又有一批工匠入山,在每株九芎木上再结第二道绳。且不只是木林,连房舍的每件栋梁、房柱都结上了绳。

  侍女笑说:“这样,树生大人的安全更是无虞。”

  树生当然不知道,这些结绳都是冲着朝仁的那句话而来。

  而平日与先生的相处,虽然冷冷淡淡,却也平平和和,树生根本感觉不出他对诞降师或疆图侯有那么深的偏见与鄙视。他只是一个寡言而内敛的人,很少对人表露自身情绪,尤其是对一个孩子。

  所以,树生以为,他与她之间隔的,仅仅是一段可靠日久相处来补足的距离。

  现在先生每天都会来陪她,也没了酒味,倒是多了烟草的薰香。她开始试着与他说说话。

  “先生。”她轻轻地唤一声。

  先生正坐在窗旁吃烟,并朝着窗外吐着刺鼻的烟气。

  每回他瘾子上来,一定会到窗边吃烟,树生想,这或许也是他释出给她的善意吧。

  他没有转动身子,眼珠子倒是朝她瞟去。

  “谢谢您让我当您的学生。”

  他转回了视线,继续望着窗外。

  “我知道……禁族不喜欢诞降术。”

  他吐玩着烟气,显得心不在焉。

  “可是,先生请您放心。”树生讨好地说:“我的诞降术只是修补定疆大图,绝不做别的。”

  先生放下烟管,朝她伸出手。

  “咦?”

  “你刻的方块,都拿来。”刚吃完烟,先生的声音低哑。

  树生精神抖擞,冲回书房,把自己刻得最满意的作品都挑了下来,拿回教房交给先生品鉴。

  几子上备好了硃砂,先生拿笔蘸了蘸,在那些方块上一一打叉。

  “重刻。”他说,又拿起烟管。

  树生愕得张着嘴,说不出话。

  他不讲评,再次沉默地吃起烟。

  “抱歉,先生……”树生壮起胆问:“是……哪里有问题吗?”

  先生还是望着窗,静了会儿,才说:“你说你的术只修图。”

  “是。”

  “不做别的。”

  “没错。”

  “那就不该画这些生命。”

  树生一愣,懂了。

  “那……那我画一些家具物什,可以吗?”

  先生不回答。

  树生就当他没意见了,裁了新板,拿炭笔重新打稿。

  中途,先生难得主动说话:“你说的图,是指抗海啸的那幅?”

  树生抬头,发现先生正正眼看着她。

  先生清醒的时候,眼神清朗,五官稳沉,含有看透世俗的睿智,加上轮廓深邃,使他也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子。

  “是的,先生。”树生回答。

  先生终于肯跟她说话了,她有点高兴呢!

  “你何必去修?”

  “是陛下托付的工作,先生。”

  先生没在意她的回话,径自说:“如果荒州注定要死那么多人,何必修呢?”

  树生瞠着眼,停了笔。

  “荒州千年前本就是海,海如今想夺回它的地,不对吗?”

  “先、先生……”

  “不对吗?”他再问一次。

  她答不出话来。

  他站了起来,走出房,彷彿根本不期待树生会有多好的回答。

  树生真的很想讨好先生,希望他不后悔收了她这个学生。

  先生入教房之前,她就把她的成果一一列在案上,等待验收。

  案上从左至右是一只笔、一只在槽缘上攀了一只蟋蟀的砚、一件素净瓷白的花瓶。每件物事旁,都摆着刻版比照。

  这是这三天来的成果──刻了二十几块方块,才成功了三件。

  先生跨进门槛,瞧了一眼,又来到窗边吃烟。

  树生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似乎一如往常平淡,不见好,也不见不好,便提声说:“先生,我照您说的,刻了几件物什,成功诞降了三件,我都使过,很耐使的……喏,这花瓶真的装了水喔,不渗的!”

  她本想抱花瓶给先生瞧,可瓶重,挪不动,也不见先生起身来看,只好改拿了笔与砚,自己靠近先生。

  “先生也可以用用看笔砚,这笔不掉毛的,这砚也真的能磨出浓墨喔!”

  先生还是不看一眼。

  “先生……”树生有点哀求。

  他吐了口烟气。“搁着。”

  她一直强颜欢笑的脸垮了下来。

  他余光看到了,静了会儿,才加一句:“我会用用看。”

  树生一怔。

  她兴奋地吸口气,笑了。“是,谢谢先生!”

  这一刻,树生终于有一种被注意到的感觉。

  即使下一刻先生似乎又独自到了遥远的地方避着她,但她知足了。

  她收拾桌面,开始认真地刻新板。

  先生的烟不知何时吃尽了,竟默默地打量起她。

  “你几岁?”他轻声问。

  树生好一会儿才抬头,疑惑地看着先生。

  他也看着她,等着答案。

  “先生,你刚刚在说话吗?”她是问真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他再说一次:“我问你几岁。”

  “我、我十二岁,先生。”

  “你见过你父亲吗?”

  树生这才察觉,他们对彼此真的一无所知呢。

  “是,先生,我从小就跟着父亲。”

  “他对你好吗?”

  “很好,先生,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她看到他的嘴微微地勾起,似笑非笑。

  “你父亲知道你会诞降术吗?”wWw.xqikuaiwx.Com

  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何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但她很乐意。

  “本来不知道,知道以后,很生气。”

  “他答应你走这条路吗?”

  “没来得及答应。”

  “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她幽幽地说:“他还没说,就死了。”

  他转开视线,似乎不太习惯面对忧伤的人。

  室内一时无声。

  当树生以为谈话结束时,先生又拾起了话头。

  “所以你父亲最后,并不希望你使诞降术。”

  她犹豫。“对。”

  “那你为何答应修图?”

  “是陛下说……”

  “你想修图吗?”先生再问一次。

  他问的,是“她”。

  树生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掺有迟疑。“想。”

  他深深地望着她,有一种想看清矫作的穿透。

  “我虽然没有住过荒州,可是我看过我父亲对荒州的感情。我想救荒州,真的。”

  他没有穿透成功,途中,他便挫败地别开眼睛。

  他知道,这女孩说的是真话。

  “可惜。”他叹息。

  “什么?先生。”

  “你不会放弃修图。”

  “当然,先生。”

  “若你放弃,我就能下山了。”

  脑筋费力地转了一圈,树生才懂了这场对话的意义。

  先生不过是拐着弯,试探她放弃诞降术的可能性。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89章 逃山(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