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里,让朝仁最失望的,就是祂这番作戏的功夫。
“陛下自己其实很清楚,又何需我多说?”
桌缘的植木,生得越来越盛,已像一把兜天小伞了。
少司命眺着小树,象是欣赏地一顾。
祂莞尔地说:“美啊,桑之木,你与木质这么熟悉,是何等神奇的力量,为何不能为寡人用在正途上呢?你甚至用它杀了一个人,真不应该。”
祂伸出手,也握上了桌头。
植木停止了生长。
甚至,下起了落叶雨。
朝仁浑身一震,不只因为少司命的一番话,还有体内那股被抽蚀的虚感。
“桑之木,听着。”祂嘴角上扬,声音轻柔。“寡人的国家,没有这种传说。有的话……”
祂眼珠一吊,瞧了朝仁一眼。
朝仁感觉自己的身体彷彿经历了深秋一场最冻的晨霜。
那是他五年前刚进京时,无法在一个慈悲之神身上想象出的眼神。
“迟早也会给寡人拔除。”祂说:“所以,爱卿,为了你好,别听信那种流言。好吗?你不如好好思考……寡人方才的提议,嗯?”
落叶落得更盛。
朝仁看着满地的碎叶,这才恍然。
这张木桌,不是为了彰显少司命礼贤下士之心。
只是提醒他,他这个被禁族逐出山林的华族,如何也逃不脱祂的掌心。
禁国,毕竟是少司命的。
少司命刻意地放慢语调,温柔贴己地再问一次:“桑之木,你,愿不愿意,作杭树生的老师?”
他的手冒出了青筋,体内的虚无像白蚁蛀木,范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寡人知道禁族视诞降术为忤逆天道的禁忌,寡人这番决定,着实委屈你。但如同你想为山林引入火种,寡人也希望为禁国建筑让百姓安身立命的堤防。这种用心,都是一样的。”
贪婪啊。他想。
他看着少司命那吃了力量而越来越灿亮的眼睛。
“寡人想了许久许久,为何太一神会安排你出现在寡人身边。最后,寡人想通了,原来,教那孩子运用木质,使她的诞降术造福更多百姓、更多世代,就是你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啊……『朝仁』。”
少司命不但想与太一神劫时间,也想与祂夺空间?
却又想将这层掠夺之心匿藏在顺应天道的羊皮下,佯装温驯地通过东皇太一每年设在蓬莱峰顶上的验门?
“朝仁、朝仁……若你答应了,寡人将自诩,这名,没有赐错人。”
贪婪啊。贪婪啊。他却只能放在心头想,再也没有勇气当着众官的面说出来了。
忽然,他听到笑声。奇快妏敩
他剧烈一抖。
是族人的。是父亲的。
桑之木,这就是你为你愚蠢的决定所付出的代价。
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少司命就是这种人吗?
长命,是人贪婪的借口。
祂凭什么扰乱太一神赐予众生的秩序?
这个世界,不只有人。
你跟祂一样,桑之木,你被玷污了,别回来了。
知道吗?别回来了。
你回来,也只会引来业火,烧了整座山林,有害无益。
你回来,更让父亲蒙羞。
听。
听到了吗?
是族人笑你的声音。
“住口!”
朝仁搥了一声桌子。
他挫败了。
他的腰杆再挺不直,只能像只受寒的小雏,委顿地蜷曲在座上。
少司命很有耐心地等待他。
“给……给我酒。”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有酒,我,我就答应。”
少司命的眉眼笑得弯弯。
祂拍了拍手,传人送酒进来。
侍人看见堂上满地的落叶枯枝,还有木桌像生瘤一样地突生了一株张牙舞爪的怪树,都吓了一跳。
少司命遣走了侍人,为朝仁斟酒。
朝仁爬起身,焦急地想夺酒壶。
少司命一退,没让他勾着。
“别急,桑之木。”祂为他递上一盏浅浅的酒汁。“酒要慢慢品尝,才有韵味。”
朝仁顾不得祂的劝,像刚从沙漠出来的人一样,一口就舔尽了酒水。
少司命勾着唇,轻轻地朝那株枯木吹了一口气。
吃干的枯木随即化为粉末,像沙尘一般扑在朝仁身上。
他连闪避的气力都没有。
少司命再为他添酒。他一样一干饮尽,尽管酒中有枯木的沙子,刮得他喉头生疼。
“你说得对,桑之木,还是喝些酒吧。”少司命说:“你上回生了白藤,勒毙一个侍人,这事,寡人就当你一时失了理智,不予追究。”
祂声音一沉。“可你万万不可伤害那孩子,知道吗?”
朝仁伸出杯盏,讨酒。
少司命没有动作,有些霸道地说:“回答。”
他喘了一口气,虚弱地答道:“明白。我,不会,伤害孩子。”
祂这才给他斟酒。
“切记,别钻牛角尖,伤身又伤心。”祂又回复了友人般的和善,叮咛道:“喝酒前,记得垫胃,较不易入醉。”
几盏黄水下肚,朝仁有了醉意,胆子变大了,便昏茫茫地向少司命摇着手。
“我,我要整壶,给我……”
少司命还是无动于衷,控着酒壶。
祂看到地上枯黄不一的落叶,便弯下身,拾了一片干透的黄叶、一片红叶,还有一片没有枯尽的绿叶。
“要整壶,可以,桑之木。”祂说,一边将三只叶片铺在朝仁面前。
“可一样,你要先回答问题。”祂微笑。“答案对了,整壶,都是你的。”
朝仁看着三片叶子,了然于心。
“没错,桑之木。你与寡人真是心有灵犀。”祂说:“昨日清明,青鸟入山,又到了要啣叶归林的时候了。”
“啣叶归林”,是华族监国的方式,固定在每岁清明时分。啣了绿叶,一切太平;啣了红叶,虽有危机,大体尚可;若啣了枯透的黄叶,那禁族便不能坐视不睬。这就是禁主参与国政的管道,持续五百年的传统。
“你如何回报?嗯?”祂笑问。
朝仁也笑了。
起初是滚在喉头的一声轻笑,最后连说话都黏着笑声。
“还能怎样?”
他朝绿叶一拍,往少司命的面前一送。
“都老样子,还要问我吗?”他笑得疯癫:“问了费口舌啊,陛下。”
少司命满意地将整瓶酒壶交给他。
“寡人也挺担心你回答不好,回去给人笑啊,桑之木。”祂好心地说。
侍人又被差了进来。
“今年亦是绿叶,给青鸟啣回去。”少司命吩咐:“让孩子进来拜师。”
祂看着将酒当水一般灌的朝仁,一脸惋惜地说:“桑之木,寡人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脱离酒壶,直接以你的理智认同寡人。”
朝仁喝得更猛,喘不过气,酒水流了一颔。
“你们何时才能认清,你们禁族,也是人。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那近乎禁欲的方法活过一辈子。人性,要你们面对,是这么难堪吗?”
酒壶一放,声响空脆──那一壶满满的酒水就这样没了。
“没什么,难堪,陛下。”他傻傻地对着祂笑:“有,有酒,什么都不难堪了……”
祂叹着息。“你这么认为就好。”
祂站起身,要去廊上迎树生。
朝仁隐约听到祂淡淡地说……
“你刚进京的时候,寡人真的很欣赏你,你要怎么回到以前的桑之木呢……”
树生开始了九芎岭上的生活──与她的先生朝仁一起。
九芎岭是求如山上数以千计的群峰之一,由于峰上植满高大的九芎故而得名。谷雨之后就要立夏了,九芎的梢上此时都已结满了苞,待一入夏,便会有一串又一串的白花坠子来妆点山容。
所以侍女常对树生说,到了夏天就不无聊了,到哪儿都可以赏花。
树生却想问:那秋天呢?冬天呢?还有,现在呢?
若她的先生一直足不出室,她的岁月都要耗在这座只有九芎木的荒山吗?
入住九芎岭已十多天了,她的朝仁先生没有为她上过一堂课。
她只是成天对着图录,在木头上刻练着她早已熟悉的线条图案。她的手越来越巧,一天可以两个,十多天下来也累积了二十多个兽牌。侍女请木匠为这些兽牌打造了一款架子,架上隔了细细的格方,一个格方可以插放一只兽牌。树生看着这占了她书房一面墙的大架子,偶尔会乐观地想:至少她能为自己定个目标,就是用兽牌把这大架子填满。
若练刻累了,她便在空地练习甩兽牌、施诞降术──当然,她有慎选过的,绝不会再惹出一只黑兕来闹事。
有时是一只飞鸟,有时是一只兔崽,对了,她还施出了一只蝈蝈,可惜娘娘送她的葫芦没能拿回来,她只好把蝈蝈放了生。
有一回,她追着她诞降出的鸡崽玩,不知不觉偏离了殿院,入了森林,且不断下着坡。最后她追丢了鸡崽,怏怏地要回去,转身,却吓得差点尖叫。
不知何时,她身后竟站了一个魁伟的甲人。
但那盔甲里却没有人,连甲冑都是土塑的。
她心有余悸,眼睛再一晃,发现这里的九芎木上都结了染了色的绳子。
不久,侍女们赶了过来。她好奇,山那么大,她们怎能这么快找到她?
她问了这个甲人的事。
侍女们毫不惊奇。
“别怕,是这座山的土地在保护你,树生大人。”
“咦?”
“这些结绳会感应你的存在,一旦有外人侵入,或是你与朝仁先生误出山岭,它们都会出现保护你。”
“你们也是因此找到我喽?”
“是的。”
她听得愣愣。
所以,若不经许可,她与朝仁先生都不可能离开这座岭峰?
总觉得保护得太周全了。
但她没往下细思,甲人的现身,还是让孩子的她感到稀奇。她绕着甲人一圈,发现它的脚跟与土地相连,原来只要有泥的地方,都会生出这些甲人。
就像方才,无生无息的。
“它们会动吗?”树生问。
“我们当然不希望它动。”侍女苦笑了一下。“动了,就表示出大事了。”
树生被侍女领回去。
她边走边回头,眼睁睁地看到甲人崩碎,又回归为平凡的土泥。
说到施诞降术,树生确实成功了好几次。
但她却越来越气馁。
诀窍就像风,明明感知得到它的存在,徒手去抓,却抓不住,抓得越是用力,它逃得更远,教人精疲力竭。当自己绝望得想要放弃,一个无意,它又靠了过来,任她信手捻来随意运用。可她若刻意放空,她所得到的──也真的是一片空。
所以,怎么做都不上道。
陛下不就是为了让她突破瓶颈,才替她请了先生吗?
那先生呢?
先生到底在哪儿呢?
这天,她一样准时地入座空荡荡的教房,又一次哀怨地想着这问题。
这间教房布置为专做教学的场所,位在东厢向阳处,侍女说是曙光一出,上课更有精神。且都定好了课表:寅时有一门早习,用过早膳后,巳时排有一堂教课,午饭后可午睡半个时辰,申时再上一堂,中间还插了一段午茶,即完成一日的课程。夜晚入睡前,则是树生自习或做功课的时间。
课表定得严严当当,层次分明,而且满贴心的──怕师生累坏。
但一点差别也没有。她趴在桌上,荡着脚,用炭笔在木块上胡乱描稿,想:她每天都在自习啊!
“树生大人,来,喝点午茶。”侍女端了茶具与点心盒进来。“今天灶房给你蒸了芝麻粿,还磨了冰糖让你沾喔。”
哦……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下午的点心时间了。她懒懒地想。
侍女替她收拾了桌面,拿了温帕子擦净她被炭笔弄得灰扑扑的手指,再为她斟了淡茶与布了点心──只有她一个人的份。
树生趁机问:“那……先生的呢?”
侍女微笑。“树生大人先用吧。粿冷了就不好吃喔。”
还是一样,答案被巧妙地避了过去。
但树生也体谅这些侍女,只有陛下请得动的朝仁先生,怎会把侍女看在眼里?
树生切了一口粿,沾着磨成晶粒的冰糖,默默地吃着。偶尔侍女对她的线稿赏出了兴致,夸她几句,她才勉强出声应答。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88章 朝仁(5)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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