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苦笑了一下。
“我们……要这样推拒到什么时候呢?树生。”
之后,车内的气氛郁郁的,谁也没再说上话。
车行到顶峰,石林依旧茂密,天穹都被薄瓦割得破碎。
石林中央围着一块地,建有一座三进小殿。
小殿的建材也一律以石砌成。
树生这才发现,这里,没有任何木头。
小殿中也有一组侍人,听闻马蹄轮轴声,他们便已揖着身候在玄关上。
树生总觉得他们的服饰不大顺眼,但她想不通何来不顺,明明他们的冠服也跟私宫中的人一样。
他们上前,要搀少司命下车,被祂婉拒了,祂扶着门轴,缓慢地下。即使病中,少司命还是让人觉得从容优雅。
“陛下,其实您不用亲自前来,对您圣体不好啊。”侍人忧心地说:“您只要一声令下,他也能入宫觐见,至于安全,陛下安心,绝对无虞。他的力量已削弱许多……”
侍人越说越轻,让树生越生好奇,他们口中说的“他”,到底是谁。
“寡人本就想亲自会会他,你们别费心。”少司命不以为意地笑道。
侍人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服饰,婉转地道:“需要为您们『洗尘』吗?”
树生一愣,想这路途没多远,何须慎重到“洗尘”?
“你们不必忙寡人,倒是树生……”少司命牵起她的手,交给侍人。“安全起见,为她洗一下吧。”
原来所谓的洗尘,是指换上一套专属此地的冠服。
换上了他们的冠服,树生才想通,他们何来的不顺眼。
他们的衣服,粗糙而黯淡。穿在身上,像簑衣,很扎人,还有一股腐土的湿味。
侍人弯下身为她整衣时,她也看到他们的长冠一律是金石质地,而非木头。
“还请你忍耐一下。”侍人说:“这里不能穿太新的衣。”
“咦?”
“不论是蚕丝还是麻心,若太新,都还残着生命。”
“为什么?”
“这里不允许有任何『木质』。”
树生本想问什么是木质,不过看侍人的表情,应是不想与她多说。
回少司命身边时,衣服磨得树生难受。她不知道这里的侍人如何忍受。
少司命蹲下身,又替她打理了一下衣饰、头发。
祂疼惜地说:“树生,忍一忍。你与他初次见面,还是得顾着你的安全。”
这个“他”到底是谁啊?
“这衣服是什么做的?”她问。
“是泡了药的死麻。”侍人代替回答:“只有如此,才能去掉『木质』。”
又是“木质”。
少司命也说:“这个人,能用『木质』,做出任何事,还是小心一些较好。”
树生终于问了:“什么是木质?”
少司命轻柔地拨着她额边的发。“植物的灵魂。”
树生稀奇地睁着眼。
“他是禁族人,树生。”祂再说。
他们正要进入殿宇时,一名侍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与招待他们的侍人咬着耳朵。
“怎会发生这种事?”侍人动怒,压着声说:“你们没好好照看他吗?”
“他说他想静一静,谁知道……”
少司命问:“怎么了?”
侍人们面有难色地看着祂。
他们来到最后一进的殿宇中,殿门是厚重的铸铁,需要四名侍人一齐推动。
殿中没有一样是木制的物事,桌几椅凳俱以铜胎做支架,再包以烤得老红的皮革。
没有任何织品的空间,处起来生硬寒伧极了。
他们本该在正堂相见,但座上无人。
少司命垂着眼,冷冷地看着脱得满地的衣物。
“他在哪里?”
侍人尴尬地说:“在浴间里,陛下。”
他们所说的浴间,在东侧殿上,正堂旁有一条小道可通往。
这浴间约有三十步大,用脂白的玉石砌成的浴池占地一半,正腾腾地冒着水烟。
树生摀着口鼻,受不了这硫磺的腥刺。
水烟中,隐约可见一个人躺在池上,恹恹的。
少司命走过去,树生怕生,也紧跟着祂。
靠近一看,看清了,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他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少司命居高临下地看他,等他,很有耐心。
侍人想要上前唤醒他,被祂伸手挡下。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终于,男人悠悠地转醒了。他的头摇了摇,划了一圈圆,然后仰着,从发间隙缝里觑着少司命。
树生看到一颗混浊的、茫然的眼珠子。
“这谁啊?”男人开口,却是没有分寸的口气。
“华三爷,是陛下!不得对陛下无礼!”后方的侍人警告道。
“你。”男人却指着那侍人,辣辣地顶嘴:“还知道我是华三爷,你又对我有礼了?”
树生看明白了,这男人的眼珠和口舌,都是被酒喝茫的。
男人伸手,抓住少司命的袍襬,拉了拉。
“呦……是真触感。”他笑。“不是一头鹿,或是个鼻涕孩子……唉呀……是织品呢,活生的织品……”
树生看到他的手抖了抖,劲道紧实得要冒出青筋,好像想施力变出什么东西。
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男人收了手,继续懒懒地躺着。
“起来,桑之木,穿好衣服。”少司命出声了。“寡人有话要说。”
男人没动静,根本不把少司命放在眼里。
侍人们躁动着。
“你们出去。”少司命却回头说:“有事再传。”
浴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男人的头又转了一圈,这次,他的眼睛盯上了树生。
他哼了一声。“祢,又怀了什么好意?嗯?”
“你起来,我们好好谈。”少司命说。
他仰着脸,吊起眼,冒犯地冲着祂的眼神。“祢对我这三爷真好呵,好到我一会儿又要被那群侍人唾着,说我不识好歹呵……”
“寡人没这意思,你起来。”少司命不以为忤,甚至上前要亲手扶他起身。
“呀,怎敢怎敢……”男人摆摆手。
树生不耐地皱眉。这个大人是怎么搞的?
少司命倒是挺有余裕与他斡旋。
“若你气寡人扰你清闲,寡人向你致歉。”
“堂堂的一国之君,别说这种话折人寿啊,陛下……”
“你确实在生气,桑之木。”
“气什么啊?陛下,我怎敢?”
“你如实说来,寡人洗耳恭听。”
“唉呀,这祢说的,一会儿祢出去,最好直接告诉那批侍人:『寡人要华三爷说出实话,寡人自愿洗耳恭听,你们别怪罪华三爷啊!』”
树生的脸都气歪了。他竟学少司命说话。
“好。”少私命却还是好声好气地答应。
“保证?”
“寡人保证。”
“行,那我说。”
他从水里爬起来,湿漉的头发像一弯弯的蛇身,从他身上滑溜到了地上。
而这人的身体,还留着些精实的肌肉,是走惯山野的人会有的痕迹。只是大抵又被酒害的,这副身体动起来,蔫扁扁的,毫无爬动山石时会贲张出的力道。
少司命把树生拉近身,不让她瞧见这幅出浴图。
他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祂。
“是祢,要我喝酒的……”
“对。但寡人只是想减轻你的痛苦,不是要你依赖……”
“是吗?”他笑一声。“不是要我变得更糊涂?”
“桑之木,你要如何才能明白寡人的用心?”少司命有些苦恼。
“我很明白,所以我喝了。不信,祢问那群侍人,我是不是不可一日无酒?”
他想走近少司命,脚步却歪斜着。
“却因为祢要来,不给喝了。”
他掀开头发,露出了一张刚正的轮廓,可那眼神却是给愤怒、失望扭曲着。
“祢教我拿什么逃避?”他高亢。“我只能脱光衣服,来硫磺水里避!让硫磺杀死木质、杀死自己!这不就是祢要的吗?”
他的激动,只是凸显了少司命的冷静。
“寡人当初希冀的桑之木,绝对,不是这样。”
少司命说了一种语言,树生听不懂,却觉得熟悉。
想了想,想起来了,是禁族的饶州土音,她父亲曾经说过。
男人也是一愣,彷彿浑身的血脉、筋骨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猛烈地扯动。
是故乡。
“祢要怎样?”
他也说起了他故乡的语言。这语言象是溺着孩子的娘亲,终于引着他、教他内心淤积的感情爆发出来。
“祢不就是要我犯糊涂,好让我同族看笑话?笑话华三爷当初的判断是错的?”
“你没有错,桑之木,寡人做这一切,就是要证明华三爷当初的投靠没有错。所以,才希望你改变想法。”
“贪婪的家伙!”
树生听不懂,但知道他确实在骂少司命。
“祢就是逼着人要认同祢!”
“寡人毫无逼迫之意,寡人让祢自由选择。”
“祢知道祢贪在哪儿吗?”
少司命不说话。
“祢贪在要每个人心甘情愿,要大家都心服口服地认为祢是对的!”他咬着牙:“祢跟祢兄长,一模一样!”
少司命的脸色寒冷。
“树生,我们先出去吧。”祂转身,牵着树生要走。“不过,我们可能得等一会儿,教他冷静些再谈事。”
“我很冷静!”男人一听,怒地咆哮:“我不冷静,早要华族吃了祢的力量,教祢再做回大司命的傀儡!”
少司命回头,莞尔一笑。“你不会,桑之木。”
祂的笃定与从容,像奔腾的万马压垮了男人的理智。
他瞪裂着满是血丝的眼,冲上前来,竟要攫少司命。
树生吓得尖叫,侍人赶紧冲进来。
少司命却站在原地,静静地望他,等着他似的。
因为,祂知道男人根本碰不着祂。
走不直路的男人踩空了步子,果真当众人的面摔下了池子。
侍人们赶紧跳下水去捞。
少司命蹲下身,为树生抹了抹她被水沫子溅到的脸。
“抱歉,树生。”祂歉疚地说:“让你看到这般不堪。”
树生想,陛下所说的不堪,是指他俩吵架的事,还是指让她见到男人没穿衣服的样子?
后来,她体贴地说:“没关系陛下,暑热的时候,我也常看我爹裸着身从浴间出来,没什么。”
少司命这才笑出声,教一口洁美的齿破了一脸的青郁。
不知为何,当少司命要求将正堂的桌凳全换为木制的,侍人们的脸色会这么为难,甚至略略的惊恐。
“有寡人在,你们不用担心。”少司命安抚他们。
“陛下,虽然三爷一日不可无酒,但他的力量……”
“寡人有求于他,总得尽到礼数。”
侍人只好撤下正堂原有的家具,从库房里运来一套被积尘吃去光泽的梨木桌凳。又因少司命嫌弃这副桌凳已失去木头的软润,便再加上一件新织的棉椅套,与塞了豆壳与茶干的靠枕,坐起来才舒适些。
连使用的茶具,祂都特地交代,是要新木刻的,只上了一壳薄漆。
侍人们都认为这是破天荒的待遇,便私下谈论:“看来华三爷是要解禁了。”
等着这位华三爷再次出场的时候,少司命为树生拨了一颗蜜腌桔子,和着苦茶喝。
“树生,不问问他是谁吗?”少司命说。
原来陛下一直在等她发问,她便藏不住好奇心了。
“他是谁?”
“禁族内也有一群统治者,他们称那阶级为『华族』。桑之木是现今禁主的三子,因此人称『华三爷』。”
“禁主是他们的……皇帝?”
“是,树生,可以这么说,在他们那块领地上。”
“那……这个桑……”她还不适应桑之木这名字在嘴里绕着的感觉。“这个叔就是皇子喽?”wWw.xqikuaiwx.Com
“没错。不过他投靠寡人之初,寡人赐予他一名。树生,以后,你就唤他朝仁先生便可。”
“好的,陛下。”
树生喳了口茶,脑子转了一下,问了:“陛下,刚刚,为什么说……投靠?”
少司命微笑。“树生很敏锐。”
树生搔搔头。
“这样很好,为了将来,很多事都有赖你自己体认察觉。这表示你长大了,树生。”
祂沉了一会儿,再说:“禁主,每过半百,都会派一子入穰原『监国』。”
“耶?可是……”
“树生想说,这国家不是寡人的吗?”
“是啊。”
“建国之初,寡人受禁族不少好处,禁国又是遍地山野,但凡有山林之处,便有他们的族人。因此他们自然认为……”祂的语调一降,有些寒。“他们有权掌管朝政与寡人。”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86章 朝仁(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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