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85章 朝仁(2)
  那簇葛藤没留在她手上太久。

  树生走后,金葫芦园子里漫着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就是来自她手上那簇葛藤。

  她稍稍一抽手,一团糜烂似泥巴的东西便落在地上,还脏了她的裙襬。

  她的双手自由了,铃声雀跃。

  “陛下的圣体,似乎好些了。”她拢了拢发鬓,笑说:“妾身安心了。”

  少司命冷眼看着祂的妻子。

  祂的妻子,五官极似她的父亲,有一双火星子似的眸子,眨着眨着,像火在煽动。眼尾如飞檐上挑,随意一顾,净是居高临下的气势。脸蛋是个形状完美的轮廓,是女性中的至善至美,却利落得有些冷锐,如一弧朔天中的寒月,毫无缓和的柔情蜜意。她又不蓄眉,更不易让人看出她的七情六欲。

  而她的父亲大司命,也长得像祂。

  所以,每当祂看着祂的妻子,都像看着一幅镜子。

  当然,这是她面对祂时的样子。当她与他人相处时,可能又不是这副长相了。

  祂的妻子,会随着周遭的环境、身历的处境、遇人的属性,转换成有利于自身的模样。

  就像聪明的虫儿,懂得如何融入四周,销声匿迹,在安全的地方蠢蠢欲动。

  树生会跟着她来到这金葫芦园,肯定是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友善温柔的朋友,而没看到那双跃着吃人火星子的眼睛。

  “难得陛下光顾妾身的拙园,要不要稍坐一会儿,让妾身身好好招待一番?”她伸手,请祂入坐。

  少司命无动于衷。

  她无所谓,自顾优雅地坐下。

  “妾身糊涂,怎会忘了陛下应当不想久留?”她魅魅一笑。“毕竟这里金灿灿的,都是死葫芦。”m.xqikuaiwx.cOm

  少司命慢慢地走向她,表情仍是深不可测。

  “不过,或许陛下也不太在意。”她也高深莫测地对他含笑。“坑了五百战俘,又何来恐惧这区区的死葫芦?”

  少司命撩了衣袍,恢复从容,坐在她的对首。

  “不准,有下一次。”祂说。

  “下次?”她疑惑。“什么下次?陛下。”

  祂用嘲笑作戏的脸色望着她。

  她则用无知与祂对峙。

  无人说破。

  少司命捡起了那只被葛藤弄残了的葫芦,摸着上头凹凸的押花。

  “庐壶术,是用在仅余残命的生灵上,让牠们走得顺遂,没有痛苦。”祂说。

  庐壶术利用葫芦嘴小腹大得以吸收天地之气的特点,作为勒掳牢固灵魂的工具。只要在葫芦面上施咒完成,庐壶术就能成功地摄走灵魂。求如山上养有庐壶师,常用在即将走尽的畜牲上,可以减轻生灵痛苦,又能避免在求如山上杀生见血。

  “妾身知道。”她微笑。“这是陛下对苍生的仁慈,连畜牲亦同。”

  “你的用法错了,你知道吗?”

  “妾身没什么用法,陛下。”

  祂又露出了那冷嘲热讽的眼神。

  她坦荡荡地接受。

  “你父亲,又想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祂只想知道祂女儿过得好是不好。”

  “你过得不好吗?”祂挑眉,假意的温柔。

  “托陛下的福,妾身过得极好。”她的伪笑到达极致。

  他们的话语一来一往之间,皆有意避开树生。彷彿一碰触树生,就会把彼此心怀的诡意泄漏出来。

  少司命知道,方才祂的焦急,已让祂输了一筹,祂不能再让她知道祂对树生的在乎。

  她似乎也有所保留,不愿教祂明白她对树生来历的好奇与质疑,否则只会让树生被祂抓得更紧。

  不合理的霸道,祂是有的,作为祂的妻子,她再明白不过。

  祂可是她父亲的兄弟呢!怎会不像?

  “你过得好,那真是万幸。”祂起身要离去。“继续好下去吧,妘婙。”

  “陛下,为何不考虑与妾身生个子嗣呢?”她忽然问。

  祂停步。

  “妾身上回从侍女那儿……”她顿了一下。“确实听见陛下的心愿了。”

  祂斜眼睨她。

  “若陛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用那么可悲地……”她拉着音调。“去爱别人的孩子了,不是吗?”

  祂勾着嘴角。

  笑得有些邪味。

  这笑没吓坏她,反倒教她生出些亲切──她想念起她父亲了。

  “你以为你父皇生下十子十女,是因为祂爱你们的母亲吗?还是祂真心爱你们这些孩子呢?”祂哂了一声。“你那么天真啊,妘婙。”

  她泛着红光的眸子无起无伏。

  “凡人诞下子嗣,是为延续血脉的时间。大少司命同属长命之神,根本不需如此。”祂温柔异常地说:“祂生下你们,只是要多几具傀儡,好深入四方列国,作祂大司命的分身。妘婙,你难道不明白吗?”

  无起无伏中,她的脸色渐渐黯沉了起来。

  祂知道,那是她最听不得的话,但这五百年来,祂时时刻刻都用这话凌迟她。

  “寡人没有这番需求,只想纯粹地爱着一个平凡的孩子。”祂欠了欠身。“就不劳烦皇后了。”

  “陛下慢走。”她的声音低嘎如暮雁哀鸣。“妾身不送。”

  少司命走得果决,毫不留恋这场难得的夫妻对话。

  她等到了祂的背影没入了葫芦藤繁茂的枯叶中,才出声:“辛苦了,役长。”

  令婆从另一端的枯叶中走出来。

  “没被查觉吧?嗯?”她问。声音又回复到令婆惯听的低沉而威严的调子。

  “是的,娘娘。”令婆低首答:“他们现在正积极地查探那位侍女的来历。”

  她凉凉一笑。“物证都灭了吗?”

  “是,那旨染偶确实坠下崖了,他们绝对找不到。”

  她拍拍手,铃声欢悦地响起。“旨染术,真是好用。”

  原来,那名侍女是用旨染术下咒而成的。旨染术起源自蓝染的技法,旨染师可利用构图、涂糊与染色的步骤,将披穿者引入咒文的幻象中。套上染过咒的染巾,除了可使人们产生心理上的幻觉,同理也能对外罩上一层视觉上的虚象,旨染偶因此而生──将数支莲藕束成人形、缝中填入豆腐糜,披上染好咒的染巾,即成一只可随意支使又可随时灭迹的傀儡。

  那条染巾的咒文所下的指令便是──引出树生,然后坠崖,自行消失,不着痕迹。

  树生看到的侍女,只是一只莲藕做的人身。找到的那条染巾及碎裂的莲藕尾,是那旨染偶的遗骸。

  令婆一瞥那只破葫芦,惋惜道:“差一点就能知道她来历了,娘娘。”

  “别气馁,役长。”

  她回过头,望着令婆。

  令婆此时看到的,是一个瘦削得颇有骨感的中年之妇。她的轮廓更硬更锐,几乎无多余的丰肉缓和,连带的使她射出的每道视线都能轻易刺穿人心。也唯有这样的硬与锐,方能高处胜寒,并压下像令婆这般强悍的人才。

  令婆每回见到她露出的长相,总会不自觉地将身子伏得更低。

  “一只旨染偶,就能引出祂这般反应。”她告诉令婆:“我认为,非常值得。”

  “是。”

  “那孩子的诞降术,绝对值得我们关注。”

  “小的会随时注意。”

  “但近期最好避免妄动,役长。”

  “咦?”

  “陛下这个人,很浅眠的。”她笑道。“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只躁猫,丝丝地耸动着毛。”

  “明白,娘娘。”

  她要歇息了,便让令婆退下。

  她静静地望着那道缠着葫芦果的绿色葛藤。

  要勒死葫芦的劲道。

  望着望着,她的面容再度蜕变。

  变成了那年,她刚被父皇赐婚的模样。

  那年,战事刚歇。

  她正是战事得以暂歇的原因。

  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神。

  那夜,她与少司命第一次同榻,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记得,她醒来过,看到一双冷冷的青色眸子在冻着她。

  陛下,您不睡吗?

  寡人不睡。

  为什么?陛下。

  怕一睡,便醒不来。

  怎么这么说?陛下。

  或一睡,我大禁又变成别人的了。

  “这就是我结缡五百年的丈夫啊。”她耸耸肩,嘲笑的表情。“真受不了。”

  她一讽笑,又变回了那刚硬的中年之妇。

  听说少司命出了金葫芦园,转回寝殿。树生被子乙领着去见祂。

  正殿面山处,由地到天落了一座满面都是琉璃胎的大窗,大窗外,缓缓滚动的山岚像个云之巨人似的,从高耸深奥的山稜之间爬动出来。

  少司命独自坐在圈椅上的背影,被云之巨人一衬,显得有些渺小,有些孱弱。若云之巨人再往前一步,似乎就要吞噬祂了。

  “陛下其实不该到金葫芦园的,那里毫无生机。”子乙悄声说:“但陛下实在太担心树生大人了。”

  树生听得有些愧疚。“对不起……”

  自从她在国监闹事之后,她便没什么机会与少司命说上话,因为两人先后病着。没想到现在一说,又是连连的抱歉。

  她就只能向少司命道歉吗?

  她来到祂跟前,发现祂的面色被云光映得更青白,额上泛着一层冷汗。

  祂闭着眼,眉微蹙,呼喘得有些闷,有些急。

  “陛下……”她颤颤地叫祂。

  祂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她。

  “对不起……陛下。”她说。

  祂握上她的手。

  “你只能跟寡人说对不起吗?树生。”祂低低地说:“要不要说说别的?嗯?”

  树生抿着唇。

  “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的手被握得更紧。

  “是谁,带你过去?”

  祂问得很执着。

  树生怯怯地回答。“是……一个侍女,陛下。”

  子乙一旁补充。“可是没有人认识那名侍女,陛下。”

  祂皱着眉,认真地听下去。

  “那侍女说,役长找我。”树生再说:“可是役长说没有,其他人也都可以为役长作证。”

  祂垂下眼,沉思着。

  树生此时却多了心。知道那女孩……不,那女人,是皇后后,她就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语会节外生枝──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夫妻之间会怎么横生间隙。

  她赶紧解释:“陛下,娘娘她真没对我做什么,她一直对我很温柔的!”她拿出那只烫了蝈蝈的葫芦。“她还送了我这颗葫芦喔!”

  少司命接过那只葫芦,却看也没看一眼,祂只是怜惜地望着她。

  “树生……”祂叹息道:“你怎会这么善良呢?”

  “我、我……”树生接不上话。

  “等你发现她对你做了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祂语重心长地说,眼里净是痛苦。

  树生干脆噤声。

  她搞砸了,陛下好像生气了。她单纯地想。

  “子乙。”少司命扶着椅,吃力地站起身。“传执令,寡人要上离峰。”

  “离峰?!”子乙吃了一惊。

  树生不懂他为何吃惊。

  “快去。”祂难得一催。“寡人要带上树生。”

  “好、好的!”子乙赶紧听命而去。

  “树生……”祂垂首看她。

  她发现,少司命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私宫,不安全。”

  原来那手劲里都是操心。

  “你不能……”祂沙哑地说:“再待在寡人身边了。”

  树生瞠眼。

  什么意思?

  她要被赶下山了吗?

  她害怕地怔着。

  然后,她看到那颗烫了蝈蝈的葫芦,又给弯曲的葛藤束缚了。

  离峰,是一座生不出任何草木的峰头。

  然而车行在道上,仍让人以为进入了森林。树生往窗外一看,原来那一列又一列的枝干,都是石柱雕成的,那一蓬又一蓬的叶林,则是薄弯的烧瓦砌堆的。

  没有生命的森林,灰扑扑的,阴森森的。

  少司命的脸色更是惨白。

  树生偷觑着祂,想问问祂:陛下,祢身子还好吗?可话到了嘴边,又滚了回去。她想,就是自己让祂到这儿来受苦的,她没资格多问。

  “之所以不让子乙跟来,就是不想让他看到寡人这副模样。”少司命开口,声音寡淡。

  “因为子乙的心,事事都向着陛下。”树生小声地说。

  她感觉到祂青色的眸子又牢牢地抓着她了。

  “若是可以,寡人也不愿教你看到。”祂说:“你不要有任何歉疚,树生。”

  树生的身子缩了起来。

  “这次,该是寡人与你道歉,出此下策。”

  “不!”树生急急地说:“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

  她绞着手。“都是我的错,我该说对不起……”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85章 朝仁(2)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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