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55章 崩解(3)
  一阵大风,夹着冰寒的水沫,将发愣的树生往前推了几步。

  她看到面前展出一座宽大的石拱桥,横跨两崖,崖下是蘸着阴灰颜色的漩涡,正激烈地挤绞着骇人的风浪。树生不敢看久,总觉得那漩涡会吸人,会把她卷进里面绞死。

  石桥头有一辆马车,马车前站了个人,是母亲。她穿着愁苦的黑色深衣,交手恭立,面对一座峭立于面海的山丘上、沾染溼苔与潮湿污渍的石砌堡垒。堡垒用一股庞大的阴郁,透着逼人、压人、吃人的气势,看到母亲只身站在那儿,树生想起刚刚那想吸她跳下的漩涡。她忽然有股冲动,她想上去,叫她一声娘,要她别一直站在那里,会被吃掉的。她好不容易忍住。

  此时,一批黑色马队沿着蜿蜒的马道驰骋而下,粗重的马蹄抗过大风,骠悍地撞在石地上,震天价响。

  母亲慌张地抬头,上前一步,叫道:“横拓!”

  树生看到在马上领头的父亲,穿着一身利落贴身的马服、长靴,梳高齐整的发髻将他的脸束得紧绷,眉眼上吊,让严肃的他看起来更象是个绝不留情面给任何人的酷吏。树生无法压下这情绪──她讨厌眼前这个人,尤其,他竟是一脸淡漠,斜着眼,蔑视乞丐似的,看她的母亲。

  “注意称谓,女人。”父亲高傲地说:“你已不是我疆图侯的夫人,为何还待在这里?”

  “侯、侯爷。”母亲屈就着。“我有话想跟你说……”

  父亲挥着马鞭允许。

  “能私下说吗?”母亲上前一步,想拉他的手,求道:“求求你……”

  “就在这里。”他的马鞭指着地上。“你说。”

  “不,我……”母亲急切。“私下,可以吗?我不耽误你太久,求求你……”

  父亲侧头,唤来侍从。“把这女人赶走,别再让我看到她。”他一扬马鞭,黑马嘶鸣,跃上石桥,领众亲卫鱼贯离开。

  树生紧紧握着拳头。

  “横拓!”母亲竟想徒步追赶,脚步却被紧窄的深衣绊住。可她不放弃,用双手爬着,顶着狂烈海风吶喊着:“不要这样对我,横拓──横拓──”喊得嘶哑,还继续喊。

  父亲没有回头,理会这没有尊严的哀求。

  侍从将母亲赶上马车,嫌弃地警告道:“侯爷说了,他已休了你,你和你的家族让疆图侯蒙羞,请自重,别再踏进此地半步。”

  母亲的身子瘫软,任人把自己拖上马车。

  马车走了,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树生这时才敢喊出声:“娘……”一喊,眼泪就掉不停。

  ●

  “这是什么?”

  一句骤然射进、像冰珠一样弹人痛麻的句子,让树生忘记抽泣。她熟悉这声音,是那少司命的,可不熟悉这句子里的情绪。这情绪紧绷,绷得像刻意被人拉紧的弦,随时要爆开。

  近百余名官员围绕大殿内中央的圆坛,屏息瞪着坛上的动静。

  坛上有一张条案,案上置一长卷画,父亲站在画头,少司命站在画末,两人脸上俱罩着一层寒漠。

  “这是什么?”少司命再问一次,声音更促。

  “正岁贺图,陛下,每年惯例。”父亲平静地回答,并举起手,咬破手指。

  少司命瞠着眼,睁睁地看他做这动作,一旁亲卫却铁青着脸大喝:“保护陛下!拿下疆图──”话没说完,一个黑影扫过,亲卫的上半身已血肉模糊。一只狗头虎身的怪物,因嘴里尸肉的腥味而兴奋难忍地呜鸣,牠四肢像拼命往后拉的弹弓一样,绷着,作势随时要扑向众人。

  父亲给画中物点睛,不过眨眼瞬间,没人能看清这只怪物是怎么从画里跑出来的。大殿里传来尖叫,慌乱逃命的脚步声杂沓四起。亲卫拿不下这怪物和疆图侯,怪物一抖耸牠的毛,便坚硬如刃,随意一划就教人肚破肠流。wWw.xqikuaiwx.Com

  再仔细一看,父亲呈上的画,根本不是所谓的正岁贺图,而是用许多被恐惧、痛苦、怨恨拉扯出的人脸,以及张扬着狂暴、燥怒、戾气的野兽,所狰狞出的一片哀鸿遍野。被挖去眼珠的空洞,甚至没有削去它们的真实,反而让观者的反感更逼真汹涌地吞没自己。

  这些人脸极端扭曲的表情像干瘪的尸干,丑陋得叫不出名号的怪物爪牙笔笔如弯曲锋利的镰刃,每条笔画都肥厚饱满,力道结实,团团纠结在一块,让整片画面远观,竟像荒州那片阴黑的波涛,总张着漩涡大口,等着吃人。

  被怪物护着的父亲,继续给画上点睛,这次从案上爬出几团黏糊、没有轮廓的影子,像多脚的蜈蚣一般快速蠕动到坛下,把几个挺着肥躯、跑不快的官员耙倒。禁国没有死刑,很少人听过犯人被凌迟至死的叫声,但少司命听过,那不属于人的声音让祂脸色惨白。

  “这就是荒州人的无躯!”父亲指着画,对少司命笑说:“每个死去的荒州人的脸,我都记得!我更要这些京官记得──他们决定别人怎么吃粮、怎么保命的时候,荒州人受到的绝望是什么滋味?!”

  外头赶来数十名亲卫,他们持大矛去刺那些黑糯的无躯。无躯吃了生人,也逐步生出肉体,面对大矛,他们此刻也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人,就这样活生生被刺死。亲卫拉开这些如巨大血蛭般的尸体,却救不回那些官员。无躯想复活回到世上的欲望,早把他们啃得仅剩白骨。

  这时,大殿的门窗上,黑压压地映着一片兵戈的影子。大殿已被上千名禁军包围。

  父亲似乎早预知是这样的下场,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退开条案,沾血的手指不再碰画。

  “寡人不懂,横拓。”但父亲的收手并没缓和少司命的表情。祂的脸上染着愤怒、失望。“你不杀寡人?”

  “我不恨陛下。”父亲摊着双手,云淡风轻地说。

  “那你何苦在寡人面前──”祂咬牙。“做出这等歹事!这是你对禁国的祝贺?!”

  “那只有一个人知道。”说完,父亲转头,从容地望着率领上千禁军入殿的一名将领。

  这将领指挥有度,阵式调动自如,有如挥动自己的左右手,马上就将那头怪物包围进阵式里。禁军兵甲特韧特坚,怪物的爪牙竟无可奈何,无法突围,想往上跳窜,阵中马上凸出刺枪将牠打下。将领又是一喝,阵式急速收拢,那头从影子里跑出来的独狜灾兽,就这样被绞死在骤然收起的刺网里。

  父亲呵笑一声,毫不在意即将向自己涌来的杀身之祸。“我救不了荒州,陛下。”他对少司命说:“我受够了,再活下去,只会累积更多绝望。绝望变质,就是怨天尤人的恨。祢杀了我吧。”

  少司命迟迟没有下令。那名将领踏着稳重的步伐,站在少司命身侧,以护驾之姿等候听命。

  父亲却用不屑至极的挑衅眼神,瞪着那名将领。

  “拿下他。”少司命沙哑地说,艰难缓慢地背过身,不再看父亲,并让数名亲卫簇拥着祂,将祂带往安全处。

  将领挥手,十余名禁军粗手粗脚地押下父亲。

  “都拔侯。”父亲却对着那名将领,笑得诡异。“这是你要的,我已经给你,别再来讨了。”

  在场的人,没人听懂这句话。那名将领也只是漠然以对,挥手要人将父亲押出大殿。

  然后,树生看到这个叫都拔侯的人,安静地卷起那幅受诅咒的图画,独自带出殿外。

  一片黑兜头压下,树生双目晕眩,头脑昏沉。当眼前黑得看不到任何东西,窜进脑海里的,竟然仍是那些教人作恶的末世惨状。她不敢相信那些线条会是出自父亲的手,更不敢想象这些纠结的线条已化成蠕动的蛆,一直钻食她心里对父亲残存的形象。

  背后的微光亮起,稍稍将她抽离出窒息的痛苦。

  她转身,看到穿着囚衣、披头散发的父亲,站在一张榻架前。榻架上躺了个人,人用白布裹着。一干人等围在周边,有带刀的官差,还有哭丧着脸的和叔父与一名妇人。

  这哀戚的氛围,让树生突生一股直觉,这直觉叫她逃,逃得远远的,因为她受不起这记忆砸下来的重量。

  可最后,她却咬着牙,几近自残地留在原地,听到父亲说:“我以为你们要带我去用刑,结果要我看这个?”

  “无耻之徒!”官吏喝道:“这是陛下特别开恩,让你来见亡妻最后一面!你竟不知感恩?!”

  父亲不以为然。“她早就不是我的妻子。”

  树生全身冷颤。她知道那个躺在架上、裹着白布的人,是谁了。

  “横拓!”和叔父跳起来,指着他骂道:“你当初不顾夫妻之情,硬是把她休弃也就算了,如今她人都走了,你竟然还说这种话!你是不是人啊!”

  父亲鄙夷地瞪着和叔父。“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家族,将朝廷的税收中饱私囊,最后遭到揭发,让她的男人蒙羞……试问,我还要让这女人称我为丈夫吗?”

  一旁妇女哭着说:“不是的,瞬兰是被冤的,这件贪案跟她无关啊!”

  “状子都呈上刑狱司了,你和我说这些也没用。”父亲撇开脸。

  和叔父冲上前,拐住他的衣领。“好啊,既然她不是你的妻子,那孩子还给我们!她的孩子呢?”官吏将他俩隔开,和叔父还是激动。“孩子在哪里?跟你一起坐牢吗?”

  “孩子从父姓,怎么会是你们的?这是和瞬兰交代给你们的遗言吗?”父亲冷笑一声。“如果是,不但是你们,连这女人都可笑透顶。”

  和叔父气急败坏,动手打了父亲,一拳又一拳,激动的光影在树生身上翻飞,凌乱破碎的样子正如同她此时的思绪。

  她终于明白,那一夜,和叔父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知道你对她娘做了什么,对吧?

  她想尖叫。

  你不会是跟她说,她娘是穷死、病死的吧?

  她想大哭。

  也是……你那么疼这女儿,怎么可能老实跟她说……

  她受不了了!

  是你害死她娘的──

  她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因为心里崩解的巨声更响,将她尖叫的声音都给抽空了。

  忽然,这房里的一切彷彿被铺上一层厚霜,人不动,光影不动,火烛的光蕊诡异地扭曲在前一刻风吹的时候。连声响的流动也冻凝住。

  一片死寂。

  唯一有动静的,只有这间房间的主人。他转头,拨开头发,瞠着眼,看她,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缓慢。动作所发出的窸窣声,就像年久失修的门轴尖涩地嘎响,在这沉寂的空间里加倍放大。

  更不能忽略的,是越来越急促的喘息,艰困地杂着那声声她熟悉的呼唤。

  “树生。”父亲沙哑地唤着:“树生?”

  树生想停止哭泣,可她停不了,那白布裹着的尸体明明白白放在她眼前,她怎么都回避不了痛苦朝她直逼而来的吞噬。

  “树、树生……”她的哭声更烈,房间主人的身子像遭到重击,一颤。“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树生已经管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压根儿忘了浮魈的警告──不能惊动这房里的主人。

  他慢慢地朝她走来,口中一直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我的……”

  树生摀着嘴,忍着哽咽,一步步后退。不要碰她!不要在她知道他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之后碰她。即使那是她父亲,她也止不住不断在体内涌爆的厌腻感。

  父亲伸出手,似乎想抱她,像以前她闹脾气的时候,他要安慰她一样。可那双大手自己也恐惧地发着抖。

  “为什么你在这里?嗯?”父亲的声音很慌,也慌得想哭似的。“你看到什么?树生?看到什么了?告诉我,嗯?告诉我,好不好?”连续的发问,有一种抛弃自尊、低矮身姿的哀求,听在树生心里,却让她感到恶心黏热,想逃。

  她抓着耳朵,逃得离父亲远远的。

  “树生!”父亲疯狂地追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55章 崩解(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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