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54章 崩解(2)
  母亲似乎怕父亲突然醒来,守在榻旁,观察很久。她还不太放心,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牵出数条烟雾,粗略的绑在床帘的流苏上。

  她猫着脚步,往卧房相邻的书室走去。树生也悄悄地跟上。

  书室有一面柜墙,柜子的屉格扁而宽,是专门平放存画的。她看到母亲从柜里拿出几张画,放在画案上打量。树生瞥到那些画的内容,不禁胆寒。

  皮肉斑剥、骨柴扭曲的人。

  龇牙裂嘴、目如铜铃的兽。

  充斥整个画面。

  它们的眼睛空洞洞的,没被画上珠子,反而更透着一股鬼怪倾巢的阴森。

  画尚未完成,可光是如此,就足以想象画者作画时的意念,有多么骇人。

  树生却看到母亲满意地笑了,对着这些几乎想摧毁人间的狰狞线条。母亲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对她的形象是一张洁白的纸,可以涂上任何颜色。

  她感觉到有一点乌渍,染脏了这张白纸,一点一滴不断扩大,越来越刺目。看着这乌渍,她越发徬徨,不明白她母亲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待在父亲身边的。

  好恶心。树生躲不开这念头。好恶心……

  母亲将画纸轻巧卷好,带了出去。黑夜吞噬了她的身影。

  树生恍恍地回到原处,要离开这间房。她不经意往床帐里一看,吓出一身惊颤冷汗。

  父亲醒着,一直都醒着,眼睛始终瞪着母亲进去的书房。

  “浮魈。”他唤道。

  浮魈从一座屏风后现身。他意兴阑珊地说:“她去和她叔父碰面。没什么。”

  父亲坐起身,严厉地看着浮魈,似乎在责备他的敷衍。

  浮魈耸耸肩。“还带着你那些恐怖的画。”

  “跟着她叔父。”父亲说:“我要知道那背后的影子是谁。”

  浮魈无所谓地笑着。“行,不过我饿了。”他孩子气地拍拍肚子。“先喂饱我。”

  父亲用无声邀请浮魈入帐。树生没敢看完这房的记忆尽头。

  禽兽不如的画面,看一次就够了。

  “延和四八七”。

  树生看着这间房的木牌,任不安蔓延。延和四八七,她的出生,在这一年。

  她的好奇里,掺着恐慌。她怕着一个问题。

  她深吸口气,推开那扇门,她听到了婴儿呱呱叫的声音,还有母亲充满喜悦的温柔低语。

  “横拓。”母亲说:“你看这孩子。”

  树生躲在柱后,看到母亲将婴孩抱到父亲面前,让他看。

  她看到父亲一脸漠然地斜着眼,望着那婴孩。

  “你觉得她像谁呢?”母亲径自喜悦地说:“顶像我的呢!以后我不在了,让这孩子陪你,你就不寂寞了。”

  “你说什么傻话?”父亲不太热络地说:“你怎会不在?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他的眼睛瞥着角落的一块阴影,让他这句关怀的话说得很不诚恳。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倒是母亲,始终擒着一抹初为人母的笑容,那笑容在这当下竟如此真实。她将婴孩交给父亲,说:“你抱抱她。”

  父亲皱眉。“你抱吧。”他撇开脸。“我不会抱。”

  树生觉得呼吸一滞。

  “抱吧。”母亲仍柔劝着。“她是你女儿啊。嗯?”

  父亲不耐地吸口气,不情愿地伸出手,抱上婴孩。他看着婴孩的表情,没有一丝柔软。

  母亲坐在父亲对面,像欣赏一幅雨过天青的美好风景似的,看着丈夫抱着孩子的身影。她说:“不过,我希望她长大后,心地像你。”

  父亲面无表情地睨着母亲。

  “因为,你是个好人,横拓。”她伸手,摸着父亲的臂膀,笑得诚实。“是个好人。”

  从头到尾,父亲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抱着孩子,不过片刻,他便还给母亲,离开了他们。

  母亲哼着童眠曲的身影,很孤单。

  树生全身僵麻寒凉。她害怕的问题,真的存在。

  万一,她从来不是被期待生下来的人呢?

  ●

  “延和四八八”。

  树生终于见到这和叔父了。可若不是父亲喊他一声和叔父,她根本不知道他和母亲有亲缘关系。

  她想,和叔父以前穷困时,应该是个干瘪的瘦子,尖嘴猴腮的瘦法,鼻子小、眼睛小,能言善道的嘴巴也小。后来忽然风光起来,吃好穿好,人一安逸便臃肿了,但五官仍是以往瘦时那样的小家子气。气质甚至还残着些草莽俗气,瞧人的模样却已自恃如今的身分,而学起大官的七分态势,高傲睥睨,使唤下人的气燄尤是嚣张,怕人家瞧不见他的高高在上。却不知和真正的贵族坐在一起,自己是如此的相形见绌。

  父亲从不这般喝斥下人。使女替他备好碗筷,他轻轻颔首,算是道谢。

  看着众人忙进忙出,忙碌的重心全在这一桌丰盛的年菜上,用的杯盘碗筷都上着一层黄橙的瓷釉,上头绘着跃出海面的鱼,朗天的晴光,丰满着稻作的土地,那是荒州人对丰年的一种想象。四处角落的花几上,则摆着橙色的鞭炮花,那花就停在鞭炮被炸开的瞬间,垂重饱满地爆着瓣儿。而不论桌巾、帘饰,都是这般橙黄黄的明亮。这应是正春过节的喜庆气氛,可树生却觉得怪异。

  当下人退下后,怪异越发突兀。原来,太安静了,除了和叔父动着快嘴斥骂下人外,母亲、父亲始终没说上一句话。

  母亲的脸没有过节的喜色,苍白而病恹。她抱着孩子的手,异常的紧,紧到指节都泛了白。

  父亲勾着淡薄的笑,客气地说:“和叔父,正岁愉快,用菜吧。”

  “正岁愉快。”和叔父夹菜,边吊着眼说:“今年怎这般好,找我一起过年?”

  “忽然想起,”父亲的笑脸读不出任何情绪。“我与瞬兰成亲后,从未邀和叔父一块过节进餐,实在怠慢。老实说,这份感激之意,我一直挂记着。”更不可能有他口中的感激亏欠之意。

  “是吗?”和叔父歪着嘴,假意呵笑几声,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姪女。精明如他,脸沉了下来。奇快妏敩

  父亲对母亲说:“你这样不好吃饭,把孩子抱下去吧。”

  母亲竟是惊慌地抬头。“那个,不……”

  父亲径自拍手唤人,冷眼看着使女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离开这间餐室。

  母亲脸色惨白,更衬得她望着父亲的眼睛通红异常,父亲漠然无视。

  和叔父察觉不对劲,放下筷子,不悦地说:“这餐饭,我可一点也吃不出感激的味道。”

  “怎会呢?和叔父,我是真的感激您。”父亲露齿一笑,开心得诡异。“真的感激。”

  “感激什么?”和叔父恼怒他的笑,凶凶地问。

  “感激你背地里做的事,”父亲一字一句用笑意倾吐。“让我可以名正言顺的休掉这女人。”

  和叔父拍桌。“你胡说什么?!”

  母亲咬唇,脸白得像纸。

  “来人!”父亲垮了脸,厉声一喝。他们听到甲冑震响的声音,象是天雷,仿似地动,和叔父慌乱起身,想夺门而出,可一开门,一枝锋锐的戈就架在他脖颈上,将他押回室内。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破口大骂。

  父亲站起身,抬着头,睨他。“你为何想逃?”

  “你想杀我,我怎不逃?”和叔父瞪着那戈刃,发着抖。

  父亲又笑。“和叔父看起来很心虚。”他招手,家宰穿过兵阵,他看他一眼,命令:“你把他干的事唸出来。”

  家宰恭敬地作揖后,持一折子唸道:“州府主簿使和田,任职十有八年,任内私占公仓,高利售粮。图谋公款,中饱私囊。巴结权贵,扰乱公堂。欺压荒民,枉顾仁义。藉灾得利,几无廉耻。奢傲……”

  父亲举手,家宰止住。“太多了,送到刑狱司再唸吧。”

  和叔父很惊讶,但他的惊讶似乎出自别处。“就、就这样?”他不可置信地喊着。“你就只是为这事抓我?就这样?!”

  家宰皱眉。“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父亲。“难不成侯爷这位尊贵的姻亲还做了更见不得人的事?”

  母亲紧握着手,垂着头颤抖,缩蜷的身子看起来很痛苦、很害怕。

  “这人大概贪婪成性,认为贪就跟一日三餐一般,天经地义。”父亲冷哼着,不屑地直视和叔父。“本侯当初提拔你,因为咱们是姻亲。你不顾彼此交情,假借本侯名义,在荒州境内作威作福,还觉得理所当然,和叔父,您的面皮不是普通的厚。”

  家宰的情绪因这齣闹剧而高亢。“押下去!”

  母亲哭出声音。父亲转头,斜眼瞪着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身影,却毫无怜惜。“你也是。”他冷冷地说:“你每晚给我闻的味道,可真香,香到我甘愿纵容你叔父搞这种名堂出来。”

  家宰向士兵使眼色,要他们也将母亲架出去。

  母亲忽然窜起身,奔向家宰,急切地叫着:“不是这样的!家宰,事情不是这样,我们、我们是──”

  父亲没让她说完话,众目睽睽之下,他打了她耳光,推在地上。母亲单薄的身子像瓷做的精细梅瓶,稍稍碰到都会碎掉似的孱弱,父亲却打得下手,不留情。

  “不要再让我丢脸,和瞬兰。”他像看着仇人、阶下囚,而不是结发妻。“你们给我的羞辱,还不够吗?”

  那眼神,那语气,让树生不寒而栗。因为那是恨,原来,父亲恨着母亲。原因更不止是台面上搬演的这套。

  母亲摀着发红的颊,泣不成声。最后任士兵拖着瘫软的她离开。

  家宰抖抖衣袖,用作揖的动作掩着他得意的嘴角。“今夜此事,卑职会如实上报。”

  父亲背对他,口气毫无所谓。“去报吧,报越大越好,让这家人身败名裂。”

  “侯爷不用担心。”家宰假惺惺地说:“禁国律法颇为仁慈,他们既为一品大侯之亲属,贪窃这种小罪,审刑院不敢乱动,顶多仅贬为庶民,没收家产。倒是侯爷您……”浮在家宰脸上的笑,幸灾乐祸着。“您名声不好听啊。”

  “那我真该冲出去,”父亲转身,对着家宰咬牙狞笑。“一刀把他们杀了。”

  家宰领着士兵离去,室内空落落的,凸显宁静的巨大。年节的亮丽装饰尤在,配着冷掉的菜肴,孤单的气氛,有一种荒唐感。

  父亲坐回饭桌,拿起筷子,独自吃着凉冷的菜。被烛光烙在地上的影子,很浓很黑。

  “没亲人陪你过节了。”门外传来浮魈的声音。“好不容易成了一个家,又家破人亡了。这样做,真的好吗?”

  他瞪着浮魈姗姗进门,坐在对座,拿了酒瓶,替他斟酒。

  “你也快走。”他命令。

  “唉,别装得不在乎。”浮魈说:“过节嘛,怎可以没有亲人相伴呢?”

  “我一直都没有亲人。”他说得冷酷。“你快离开。”

  “我以为你会向那家宰抖出他们的身分。”浮魈微笑。“可见你没做绝。”

  “来人!”父亲朝门外大叫。下人赶来,垂手听命。

  “备车。”父亲坚决。“送他到濂县。”

  浮魈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走。”态度仍是松散。“我被抓到了,判刑的时候你可不好过。”

  父亲丢下筷子,起身离座。浮魈在他身后喊:“不跟我道别一下?”

  父亲继续走,不停。

  “你想清楚,当真要做?”他又问。

  父亲顿住脚步,怔了会儿,才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浮魈笑得很灿烂。“那我期待看你的下场。”他一脸善意地说:“若需要收尸,我第一个赶到现场,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尸骨被曝晒,我会全部接收。”

  父亲根本不理这疯话,他跨了门槛,走进廊道,同他的口气一样,毅然决然。

  浮魈想到什么,再喊:“不想想你女儿?”

  树生没有看到父亲回来答覆这个问题。他就像忘了他还有个女儿似的,所以那句“没有亲人”,才能说得那般果绝。

  他当然拼命想忘记。树生想,因为,她是他与仇恨的结晶。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54章 崩解(2)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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