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51章 房间(4)
  从头到尾,她看到的父亲,举手投足,一颦一瞥,仍是她熟悉的模样。这一百多年,他几乎不变。

  三百年,能把海杀掉吗?横拓。那个叫陛下的男人曾这么对父亲承诺过。

  她这才掂量到,这三百年的真实感,还有极端异于常人的诡异。

  她父亲不但是个高强的诞降师,是个地方大侯,更是一个活了超过百年的,非常人。

  她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为什么从没发现这不凡的任何蛛丝马迹?

  父亲不凡到,连假扮平凡,都可以天衣无缝。

  ●

  “延和四○五”。

  牌坊衬在阴黑的天空下,裹在咸溼的海风中,青苔像污垢,泪痕般地烙在柱面上。它孤单单地倚着山,望着海。

  父亲面对荒州大海的身影,就像那堵孤寂伫立的牌坊。他不再到户外作画,却窝着像畏寒病人的身姿,意兴阑珊地待在三面以毛毡挡风的亭子里。挂在笔架上的笔,如风铃一样摇荡,刚磨出的新鲜墨汁,快被海风刮干,固定在桌案上的厚纸,饱吸空气的溼咸,皱起像海浪一样的波折。

  但父亲只是夯拉着手臂,靠坐在圈椅上,静着,望着,任着这一切远离他。

  在亭子外头,有两株树,如卫兵般生根于亭口两侧。那是在海岸聚落常见的白千层木,因为抗风耐盐,因此常见与木麻黄种在一块,用作防风。这两株白千层已有一定树龄,树围粗大,树皮剥落严重,如被晒得干黄的海蜇,树纹扭曲而丑陋。

  一名面貌年轻的男人,弓着一种超过他年龄所能认知的恭敬,以谦卑的细琐动作,来到了树木后头。他向父亲说:“侯爷,有人求见。”

  “如果是你安排的,我不见。”父亲说得有气无力,眼睛仍望着海。

  “是洊县残生营自组的民团代表。”男人不以为忤。

  父亲侧着头,睨他。“你,不是想试探什么吧?家宰。”

  “不敢,侯爷。”原来,这男人的恭敬谦卑都是他的保护色。他说:“卑职只是朝廷派来服侍您的。”

  父亲挥手,打断他。“让他们进来。”

  一群闹轰轰的人簇拥进了牌坊,他们想往亭口靠近,却被男人喝止。“妄徒!侯爷的尊身岂能轻易靠近?”他指着树,严厉地命令:“跪在树外!”

  这些人都是乡下的小民,平时就穿得土气,刚从海灾捡回一条命,更顾不得衣着破烂肮脏便贸然求见。被官腔一喝,喝得骨子里的卑贱油然生起,通通下跪,身子俯得极低,低得毫无尊严。

  父亲瞧着他新任的家宰,作威作福颇有京官架式,嘴角微勾,意似嘲笑。

  领头者开始嚅嚅说明来意。这群由残生营自组的民团,来自刚发完海灾的洊县东南处,一座名为沙村的地方。此村灾情不重,村子与田地虽被淹没,至少全村半数以上生还,比起瞬间灭顶、不留一人的村子,这已属大幸。然而活着的人却要面临更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所残生营没有粮,生者已经五日粒米未进。

  “求求侯爷,救救咱们……”领头者应为沙村村长,他双手合十,上下求拜,哀戚道:“咱们这团已有十个人饿死了……”

  但父亲此刻的眼里,只有一层淡漠的死寂。他回覆的声音,毫无起伏。“本侯已向朝廷请粮,下旬月,粮食就会从饶州运来。村长,你再撑一会儿吧。”

  “侯、侯爷,里头有小孩啊……”听到这答案,村长惊慌。“连一点吃的都没有,您要我们怎么撑啊?”

  那哀恸的表情,让父亲撇开头,不再说话,却由家宰说:“全荒州粮线都紧绷着,不是不给你,是没得给,你这样怪罪,好像侯爷刁难你们似的。”

  “小的没这意思。”

  “没米吃,大可去吃鱼。”家宰的话,让父亲瞠着眼,不可置信地瞪他。他却有恃无恐地说:“大半个荒州都被海吞着,捞不到半只鱼吗?”

  村长与残生营的群众,都傻了。

  “你哪里人?家宰。”父亲低声问。

  家宰收起那福威压人的嘴脸,又回复谦卑姿态。“卑职是饶州稭县人士。”

  父亲不屑地哼一声,用荒州方言斥了一声。“内地的猪!”

  家宰变脸,他虽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的话。

  “你吃翻肚的鱼吗?”父亲问。

  “自然是活捞的现吃。”家宰仍自以为是的说。“吃死鱼会害病。”

  父亲的脸皱出怒容。“你知道死鱼不能吃,却要我荒州人民吃死鱼?”

  家宰挑眉。

  村长怯怯地补充。“海啸卷上来的鱼,早就被绞死了。”

  “卑职非荒州人,不知海啸卷来的鱼是死的。”家宰的神情没有丝毫赧意。

  “即使是活的,你会吃吗?”父亲狠狠地又说:“吃那些肚子里可能有你亲人骨肉的鱼吗?”

  家宰脸色僵冷,似乎也微怒父亲如此不给他面子。wWw.xqikuaiwx.Com

  “你下去。”父亲喝道。

  家宰冷着声。“侯爷。”像在警告。

  “你发给谏院的奏折可以如实写。”父亲咬牙说:“写本侯今日是如何驳你!”

  家宰嘴角泛着冷笑。“卑职会照做。”说完,脚步微急地离开。

  父亲却又叫住他。“你是来监视我的,没错。”他瞪着不情不愿回头的年轻人。“但你终究是来荒州做官,既要做荒州官,就要有荒州官的样子,不要像头猪,叫出这种无稽之谈!”

  年轻人心里不服这斥骂,瘪着嘴,忿忿地离去。

  群众看着年轻人离开后,又转回头看着父亲。那刻,他们脸上忘了飢饿。

  父亲喘口气,要他们站起身。“你们先回去。”他对村长说:“明日会差人送粮到你们残生营。”

  众人感激涕零,连拜称谢。

  父亲目送这群饿到走路都蹒跚的人离去。

  他走回亭口,在台阶上顿住,思量片刻,回头瞪向那两株白千层木。越瞪,他眼里的决心越是强烈。

  他冲回案前,拿了笔,蘸了墨,在纸上挥洒。速度之快,像在与风争锋。

  树生却听到树木剥裂的声音。

  白千层木的树皮慢慢地由里至外绽开,她看到一双粗糙斑驳像被火烫破皮的手,伸了出来。接着是身体、是无毛的头颅……

  他们张开嘴,发出如濒死之人的哀号。

  父亲往后一瞥,更加快挥笔的速度,不理会这声警告。

  那一双木人扶住树干,用力地将自己撑离树木,白千层木的皮不断剥落。四肢一落地,他们马上像摇摆蠕动的蜈蚣虫,向父亲扑去。

  一只木人先是攀住父亲持笔的右手,他不放弃,左手接着笔,又继续画,另一只木人跳上去,咬住他的左臂膀,痛得他握不住笔。

  这双木人如蛇蜷木一般,身体化为曲绕的树藤,将父亲团团包住,向后拉拖,想把他拉到白千层木。他抵死不从,先是抓住桌案,桌案被他拉倒,他再攀上柱子,左臂膀的咬劲加重,手冷麻无力,终究被迫放开。他再弓着手爪,抓着土地,土地却被他抓出了狼藉的爪痕,仍止不住树藤拖行的力量。

  最后,他像被绞刑的死囚,浑身缠满树藤,吊挂在两株白千层木之间,直到日落,侯府里的人来找他,才被人发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父亲被树藤绞得全身青紫,侍从们让他平躺在榻上,用乳白的药膏替他消瘀。那瘀青看起来一碰就痛,但父亲任着那些侍从摆布,从没哼上一声痛。

  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死灰,瞪着顶上的天花。

  那名年轻的家宰拱手立于一旁,努力藏着幸灾乐祸的得意。“敢问侯爷,您下午是否做出踰矩之举,惊动了这两株『卫木』?”

  父亲不吭声。

  家宰又说:“侯爷应当清楚卫木的作用。一旦他们感受到侯爷的术气用在定疆大图以外的途径,无论您如何挣扎,他们都会阻止您。”

  父亲闭上眼,象是睡了。

  家宰仍径自说:“他们毕竟不是人,不懂拿捏轻重,因此卑职斗胆奉劝侯爷,切勿有挑战之心,否则您有个三长两短,卑职难以与陛下及谏院交代。”

  “笑够了?”父亲闭眼,低哑地开口。“笑够了,就出去。”

  家宰牵着嘴角。“不扰侯爷休息。”他招手,侍从们露出会意的神情,纷纷跟在他身后退出。包围父亲的人,都是这名家宰的人马。

  榻旁有一扇花格窗,窗上映着两株树木张扬着枝叶的倒影,夜风灌进,枝枒摇动,像妖魔鬼怪的手爪。即使躲进屋内,那两株卫木仍无所不在。

  父亲张开眼,在烛光昏黄的寂静中,仍瞪着那顶上漆黑的天花。然而那专注的眼神,不像一个甘于沉沦失意,想以残生的姿态怔怔然地度过自己还必须走完的岁月的人。

  那样的眼神太过霸道,太过刚硬,太过用力,用力得想凭空拧出声音,拶出气息──因为他还未自暴自弃。

  原来,那是一个意志力过强的人,开始憎恨世界的眼神。他在看他的世界,他要用憎恨填充的世界。

  这样的父亲,让树生感到压迫,感到窒息,她想退出房间,却在这时,看到一丝像熏香一般的细烟,缓缓地从父亲的额前蒸腾而上,原地盘桓后,向西侧裊裊绕去。西侧有一条长廊,微弱的挂灯下,映着一扇门扉的光影。

  细烟绕进了那间小耳房里。树生呼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这扇小扉。

  站在门内的,是父亲。她一惊,回头,却见原本的父亲仍躺在那榻上,还在无言地瞪着黑暗。

  惊愕未退,门内的父亲狰狞一笑,咬破手指,舞动手臂,像挥洒一幅大墨画一样,衣袖随之翻飞。眨眼,一只红鸟破空而出,俯冲而下,她听到一旁有男人的尖叫,一看,是那个叫雀庆的男人。他逃,逃不过红鸟食人的喙,红鸟一点一点啄食他的肉,他的脚,他的手,他的五脏六腑,啄到只剩下一颗头颅,男人却仍未死,还在呼吸,还在哀嚎。红鸟啄去他的眼睛,树生不敢再看。

  大风又起,再望见红鸟,已见牠盘旋半空,羽翅下是她一直思念的家,禁国的都城穰原。她看到那些紧密相靠的土楼隔出的街巷上,婆娑着大树的荫影,她看到求如山,看到饮湖,还有她最熟悉的那座荒废的驻楼……她看得想哭,可是红鸟骤然尖声一鸣,引来了洪荒磅礡暴滚的巨响。

  那只红鸟引来了洪水,淹没了她的家。

  她忍不住对父亲喊道:“住手──”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声音被洪水吃掉了。而父亲擒着她从没看过的笑容,开怀地看着一切。

  她一怔,忽然觉得好眼熟。她没看过父亲这样笑过,但打从浮魈出现,他就一直是用这张邪气的笑脸面对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横拓。”少司命走到父亲跟前,一脸冷寒地质问。

  “你们没被海吃过,我让你们尝尝看。你们怎么对待荒州,我就怎么对待你们!”父亲笑着指着脑袋,有些疯癫地说:“即使我只能在脑子里空想,我亦足矣!”

  他扑向少司命,压在祂身上勒祂脖子,直到祂脸色蜡白,眼球爆凸,口涎直流,再无祂一贯的优雅气质,他便嘲笑几声,将祂的尸体踢进滚流的洪水里。

  父亲转头,往树生的方向一看。树生微惊,却发现他的视线是她身后的小门,还有门外仍躺在榻上真正的父亲。他笑意更深,循着那烟丝的轨迹,往小门跨步。

  他走出了小门,走出了长廊,走到了父亲的跟前。

  树生看到,父亲爬起来,震惊地望着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笑得一身邪魅的男人。

  “你只想这样吗?横拓。”他说。

  一听这说话的语调,树生就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浮魈。

  “不想再干大一点?”他指着脑袋,呵呵地说:“你刚刚在脑子里想的那些,老实说,不够细致,太粗糙,太意气之争,不好看。真正完美的报复,应该要做到无迹可寻。”

  父亲无法冷静,他回头看向那两株卫木,愕然它们竟毫无动静。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51章 房间(4)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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