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50章 房间(3)
  他扯大嘴,把脸拉得看起来像枯槁的干柴,哭出血丝与目屎的眼瞪凸出来,彷彿再放任他用力地喊,下一刻那眼珠就会被吐出来──

  树生怕得挣开,他的手爪又掐她的嘴,歇斯底里地大骂:“吐出来!怪物!吐出来!把我的家人吐出来!”

  父亲到底给他看了什么?!

  树生用力往他胯下一踢,他惨吼得几乎要把她的耳膜穿破。她终于挣开他,拼命往出口跑。可她回头一看,却发现这疯子弓着畜牲模样的身体,四肢齐发地向她奔来,口中还是再喷吼着,要她把他儿子、他家人还来。

  父亲的残忍,真正在她的心头上划下了很深的一痕。

  她更一无反顾地跑,跑出了房,跑过了好几十年。

  “延和三九九”。

  树生关上门,贴在门上喘气,紧紧抱着肘,全身发抖。

  片刻,她平复,便颤颤地打量自己身处的四周。她来到了一座圆环土楼里,但这又不是一般的土楼。这栋建物维持土楼的环型轮廓,楼壁不是用土夯成,而是一条一条由粗厚的松木交错织成的栅栏,圈住整面楼墙,外头的山影若隐若现在方格子中,云影浮动、树林骚荡,都在地上刻画出深浓不一的光影痕迹。

  这栋没有房间的土楼,事实上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树生一直觉得呼吸困难,此处的空气散发着浓重而刺鼻的松节油味,让她头晕目眩,体内翻搅,想要干呕。她摀着口鼻,忍着不适,再仔细打量这间牢笼有何特殊之处。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一个披头散发的父亲。

  他身着洁白的宽衫,衣襟浪荡地开着,慵懒地躺倚在中央的一座榻上,往昔的高贵昂然、意气风发,彻底被抹去。榻旁烧着一只香炉,那香烟也是一股类似松节油的气味,裊裊柔柔地箍在父亲周身,像枷锁。

  树生四肢无力,她想,会不会是因为这气味,而使过去总是精神奕奕奔走荒州各处的父亲,也变得落魄灰败?他的脸色,惨白憔悴,像大病初愈。

  外头骚动,树生听到谈话声,父亲也吊起眼,无神地看着楼门外,有一群人准备进入。

  “陛下,请让亲卫跟随。”

  “不,寡人和雀谏官进去即可。”

  “小的担心他会对您不利啊!”

  “这牢笼的木料都浸过松节油,又点了松香,不碍事。”

  “可、可是……他光是瞪着眼看人,也能杀人啊,陛下。”

  “你们何时让他吸服松节油?”一个很像雀饮的声音插话。

  “大约半个时辰前,雀谏官。”

  “我跟陛下进去就好。”顿一下,又说:“还有松节油吗?端进来。”

  楼门开启,少司命与另一个男人在亲卫的簇拥下走进牢笼。少司命止步,朝亲卫挥手。持矛备战的亲卫仍警戒地瞪着瘫在榻上的男人,不敢背对,谨慎地步步退出。

  他们像一群抓到珍稀异兽的好奇世人,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讨论与他独处的危险性。可父亲精神懒散,竟激不起半点受辱的羞愤。

  少司命负着手,和那男人一起来到榻前,外头有人端来一只陶瓮与一把交椅,搁在一旁。

  面对来人,父亲毫无动静,淡淡地迎视少司命高高在上、俯瞰他的视线。

  “来人!”男人的声音微怒。“把这无礼的家伙扶起来,向陛下请安!”

  这男人,不论是声音还是任何动作,都像极了雀饮,却比雀饮年轻。树生矛盾,雀饮不是早疯了?

  “不必,雀庆。”少司命举手止道:“再强的诞降师,也抗不过松节油。寡人如此待他,已属残忍。他身体欠佳,你体谅他。”

  这叫雀庆的男人歪嘴,不屑的神情,像极了雀饮。但雀饮再怎么厌恶不可一世的父亲,也不可能有这种眼神──要把人置于死地的憎恨。

  少司命端来椅子,落座,平静地望着父亲。

  “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跟寡人说吗?”

  父亲直视祂的眼,无言。

  “雀谏官上奏的罪条,你可都承认?”祂再问。

  “罪?”父亲攀着榻边的扶栏,吃力的坐正身子。他声音低嘎。“臣,不知自己犯了何罪。”

  祂挑着眉,冷着声说:“雀谏官,你参他何罪。”

  每个字都以极紧绷的力量,被雀庆咬出。“私造伪粮,擅决人犯,以妖术迷惑朝野,图己之利,谋己之权。还有……”这四字咬得最重。“谋杀谏官,雀饮。”

  “我没杀你父亲。”父亲看向雀庆,平淡的驳道。

  “你把他逼疯了!”父亲轻轻一推,就推翻了雀庆的自持。他指着他大骂:“为了达成你的目的,你那恶心的诞降术沾染过多少人的心?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够了。雀庆。”少司命举手,不让雀庆轻举妄动。“行前你如何答应寡人?”

  雀庆紧抿嘴,颤抖的退下一步,闷气让他的脸色清白肃杀。

  祂回过头,注视父亲。“爱卿,寡人问你一句,你……还会再犯吗?”

  父亲仍是不回话。然而,即使身体、精神都被那浓重的松节油给耗弱,那双眼神还是积蓄着一种刚硬果决的力道。

  少司命看懂这眼神,如同彼此初见那刻一样。“你似乎不认为自己有错。”

  父亲轻喘口气,吸气的动作,让他的头抬得高,看人的眼神,象是连少司命都被他所睥睨。很明显的,连树生都知道他没认错。

  一向温和儒雅的少司命,冷笑了一声。

  “私造伪粮,或许是一番好意。”祂说:“但那些伪粮从没填饱百姓的肚子。爱卿,你在欺骗他们。”

  “我只是要他们撑过来。”父亲的声音轻,却干脆。“撑到真正的粮食入口。”

  “好狂妄的话,爱卿。”祂嗤笑。

  雀庆说:“无耻之徒,你拿成千上万百姓的希望和命打赌?这风险多大?要是粮食迟迟不来,你要他们吃一辈子伪粮?”

  父亲不理会雀庆,仍直视少司命。“陛下宁可他们吃伪粮,还是活活受饥馑之苦?”

  祂的眼神深沉,不为他疑问所动。

  “若不是伪粮支撑他们的信念,他们活不了那么久。”他坚定地说:“我要他们活着,活过每一场海啸。”

  “寡人应当感动。”祂漠然。“但不能眼睁睁看你带着百姓把路走偏。”

  “偏的,还不止如此。”雀庆插话。

  少司命看了雀庆一眼。疆图侯的无动于衷,更是煽起了他的怒火,不过祂已疲于阻止。

  祂顺着这话头,问:“你为何私自处决那人犯?”

  “那人犯,是死囚,陛下。”父亲慢条斯理地解释。“他的命,换回一个有价值的好人,不划算吗?”

  “人的价值,不是像沽酒那般衡量。”祂严肃。“而且你该知道,这个国家,没有所谓的死囚。寡人从未下令处死任何人犯。”

  父亲皱眉。“宁可不救好人,而让没价值的人活下来?”

  “死刑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正义,爱卿。况且,你杀了他,他的家人不难过?”

  “他杀了无辜的人,他们的家人难道也不难过?”

  “横拓。”少司命直呼其名。“你不过在逃避问题。”

  “陛下或许是慈悲之神。”父亲却不畏脸色已变的君王。“但看在臣的眼里,祢的慈悲,也是在逃避,逃避每个脚踏实地活在世上的人都会踩到的问题。我们是人,有私心的人,陛下,不是神。”

  “你在犯上!”雀庆喝道。

  父亲马上讽道。“反正我国无死刑,我有何好怕?”

  雀庆的脸由白转红。反而被讽者仍然心平气和。

  “你走火入魔了,爱卿。”祂语调和缓。“你眷乡心切,寡人了解,但你优异的诞降术,也快被你玩成邪魔妖道。”

  父亲瞇着眼,对自己的力量被形容成邪魔妖道感到不悦。

  “就连在大司命的中土上,寡人也从未见识过此种诞降之法。”祂回头问雀庆。“雀谏官,你听过吗?”

  “陛下,邪魔妖道,总上不了台面。”雀庆哼道。

  “用眼神,就能将你自己的心念之图,诞降在他人的意念之上,进而操控他人之决定……这种东西,只能用『孽』字形容。”少司命思量半晌,才说:“伪粮之过,寡人能理解,私决之误,寡人能忍耐,但玩弄人臣之心,为己图利,寡人无法接受。”祂的眼神有一种痛苦,像看到一朵洁净的兰花,被踩踏在肮脏的泥土里。“你为何如此,爱卿?”

  “我不知如何解释,陛下。”父亲说得毫不在乎。“不管我作何解释,你们终究是要定我大罪。”

  少司命脸色一沉。“骨子傲,也没法洗去你的污点,横拓。”

  雀庆对少司命说:“陛下,让我替他明说吧!”

  祂的气也在闷生着,不想多语。

  “因为那些人臣不认可他的定疆大图,认为他口口声声说的为荒州做出贡献不过是场儿戏!”他轻视他。“就像曾经有一个雀饮,明目张胆质疑他的能力,所以他要报复他!要把他们每个人都弄疯!让他们知道他可是陛下亲选的大侯,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他!”提到他父亲,雀庆越说越激动。“你!不过是个自大又自卑的家伙!”

  父亲瞪着雀庆,冷笑。“是,跟你父亲一样。官做高了,每个人都一样。”

  雀庆的理智终于崩溃。他发狂冲上前,抓他的头,砸向扶栏。父亲无力反抗,只是任着他摆布。

  少司命喝道:“住手!雀庆!”

  雀庆稍停,却看清了父亲藏在乱发下的眼睛,仍是那样不可一世的睨着他,像一声声刺耳的嘲笑,嘲笑他自己也是个自大又自卑的人。

  “你!你!”雀庆咧嘴大吼,把那罈盛着松节油的陶罈举起来,往他的头脸重砸。

  他把父亲的头砸出一个大洞,鲜血满头,松节油更洒了全身。

  少司命看不过去,疾声唤进亲卫,将疯狂的雀庆拉开。

  “瞪啊!再瞪啊!像杀我父亲那样,把我逼疯啊!”雀庆又笑又骂:“可你还会什么把戏?没有诞降术,你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废物!”

  祂厉色挥手,亲卫们赶紧把雀庆拉出牢笼。

  松节油包裹全身,他吸进的每一寸空气都是利针冷刀,凌迟他的心脾。

  但他绷着身体,强忍着痛,因为他知道少司命正看着他。至于用何种心态?他猜不透。

  “寡人也不再相劝。毕竟,雀庆有权如此。”良久,少司命淡淡地说:“你有何好说,爱卿?”

  “下次……若还有人阻挡我……”他气若游丝。“我还是,会做。”

  “这答案,真让人遗憾。”祂说:“寡人已筹组官司,前往荒州,暂代疆图侯职务。你好好留在这里,冷静吧。”

  祂转身,吩咐侍从替他包扎伤口,并洗尽他身上的松节油。

  临走前,少司命又说:“横拓,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切,是为了荒州。但有句话,你说得很对。你是人。”

  父亲吊着眼看祂。

  “你真如你所言,每个用心都如此神圣吗?面对这片夺走你家人的海,没有任何私心?”

  父亲突然感到体内震痛,终于忍不住粗喘低吟。

  “自己想清楚,你是不是被百姓的爱戴声给蒙蔽了。”祂说:“寡人认为,是。”

  这儒雅的男人送给父亲轻蔑的表情后,跨着略微气急的脚步,离开这牢笼。奇快妏敩

  父亲则死白着脸,瘫着无力抵抗疼痛的躯体,任人摆弄。

  像一具晚年久病、没有任何尊严的孤苦老人。

  走出那间房,不知为何,树生觉得心情沮丧,四肢乏力。她好累。

  父亲的情绪,她不懂,可是她就如一疋白布,被泡进大染缸里,染缸是什么颜色,她就是什么颜色。

  她站在那间房前,望着挂在柱上的那片木牌。上面写着:“延和三九九”。

  她从“延和二五一”,看到“延和三九九”。

  一共一百多个房间。一个房间是一年。她回顾了父亲长达一百多年的生命。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50章 房间(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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