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门柱,将那面铜镜取下,要系回腰上。可翻开镜面一看,他愣住了。
镜面一片乌黑,即使屋内灯光明亮。他紧张地用袖子擦拭,还是乌黑。
“怎么回事?!”他打开门,仔细观望户外。镜子若反映不出任何事物,代表着他此刻不在现实中,但户外有风,有雾,还有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一切又极为真实,一般术师不可能高超到将自然每一瞬动态都复制入幻境中。
他警戒的心稍稍放下,自我安慰:“不可能,我不可能掉进别人的术里……”
他退回屋里,想琢磨出为何镜面是一片漆黑的原因。忽然,原本给杭乐安住的房里传出窸窣的脚步声。他大惊,喝道:“谁?是谁?!”
“爷。”很熟悉的声音。“民女没有恶意。”
玉伐的心一提,再吼:“给我出来!”
门口摇晃出一道纤纤细影,然后,一张笑得娇娆妩媚的脸蛋,幽幽地浮现在门框边。玉伐瞪大眼,不可置信,是稍早与他打情骂俏的骚女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质问。
“爷在说什么笑?”女人撒娇地说:“是谁说晚上要来民女这儿求偿的?嗯?既等不到爷,所以,民女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玉伐才不会傻到相信她这番说辞,他抽出刀,举着镜子,这才想起,这女人碰过他的镜子。他骂:“是你把我的镜子搞成这样?”
女人用袖子遮着笑,娇声说:“爷可以玩弄人,却不许人玩弄你?真霸道。”
“你说什么?”玉伐脸色阴冷。
“你可以闻闻看,镜子散发什么味道。”女人好心提示。“放心,民女没你那般卑劣,让一个孩子闻那种剧毒。”她意有所指的讽刺。
玉伐皱眉,眼睛与刀仍直指女人,防她妄动,另一手则将镜子凑到鼻前,一嗅。他脸色白了。“不、不可能……你,你不是已经……”他慌得回头望向户外,却不知何时,他那干人马早不知所踪,没有人声马响,只有静悄悄的白雾。
“怎么了?”女人笑弯着看他,眼神阴森。“你说啊。”
玉伐恐惧地大叫,举刀一挥,砍了这女人的头。
女人的血喷了一地,头颅滚落一旁,咚咚的响着,极为真实。她没有像劣质的幻影,让人一砍就烟消云散,可当那头颅滚到了定位,黏着血迹和乱发的脸面向他时,反而更教他恐惧。
偏偏,那头颅的眼睛还朝他眨了几下,嘴角弯弯的牵着。
“你觉得真实吗?日召师。”话从女人的嘴里吐出,然而声音却完全变调。他当然认得这声音,他刚刚才抓住那声音的主人!
他全身发着抖,后退几步。
女人的身体动了起来,朝头颅爬过去,拿起了头,装回颈子上。伤口正慢慢黏合,她一手扶着头,一手仍作娇媚状地轻抚着乱发。她微笑更深。“亏得你们和少司命,穷追猛赶,我的确染了些风邪。”她用男人的声音说:“但不致傻到任你趁虚而入,日召师。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日召师害怕至极,尖叫,举刀又要冲来。“诞降师──”
女人一甩头,长发如鞭,紧紧勒住玉伐四肢和他的颈子,动弹不得,满脸胀红,眼睛都被勒得凸了出来。
“你大概还是纳闷,我没笔没纸的,怎么让你掉入术中而不自知,是吧?”杭乐安的声音说:“我这两百年,可不虚度,我用想的,也能把你拉进来。”
日召师的牙齿怕得打颤。他想,难道这是传闻中的“孽画”──光是意念,就能是一枝健笔,在施术者的心里作画,再利用眼神的对峙投射进对方的脑海中,影响他人行动。他听几个蚀里的前辈谈论过,这是诞降术的至高境界,人们甚至找不出词形容,只能拿“孽”这个字──心之恶也,身之祸也──来概括他们对这诡术的惧意。
他自己色迷心窍,被那女人骚弄的眼神迷住──那女人甚至只是墨水画出来的假人,一想到这儿他就感到反胃!原来早在那时起,他就被玩弄于诞降师的鼓掌间,还愚蠢地自得其乐。
“好画贵在活、贵在动,我自诩做到这点,所以不论是人,还是这自然景色,是否都让你感到栩栩如生呢?”女人的眼神打量玉伐惊恐至极的表情,笑得开心:“看你这表情,真是对我至高的赞美,日召师。”
女人的头发如活物,扯下日召师腰上的佩镜,拿到自己手上。她欣赏着镜子,又说:“不过也得谢谢你,你的镜子助我一臂之力,让我的术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打进你的心里。”
日召师的镜子能反映并折射实像。当时少妇拿起他的镜子把玩,便是利用镜面的折射,将眼神投出的心术折曲射进玉伐的眼中,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中术。
玉伐没想到,他竟是栽在自己的镜子里。
“不过有个地方,不大真实。”女人偏头,说:“你猜猜看。”
玉伐瞪她。
“若你们真杀了我女儿,我不会像个懦夫,安静的掉着眼泪。”女人的脸变得狠戾,杭乐安粗着声音说:“我死了,也会变成鬼,找你们索命。这才是真实。”
玉伐觉得颈子刺疼,越来越痛,好像一把锯子正慢慢切割他的颈子。他终于流出痛苦、惧怕的眼泪。
“这样就哭了?懦弱。”杭乐安冷笑,咬牙说:“但我不会放过你,我要用你的头,告诉你那当家,不要,惹我──”
玉伐瞠大眼,想尖叫──
但屋内只响来一声闷哼,接着削断的头落地,缓缓地滚落墙边。
可惜,那瘫倒的尸体不会动,无法去把头颅捡起来接上。
●
当他们出山,来到戍州时,当地才刚下过白毛雪。树生看到不同城市、不同山林的广阔原野,在绵密的白雪覆盖下连绵不尽。放眼四周,除了他们背后这座长令丘,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座山,只有缓缓起伏的丘坡。大块大块的阴云,在丘坡后方爬走着。
戍州的冬天,总是灰白、寂寥,特别长。
出山前杭乐安便听附近伐林的人家说过,去岁末,戍州刚下完冬季最大一场白毛雪。遇到这白毛雪,没人敢让任何一个活的生灵待在外头。这白毛雪很细,容易吸进肺里,吸了一个时辰,身体还没冻僵,肺已经结了冰,不能呼吸。
戍州人、派至边疆服役的士兵,除了死于战争,大多是这样死的。
杭乐安催马下山,观察着山脚下的一处营地。为了躲避缉拿官兵,他又在长令丘上逗留半日,并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下山。这方位的山下只有这所营地,用麻织帷幕围成一圈,呼呼的朔风鼓动着用竹子撑开的麻布,除此之外,毫无动静。
没有炊烟,没有烧柴烧草的味道,没有畜生呼息的声音,没有人气。
杭乐安紧紧搂着身前的树生,驾马驱前,紧绷地靠近。
他掀开帷幕一角,窥探着。乍看之下,里面似乎空无一物,只有白雪落在起伏不定的地面上。但地面为何不平?再细看……
原来帷幕里面,遍地都是冻死的尸体。
这种简陋的帷幕,并非生活在戍州的游牧者所用的毡庐居屋,而是官府暂时搭就起来的“残生营”,收留游牧地被战火烧毁、牲财被抢、一无所有的百姓。
牡国的侵略,就跟荒州的海啸一样,一直困扰着戍州。距离最近的一次入侵,如瓜婆所说,是去岁八月搞得穰原人心惶惶的那一回,牡国十万大军长驱直入近百里,甚至有一纵队已兵临长令丘下,准备进山攻入饶州。都拔侯赶了近把月,才将牡军势力全部移除。
此战事距今也已半岁,不料戍州当地复原的脚步缓慢,无力赶在白毛雪之前将所有的流民安顿妥当,只能让他们暴露在白毛雪下等死。
杭乐安脸色凝重,干冷的空气也让他重咳几声。
树生皱眉,担心地瞧他。
他拍拍她,微笑。“没事,爹真的好多了。”这笑,牵起他脸颊旁已烙下墨绿暗色的疤痕,乍看,很像一条树藤状的刺青。
树生开口,还想问什么,忽然一旁传来马蹄踩在雪上的崩碎声,还有一声粗喝:“谁?谁在那里?”
杭乐安一愣,屏息听着马蹄的声响。没有交谈声,马蹄声单调,应该只有一人。他低声告诉树生:“一会儿静静的,不要出声。”树生绷着身子,点头。
他吸口气,大胆地踢马走出去。
来人果然是一名巡查的戍州骑兵,一看到杭乐安的马出来,便提起矛,狠狠地瞪将过来,杭乐安趁机,也赶紧用眼神抓住他射过来的注视。两人互瞪,对峙了片刻。
树生在一旁安静观看,发现本来凶神恶煞的骑兵略松了表情,接着不屑地吊着嘴,嗤道:“老头,你瞎啦?这残生营废了,满地都是死人。骑你的跛驴,往南边走吧!”
杭乐安松口气,他顺利地让这骑兵中了“孽画”。距离太远,他还担心无法成功。他让这骑兵此刻看到的,是一个骑着老驴的掉牙老头,一身蓝缕,明显就是想到残生营讨口饭吃的流民。
树生张着嘴,愕然地看着这骑兵像中邪似的,独自沉浸在自个儿的戏里。
“啥?你问要走多远?”骑兵哼笑:“十里就行了,老头,那里有个营所,才刚派完饶州送来的大面呢。瞧你的老驴也撑不久了,快去、去。”他挥着手。
杭乐安勒转马头,顺着他的话离去。
“欸,等等,等等。”可那骑兵又想到什么,叫住了他。杭乐安不得不回头,让这骑兵脑海中的老头继续在他面前低声下气。wWw.xqikuaiwx.Com
“你瞧过这人没?”骑兵从马鞍袋里抽出一卷画,在风中抖开。“这人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
树生倒吸口气,杭乐安则是一愕,尴尬地偏着头。
那卷画上的人,正是他此刻的真貌。
树生是个敏感的孩子,看他拼命赶路、对旁人皆存有戒备的紧绷模样,他知道即使她不开口问,心里也早有个底,而他更因为作父亲的自尊,迟迟无法向她解释这一切。
然而像此刻这样,当场被赤裸裸揭开彼此都不愿正视的事实,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是他们离家的原因。她父亲不是一个好人。多么难堪的坦承。
“喂!老头,怎不答话?你说啊!”因为杭乐安避开了眼神,此刻在骑兵脑里作祟的幻象无以为继。他所看到的老头,正心虚地撇开头,不敢看他,让他生疑。
杭乐安赶紧回神,重新对上骑兵的眼,让幻象告诉他答案。
“不认得?好吧。”骑兵讪讪地收起画卷。“若看到了,报给残生营的主掌也可。朝廷出重赏啊,够你到内地买田享福哩。”
骑兵离他们而去,杭乐安也踢马,朝反向速速奔离,离官兵越远越好。
他们往东南走,慢慢深入戍州,然而遍野茫茫的白雪荒草,见不到一座商镇,比长令丘的山路还要荒凉。最后,确实如骑兵所说的,他找到了一处聚集较多人气的残生营。他们混入时已将近天黑,官兵早下岗,仅余下一班非官非民、纯粹行善的人马,聚于发放炉饼与热汤的锅炉周围为流民分食,维持薄弱的生气表象。谁知道这残生营能再撑多久,而不落入他稍早看到的那番惨状?
自进入戍州后,杭乐安总想起他的家乡荒州。
他将座骑混进残生营旁的栅栏里,这里畜生又杂又多,多是运粮的驮马,杂一只马进去并无大碍。他卸下马鞍袋,再带着树生安置在最外围的帷幕,远离人群,毕竟他不敢冒任何可能被认出的险。
但这儿仅有一只用零星的干马粪温烧的火盆,几十个人合用一只,甚至不够暖手。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35章 肉花(2)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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