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她慌了，赶紧叫道。“爹！爹！”
她竟无法甩开这想法──会不会是那些人找到了她家，把她父亲抓走了？
正屋找不到人，她钻进西侧的仓库，脚却绊到一堆长木条，她就着窗外的残光一看，张着嘴，声音都哑了。她无法理解，这个家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那些木刻版，都被砍成柴薪的大小。斧头、厚木垫搁在一旁，却也不见父亲人影。
树生快要哭出来了。可男人的声音却在心里响起──
你真是个勇敢的小鬼。
她深吸口气，抹着眼睛，咬着唇，往外头跑。大叔说得没错，她很勇敢，那些人想伤害她，她都没哭，此刻也不可以哭。
她又跑到屋外的环廊上东张西望，这才看到让她安心的景象。
天井大树在北侧的树干上镶有一座小庙龛，庙龛里有铜炉，燃着香烟，龛前有一朱漆小案，奉着糕点果品。杭乐安正站在庙龛前，手持线香，虔诚专注地向大树默祷。因为土楼的楼门是设在南侧，与庙龛间横着大树，树生匆忙进来时，自然看不到杭乐安。
她松口气，赶紧跑下去，绕过庞大的树干，一把抱住父亲的腰。
杭乐安吓了一跳。“树生？”
树生把脸埋在他的衣袍里，让父亲熟悉的味道包围她。她现在才知道，当父亲找不到她的时候，那种心慌。
杭乐安快快将香安好，蹲下身安抚树生。“怎么了？嗯？”他抱她，发现她抖得厉害。他也跟着紧张。“发生什么事吗？”
树生抬头，眼眶红着。“家里为什么会变那样？”
杭乐安呼吸一窒，面有难色。他说：“我们，明天离开。”
树生瞠大眼。“什、什么？”
“爹刚刚在跟大树道谢。”杭乐安看着庙龛，尽量不去注意女儿的惊讶。“谢谢它这十几年的庇荫和照顾。”
禁国人认为是树提供了他们平安的居所，不论入居或迁移，都会向所居土楼里的那棵大树“打声招呼”，或祈求来年的安顺，或感激往年的收留，这是一种约定俗成。
“为什么要搬走？”树生追问：“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杭乐安只是深深地望着女儿，不说话。他要怎么和她说？说一群黑暗的人看到了他，想要把他抓回黑暗里？他无法说。奇快妏敩
他只好抱起她，把她带回家。
“爹──”树生挣扎。
杭乐安将她箍得更紧。“吃晚饭吧。”他故意说得欢快。“爹买了一些梅子软糕，给你当点心。”
回到家，杭乐安马上锁上门，并背着树生，咬破拇指，用鲜血给那门上的辟邪画像点睛。瞬间，那辟邪的眼睛竟像活物，转了转，最后盯着杭乐安。
杭乐安严厉地瞪它，以唇语吐着：“守住。”
他这动作一气呵成，眨眼即成，树生以为他只是在给门落锁。当他离开门边，那张辟邪画像仍如平常，安静地贴在那儿。她根本没多注意，又跟着父亲到厨灶边。
灶上炖着一只陶锅，锅里噗噜噗噜滚着热气，浓稠的肉汁沿着锅缘蟹沫似的沸腾着，满室飘香。杭乐安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爹今天煮了一锅红烧肉，不错吧？”他蹲下身看看灶炉的火。“有点小了，我去拿柴。”
说完，他又逃开了树生──树生直觉，他在逃开她，避免给她答案。方才那心慌的感觉褪去，她开始生闷气。
杭乐安从仓库拿柴回来，树生却是一惊──那些柴，是刻版啊！里头有《画诞类萃》的刻版啊！
他正要往里头添柴，树生抓住他的手。“不可以！”
杭乐安不解地看着女儿。
看到父亲困惑的表情，树生意识到这唐突。对，她是偷偷找到那些刻版的，父亲不知道。最后，她松开手，颓丧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好柴烧出旺盛无烟的火。
“那些是……刻版，对吗？”树生小声地问，顺便提醒父亲。
“是啊。”杭乐安毫不心疼地烧掉它们。“不过已经带不走了，当柴烧也不错。”他手上添柴的速度，的确是巴不得。
他让树生坐在饭桌上，吃他给她买的梅子软糕，配一杯温泡的清茶，自己在灶上忙着。
父代母职的父亲在灶旁忙碌的身影，树生并不陌生，然而今天的父亲，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诡异。那种殷勤的忙碌，和刻意的忽略，实在很不自然。他想逃开她追问的眼神，以至于他没注意到她方才回到家时受惊的脸色，若是平常，他一定坐在她对面，问到她连梅子软糕都吃不下。
她郁卒地想，明天就要搬离穰原，实在太过突然，那父亲在刻书坊的工作呢？她匠学里的课程呢？还有，明天跟丰先生的会面呢……
树生叫了一声。杭乐安回头看她。
“怎么了？”
“一定要明天走吗？”树生跳下椅子，急切的拉着父亲的衣角。“明天，丰先生要找你谈话呢！一定要明天走吗？那是很重要的谈话啊！”
“丰先生是谁？”杭乐安问：“他要找我谈什么？”
“他是匠学新来的先生，他要跟你谈我之后的学业。”树生说得很激动，她缓了口气，才能说下去：“先生说我很有潜力喔！他夸奖我的画很好，如果再努力一点，就可以进入……”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双眼异常专注地盯着父亲的眼角看。直到这时，两人这样面对面说话，树生才发现，她父亲的眼角何时多了那些让人觉得憔悴的纹路。
他只是这样关心的注视她，就显得如此疲倦，还有，那一点点不知为何而生的哀伤。她想，是她让他变成这样的吗？
“进入什么？”杭乐安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爹，你怎么变得那么老？树生本想这样问，不过有些别扭，便继续说：“进入术监，成为术师。”
杭乐安脸色明显一僵。
他口气又急又硬。“为什么他会对你这么说？”
树生一愣，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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