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绵软被褥,触之如云。是往常在宫中,他常见贵人们用,自己却连摸也不敢摸一下的好料子。
但现在,他无暇感受这舒适。
胸口处阵阵剧痛,让他恨不能立刻死去。药粉洒在伤口上,血痂凝固,又带来钻心的痒。他如濒死喘息着,意识渐渐模糊,忽然,厢房门开了。
陈王同沙秋明一起走了进来。
有守在厢房的侍卫赶忙点了灯。屋内登时亮了许多。陈王看一眼床上呻吟不止的钱全:“不是说,他已经醒了吗?”
“是。”
一个医官在边上小心翼翼回答:“禀殿下,这病人先前是醒了,后来因着太疼,又有些昏迷。他现在身子羸弱,臣不敢用针刺等手段迫他醒来……”
“那就是说,针刺,便能让他醒转?”
陈王淡淡发问。
医官愣住,赶忙应了声是。
陈王一挑眉,医官明白他的意思,咽了咽口水,从随身的药箱中,拿了根银针出来。
那银针极长、极粗,看着便寒意十足。医官将银针放在火上炙烤片刻,而后,慢慢将针尖,旋进钱全指缝之间。
床上,钱全原本半闭的双眼骤然睁大。他垂死惨叫一声,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
有汩汩鲜血自他指缝间流出,只顷刻,就在地上淌了一小滩。
这样的法子,不留明显伤口,也不会要人命,却能最快让人疼醒,恢复意识。
钱全喉中咕咕作响。他口中冒出些血泡。医官额上淌着汗,拿了帕子小心给钱全擦了嘴,而后恭敬退到一边。
陈王随意摆了摆手。
医官松了口气,赶忙同侍卫一起出门。
狭仄厢房之中,顷刻间,便只剩陈王、沙秋明、钱全三人。
陈王从案几上拿起烛台。
烛火明灭,他将烛台凑近钱全的脸。
钱全目光涣散着,慢慢聚拢。他哑声道:“……疼……”
“钱全。”
陈王微微一笑。
他将烛台再凑近些,火焰炙烤着钱全清秀狼藉的脸。他道:“你且看看,那边是谁。”
陈王是藩王。
他少来长安,而钱全又居于深宫,是以,他并不认得陈王。
但沙秋明不同。
他在宫人之间,可谓一手遮天,举凡宫内的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不识得他,不惧怕他的。
沙秋明尴尬笑笑。
钱全艰难转头,朝着沙秋明看去。
烛火昏聩,找出沙秋明肥腻白胖的脸。
钱全瞳孔骤然一缩。他道:“……沙,沙……”
“是我。”
沙秋明小心看一眼陈王的脸色,心知肚明,陈王不愿让钱全知道他的身份,而想要自己上场出头。他心里暗骂一声,凑上前去:“……傅大人要杀你,我见你年岁尚小,心有不忍,就救了你。钱全,我且问你,你究竟是犯了什么事,竟然惹得圣人如此大怒,想要你的命?你需得如实说来,我才能想好,要如何才能真的保住你的命。”
“……奴婢……奴婢……”
钱全喘息说着,他脑中,登时回忆起先前场景。他被傅行拖下,地上都是他的尿渍。他恐惧极了,在殿外的一片黑暗中挣扎,傅行眼中凶光毕现,他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胸口就一阵剧痛……
钱全的情绪激动起来。
有泪从他眼中淌下,滴滴答答,与血混成一团:“……奴婢有罪……奴婢……胆大妄为……想要蛊惑圣人……圣人大怒……将奴婢……”
他断断续续,口中咳喘不止。沙秋明眼睛眯起,他上前一步,握住钱全手臂:“圣人幸过你了?圣人果真是好男风的?”
“……没有……奴婢见韩公公受宠,本以为……但圣人未曾碰过奴婢,沙公公,奴婢有罪,求公公救救奴婢!奴婢以后,全由公公支使……”奇快妏敩
钱全说着话,眼中是可见的恐惧。他用了力,反手抓住沙秋明手腕,迫切着想要直起身子:“沙公公,沙公公……”
沙秋明皱了皱眉。
他面无表情,将钱全手指从自己手腕掰下。
钱全手指伤痕累累,还在滴血。沙秋明从腰间掸出一方丝帕,拭净了手:“钱全啊钱全,不是我不想救你,只是我从傅大人手上将你抢下,已是为难,你又将圣人得罪至此,显然已是个无用之人…………”
他阴恻恻笑了笑。
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眼神落在钱全眼中,便如催命的符咒。他一下慌了神,挣扎着想要起身来。然而他伤势太重,才一动作,便从床上滚下来。他身上的黏腻血腥粘在地上,一片狼藉。
“沙公公!沙公公!奴婢,奴婢有用的!只要您救了奴婢,奴婢此身都供您驱使!”
屋内烛火昏聩,钱全伸手想抓沙秋明,沙秋明后退一步,避开他。钱全脸上一片慌乱。他强掩住那情绪,竭尽全力,对沙秋明挤出个媚笑。
“沙公公……奴婢养几天伤,便可清洗身子……奴婢还是完璧,只要公公喜欢,奴婢便是公公的人……”
他脸上全是谄媚。沙秋明不着痕迹看陈王一眼,陈王对他点了点头。沙秋明蹲下身,脚尖抵着钱全的脸:“你想活?”
“是……”
“那你可要想清楚,在养心阁寝殿中,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看到什么,经历什么?”
“是。”
沙秋明意味不明地笑笑:“你要好好想清楚,圣人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又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不愿临幸宫妃,只想亵玩男子之类的话。”
“……”
钱全眼神茫然。半晌后,他摇了摇头:“圣人真的没有临幸奴婢……他看着奴婢动作,没有阻止,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又发怒了……是奴婢的错,奴婢给自己喂了药,竟敢上去扑将圣人……”
他喃喃说着,沙秋明面上皮肉抖动一下。他方才的话语,原本是想诱导钱全污蔑萧静姝,言她好男风,好损她声誉。但未想到,这钱全却是个脑子蠢笨的。沙秋明皱了皱眉,才想打断,钱全已是继续道:“……奴婢差点便扑到圣人身上……圣人一脚踹开,他只穿了亵衣,踢打奴婢时,小腿都露了出来,一片雪白。先前,奴婢见圣人这般穿着,还以为他准许了的,但……”
“小腿之上,一片雪白?”
沙秋明才要出声制止,一旁一直缄默的陈王,此刻却突然发了声。
钱全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惊骇转头,往黑暗中望去。陈王自角落走出,他身形半明半暗。钱全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他已是全然不记得刚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陈王。
陈王望沙秋明一眼。
沙秋明忙厉声道:“问你话,你便答。”
“……是,是。”
钱全瑟瑟应声。他胆怯看一眼陈王,小声道:“奴婢当时被踢的时候看得清楚,圣人小腿,真是比寻常宫女还白,上无一点汗毛,很是秀致……”
“上面没有胎记?你可确定?”
陈王问着。钱全茫然回忆着,摇头:“没有,那上头极干净,奴婢不会记错。沙公公,这位大人,你们……”
“……”
陈王半晌没有说话。
钱全闭了口,不敢再说,指尖的疼痛阵阵传来,他只得忍着。沙秋明望着陈王的身影,陈王面色沉郁,目光冷凝。
半晌,他开口道:“萧远之幼时,本王曾见过他。”
他话语微沉,转头望着窗外皇宫的位置:“本王清楚记得,他曾因着摔跤,由下人上药。那时本王偶然路过,清晰见得,他左右小腿上,均有红褐色大块胎记。”
屋内一时寂静。
陈王眯眼,看向沙秋明:“……你先前说,你明明看到柳皇后拿着药进了慈寿宫,她回未央宫后,也是终日魂不守舍,大病缠身?”
“是。”
沙秋明忙应声。他一直同陈王谋事,做的向来是上不得台面,又能抄家斩首的事情,但此刻,房内阴鸷气氛,却令他也心生忐忑。
他小声道:“殿下……”
“无事。”
陈王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一声。他笑容诡谲:“……男风之事,已然不重要了,或许柳皇后也同本王一样奇怪,为何萧远之,还能活着吧。”
他面容阴森,钱全听闻这般宫廷迷辛,已是两股战战,大气也不敢出。陈王思忖片刻,忽而往门外走去。
沙秋明忙道:“殿下!这钱全……”
他们本意,是让钱全回宫,散播谣言,诋毁萧静姝。
陈王顿住脚步。
他微微偏头,看钱全一眼。钱全纵然再蠢,也已知道,这人才是这里能做主的那位。他竭力挤出个笑脸,学着钱全叫:“殿下……”
“杀了吧。”
陈王面色平静,淡声道。
钱全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慌张想要起身,却已被两个冲进来的侍卫按住身子。他动作太大,伤口皲裂,血液又汹涌而出。钱全凄惨叫着:“殿下!沙公公!奴婢是有用之人,奴婢……沙公公!您说了要救奴婢的!您说了的!”
一个侍卫面无表情,抄起长剑,朝着钱全胸前的窟窿捅去。
那长剑嵌入先前的伤痕,又在他胸腔中,往右边狠狠一搅。
钱全大睁着眼,一声惨叫戛然而止。他的挣扎陡然停住。有血,从他口中溢出来。
“钱……公公……”
他喉中血液翻涌,含混念着:“您说过……要……救我……”
钱全死了。
侍卫将他拖出厢房,熟练装入先前的粪车之中。
沙秋明纵然经历过许多残忍场景,见得这般利索的杀人手法,仍是止不住脚底发寒。
陈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沙公公怕了?”
“怎会!”
沙秋明忙挤出个笑:“殿下行事,自有殿下的思量,奴婢知道,只要奴婢好好办事,殿下赏罚分明,自会善待奴婢……”
“你知道就好。”
陈王从容一笑。
先前医官为钱全擦血的帕子此刻正落在他脚边。
他金贵的靴子踩在那脚上,微偏头,吩咐着:“沙公公,此次就有劳你,将这太监尸体原样放回去,切勿让萧……远之和傅行察觉,以免打草惊蛇。今日之事,你便当从未发生过就是。往后的事情,本王自有计较。”
他说着话,微微笑起来。
那笑容在月光映衬下,莫名有些邪气。
他道:“沙公公,好生办事。待本王大业得成那日……”
他顿了顿,看向沙秋明。
陈王目光温和,细看,里头却冷意涌现。
沙秋明胆颤低下头。
陈王道:“那时,本王身边,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位置。”
沙秋明坐在板车之中。
头上已然是干净的木盆,无甚异味,他缩在桶中,虽然拥挤,却不算太难受。
但他心中,此刻却是寒意凛然。
他今日,是故意带钱全出来的。
今日宫宴之后,陈王派人传信与他,让他用离间的法子,借着宫宴还未过去的余韵,除去萧子深和齐新柔。
他知道,陈王的目的,是要杀尽萧静姝的子嗣。
但他心内却并不想如陈王所愿。
萧静姝凶狠,陈王却也并非良善之人。
归根结底,他一个阉人,坐得再高,都不过是个奴婢。萧静姝在位时,他会被忌惮、夺权,但陈王若是真的成了最后的赢家……
他一个判主变节之人,他在陈王手底下,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过。
他是身不由己。
若不是被陈王拿捏了那个把柄,他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受制于人,不得不为陈王办事。
他没了命根,作为身子残缺之人,坐到现在大内总管的位置,已是极致。
他对现在的日子尚算满意,因而,他原本想的,是面上仍旧帮陈王办事,背地里,却也不真动摇萧静姝根基。他知晓,现在两虎相争,两边都要用着他……
这样的时候,他才是最有用,也最安全的。
而一旦萧静姝彻底倒台,陈王不用他帮忙办事,他的下场,又焉知是如何?
也正因此,今夜,他虽让那会泅水的太监晚些时候再救人,却也吩咐了,不能真等的时间太久,看着萧子深和齐新柔被活活溺死。
如此,既算是完成了陈王的旨意,却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机。
他在后宫这么多年,早就知晓,平衡,才是最要紧的事。
至于办事不力的罪责,他大可跪地求饶,然后杀了那救人的太监,说是手下时机判断失误,才误了陈王的大事。
陈王还要用他,就不会轻易杀他,更不会将他的秘密透出。
而他今夜又将钱全带来,便是预备着落水之事办事不力后,还能用这举动,向陈王表一表自己的忠心。
其中分寸,难以拿捏,却又不得不拿捏。
他和陈王都知晓,圣人好男风,这名声虽然难听,却无法真正动摇萧静姝的根基。只是会让有心之人有所异动而已。
他原本都打算得极好。
只是今夜,这陈王……
陈王话里的信息,着实骇人。
若是陈王真要做出激进举动……那他,也该重新为自己做做打算了。
他思忖着。
白胖的面庞隐在黑暗中,一片晦涩。
而推车,已是骨碌碌回到了偏门。
推车咯噔一声响,那是车子碾过门槛的震动。沙秋明在木桶中摇摇晃晃。
他的心中,晦暗一片。
而此时,养心阁寝殿内,韩兆跪在龙床下方,低声叙述着什么。萧静姝眼睛微眯。她随意坐起身,身上的薄衾自身上滑落,露出她半截亵衣。她神色幽深:“哦?莲蕊确是这样说的?鼓动皇后陷害贵妃一事,竟是受他的指使?”
“是。”
“好。”
萧静姝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榻。她轻声道:“……沙秋明。”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萧静姝韩兆更新,第38章 胎记?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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