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翻江倒海,正要追问,却被晏棠冷冷地扫了一眼。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角落里过来的,鬼魂似的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安静地站在明寒衣身后,凝神分辨着那些如同呢喃夜风般含糊不清的唱词。
过了好一会,歌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明寒衣已回过了神,却又垂着头站了一会,轻声地说:“好像有人教过我这首童谣。”她的手指在那张字纸上慢慢拂过,声音里还带着大梦初醒般的迷茫:“……我知道他一定教了我很多遍,可为什么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情了?”
虽然嘴里说着想不起来,但她心中却已隐隐有了个推测。
——那些已然被黑暗与虚无吞噬的记忆应当属于五岁之前的她。
“思乡”毒蛊太过霸道,明寒衣记得她娘说过,医元刚刚出手替她压制住蛊毒的时候,她早已病得神志不清,后来身体虽然逐渐恢复,但中蛊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却被尽数遗忘掉,再也想不起来了。
小孩子忘性大是常事,这么多年过去,她原本并不觉得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就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无论是南宛县衙地下的诡谲机关楼,还是这首指向乌蒙王陵的古怪童谣,却都让她产生了难以形容的动摇之感,仿佛在她早已被病痛与蛊毒磨灭的那些记忆之中,还隐藏着某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可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或者若再多想一些,当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年幼的她与父母失散,被人带到了乌蒙王与世隔绝的神秘陵墓中?
她看着那张写着歌谣的白纸,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个念头,就好像一切古怪之处都早已在冥冥之中连成了一条线,可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却偏偏被迷雾遮掩,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而这时,晏棠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刚才唱了什么?”
明寒衣一怔,摇摇头挥去混乱的思绪,奇怪道:“我唱了什么?”
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别扭,她连忙解释:“我就是看到那几句话,突然觉得熟悉,不自觉就……”
但究竟循着那些模糊的印象唱出了哪些词句,到了此时她反而不太确定了。
晏棠定睛注视了明寒衣片刻,提笔在原本的那张纸上勾抹涂改了一会,然后按住纸张一角推过去。
上面写的是——
柳枝细,柳花红,花枝生水岸,三春犹未尽,洲底白沙冷。
荷花青,莲叶平,采莲山石上,舟头碧波远,不闻菱歌声。
明寒衣盯着那几句话,瞠目结舌:“你真没听错?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只是她,岑清商更觉得莫名其妙,尤其在发现他记了多年的那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童谣竟然被粗暴地打散了,又拼成了一段更难以理解的句子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疑惑之中。
可刚刚的唱词他也听清了几句,足以确定晏棠并没有胡乱记录,他不得不黯然叹道:“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按在下浅见,若完整的童谣也只是如此……想要通过这几句话来找到乌蒙王陵,只怕希望有些渺茫了……”
无论是白沙杨柳,或者是荷塘山石,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景物,胡乱堆砌在一起,像是乡野村妇随口哼唱出来哄孩子的小调,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更加严肃的事情上面。
几人各自沉默了许久,岑清商又叹了口气,他是谋划了这场旅程的人,便只能按下心中失望之情,提议道:“明姑娘,你是当年的幸存者,既然你也记得这首童谣,想来它多多少少还是应当与王陵有些关系……若你不介意,咱们不妨先一路向东,边走边沿路打听如何?”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
打定主意,几人便即刻打点行装启程。
出了国都普雄城,不过数十里外就已是莽莽山林。
岑清商大约没少来这片山中,对此地景物路线如数家珍,便走边介绍沿途零落的村寨废墟痕迹。
百年前,归义国曾受中原册封,一统南疆万千大山与山中无数村寨部族,国家鼎盛一时。可惜兴衰无常,三十多年前,当时的归义王暴病而死,身后无嗣,国中野心勃勃的乌蒙、林苴两部趁势而起,乌蒙占据旧都普雄,麾下又有擅蛊的寨子效忠,而林苴一系则胜在善于笼络归义旧部人心,双方各踞南北一端,分庭抗礼,一直争斗了近二十年。
最终的结果早已清晰无比,自然就是乌蒙国破,林苴国主入主普雄城,自封为新一任归义王。但另一方面,绵延了数十年的祸患却并没有随着新王的即位而彻底消除,无论是消失无踪的归义金印,还是普雄城周边隐藏在深山之中不肯真心归顺的部族寨子,都仍旧是扎进新任归义王心头的尖刺,让他夜夜不得安寝。
明寒衣听得津津有味,她虽是南疆人,但从小长在极偏远与世无争的村寨里,所以对这些旧事并不算太了解,此时听着岑清商的讲述,也算是长了见识。
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事情好似有些不对了。
岑清商的故事只讲了一半。
正如他所说,经历了长年血雨腥风的争斗之后,归义王确实是厌恨那些不肯归顺的部族与村寨的,可他却有意无意地略过了接下来的那部分——如今这位自封的新任归义王,从来就不曾心甘情愿地仅仅止步于憎恨。
他即位之后的十几年中,纵使政局不稳……或者说正因为政局不稳,叛逆频出,他便愈发要尽最大的力气拔出心中的那些倒刺。
翻过一座山头,几人眼前有一次出现了一座寨子的废墟。
浅浅的溪流已被横倒的巨木和落石阻断,水流改道,只在原地留下了长满青苔的河床,其间曾被刀兵加身的白骨泛着惨淡的色泽,等待着腐朽成泥的最终归宿。
这已经是沿途的第三座废墟了,也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多的尸骸。
明寒衣盯着那些死人骨头皱了皱眉头,大发感慨:“难怪逃难到我们寨子的人从来不想回乡呢,原来是怕被人砍了呀!”
岑清商脚步一顿,明寒衣这种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看来,无论有没有练过武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见到这种尸骨遍地的残酷景象,就算没有吓得花容失色,多半也要挥洒几滴唏嘘同情的眼泪,可对方偏偏不按常理出牌,便让他准备好了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他用树枝削成的手杖将树下的半截骸骨拨开,清了清嗓子:“明姑娘所言极是,归义王一向阴狠多疑,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说到这,他目光微微一闪,轻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能快些找到归义金印,若能借此物诱得那老贼亲自出面,也算是为南疆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明寒衣看他一眼,正要开口,一直默不作声走在最后的晏棠突然平平问道:“你要行刺归义王,不是为了报私仇么?”
岑清商一愣:“……”
他满脸的悲天悯人一下子僵住,忍不住腹诽,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正常人多半会给彼此留点颜面,倒也不至于会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戳穿吧?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几分,就听明寒衣幽幽道:“岑公子,报仇就报仇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这样找借口说大道理的样子真像做贼心虚。”
岑清商嘴角抽了抽,简直不知道她一个飞贼是怎么有脸说出这话的。若不是情势所限,他简直一个时辰都不想再跟这俩一开口就戳人肺管子的倒霉玩意结伴同行了。
或许是天遂人愿,他们一行人刚刚从连绵的山间走出,来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城中的时候,一个特别的消息就正好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宣青出事了。奇快妏敩
在鱼龙混杂的客栈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晏棠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他的姿态看不出僵硬,周身的气息也没有什么变化,可明寒衣就是知道,他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平静。
果然,下一刻他就径直向着正在谈论此事的那一桌旅人走了过去。
那一桌四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劲装汉子,似乎是走南闯北的镖师,反应极其敏锐,见到有人靠近,立刻戒备了起来。
为首之人警惕地抱了抱拳:“不知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晏棠在桌边停步,顶着那张神情木然的假脸摇了摇头:“不是指教,是请教。你们刚才说到宣青中了毒,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胡子拉碴的镖头狐疑地打量了晏棠几眼,旁边一个镖师好似对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有些不耐烦,但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胡子镖头就突然抬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上,将他压了回去,而与此同时,眼睛仍一直紧盯着晏棠背后露出一截的重剑。
“公子莫非是晏……”
晏棠:“是。”
见他惜字如金,那胡子镖头立刻识时务地闭了嘴,思索片刻,才谨慎道:“晏大侠莫怪,这消息确不确实,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前阵子听到从北边过来的客商提起,说是康阳城外的猎户救了个人下山,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传言说那人其实就是销声匿迹了五十年的宣青老前辈。”
晏棠沉默良久:“多谢。”
他刚回到自己那一桌,几个镖师便在一阵窃窃私语之后飞快地结了帐,生怕有人追来似的干脆利落地出了客栈,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明寒衣视线从那几人的背影处收回来,问道:“你师父真出事啦?”
晏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淡淡道:“康阳,是我下山见到的第一座城。”
顿了片刻,又道:“我要去一趟。”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主她只想金盆洗手更新,60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