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该管的?”
明显是意指昨日问讯雁骓的事。
伊籍却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柔和地问候:“殿下,您早。”
这话刚一落入陈淑予耳中,想及他三年来的朝夕相伴,想及在自己混沌的时光中,还有一副柔弱的肩膀,硬帮她扛过这千斤重担,始终毫无怨言,她周身的怒火和戾气渐渐消了下去。沉默了一晌,才开口:“下不为例。”
伊籍又是轻声一笑。
离她越近,侍奉越久,就越了解,昔日里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忠肃公殿下,就这么一句“下不为例”,是顶顶不算数的。对着他不知说了几千遍,到了下次,依然是这句。不见丝毫的处罚,连口气也不曾硬气些。
他早就习惯了,一点也不见怯意。
“多谢殿下包涵。”
嗯,客气的套话还是要有一句的。
陈淑予怎么不知,他是被自己无边际的宽松,纵成了现在的模样。
虽然眼中看不得,但眼前仿佛有他,正笑盈盈地说话。
再不是站在群臣身后犹豫着进言的书生,再不是炉火旁拥着貂裘瑟缩的病人,而是堂堂正正,堪与她这王公之身比肩而行,胸怀天下的总参。
现在,有这样的人镇在军中,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大半的心来。
只是,贺翎男儿向来被教育得以女子为尊,为情所扰,一生都难脱桎梏,是以她不放心的另一半,就是他可能会以情做事,失了该有的准绳。
所以,她必须要过问:“昨日,伊翰林问出了什么?”
伊籍自然不会隐瞒,便一五一十倒来:“原是学生想得不错。昨天殿下问讯之时,学生旁听得她的隐辞,料她应是和对面的祥麟太子有些……”
他话还没讲完,陈淑予冷冷一笑截断:“苟且。”
伊籍虽也猜到这节,并从雁骓那里证实,但雁骓已答应了断,想必是会解决好的。此后两下都无对证的事,也没有纠结的必要,还是不要让它在陈淑予心中停留。于是含嗔还口道:“学生本意是共识、合作、约定之类,殿下这话说得倒坚决。说是……那个,您有证据?”
陈淑予查清此事时,已有些决断,现在说起,更是胸有成竹:“她身边有几个祥麟太子的暗桩。以她之能,早可以拔了干净,却还留着。”
伊籍有些心虚,强行驳道:“留这些人做个传信的往来,这只能说明两人有联系,如何能引到有染?”
陈淑予笃定地道:“雁骓么,对敌没有丝毫松懈,可对她在乎的人,没有丝毫界限。若只是往来几次,利益交换的合作关系,她可容不下对方在眼里扎针。只有把对方护着,放在了心上,才能忍下时时的窥视,不去动对方的人。可见关系匪浅。”
伊籍知道她乃是推断,并非猜疑,这才松了口:“殿下明察。正如您所言。”奇快妏敩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淑予赶着一句。
她绝少直接称“你”,总是叫着“伊翰林”,即便语气再柔和,这种称呼总显得有些距离感。而今这话,就像妻夫两个在家闲话晚辈的淘气事,轻松随意地问出口来。
这样的语气,真是个传统的家主做派。将内务全交给了夫郎,自己办差回来,不过随口问问,却让在内宅期盼了一天的夫郎觉得暖和。
伊籍也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很特别。
有时是壁垒分明的两种立场,有时是正经的上司下属,但一说起军务之外的事,他似乎就全然抛却了自己的差事,唤出内宅男子的心境来。
唉,他自家的事都没办法解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反去劝雁骓了断。
这么一想,一片绯红之色就悄悄攀上双颊。尽管早知陈淑予已全然失明,他依然以袖掩面,轻咳几声,连耳朵旁都有些发热。
“我……即使是私下言谈,也是劝她不要深陷。须得尽早撂开这层,以恪尽职守为第一要务。”
陈淑予问:“雁骓可听话?”
这声息里含着半口威压,似乎等他说了否定的答案,她就会马上亲自处理。好像是怕他的威信不够,想帮他撑腰的意思。
伊籍柔和地道:“您太强硬了。如此威逼,使她口服心不服,也是白费了一番好意。”
陈淑予冷哼一声:“我哪有什么好意?她若犯倔,执意拧着军法去通敌,终致于失节损国,被我查得证据明白,就地斩了便是。贺翎不缺她一个五品将军。”
伊籍当然知道她并非随便说说,是以昨日对质时就解了她的兵刃,避免她盛怒之下失了控。此时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的处理方式于理于法皆无懈可击,只是他还有一丝于心不忍。
“就知道您会过于严厉。”柔和的话音如春风拂过,是个责怪的口气,却毫无针锋相对的心思。
陈淑予冷冷道:“你何不问问她,可还记得她的立场?”
伊籍道:“学生相信她的立场是为贺翎着想。殿下,从古到今,咱们贺翎的征战都是为了什么?武将们在前线御敌奋勇无畏,心中所求是什么?”
陈淑予没有回答。
只因这个问题,是贺翎武职的共识。
战,是为了止战。
为维护大周正统,为偌大江山得到一片安宁,总有人要站出来驱除敌寇。
战场杀伤敌军,是为了守护身后万千平民百姓免于践踏,身后贺翎大地不被蹂躏。
伊籍自然知道这片无声之中的意味,他问出这话,并不需要回答。
“殿下,擒贼先擒王,雁将军的目标倒也没有错。只是,她以一己之力,私下去做这件事,身后没有必要的保障,才是最大的隐患。
“学生已和她说了清楚,她也答应尽快将此事责任转交给懿皇。至于她们小儿女的私下相处……学生觉得她有把握,我们没有必要深究。”
陈淑予沉默了一会,向伊籍道:“伊翰林毕竟没有这些经验,还是把纠葛之事想得太简单了。”
伊籍笑了笑,道:“学生还是相信她的。毕竟是殿下一手带起来的后辈,朝堂上谁不说她和您年轻时一模一样?”
陈淑予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天下从无一成不变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
虽说雁骓是她带在麾下长起来的,那时羽翼未丰,还算得上有规矩。可后来外派到北疆之后,违规逾制之事渐见频繁。
太子登基称懿皇之后,雁骓作为臣属,应该要替自己和君王保全名声,并知道自己肩上重担更甚于往昔。但看其敢于私下搭线的做为,就知是她从前监管不严之过。
现今雁骓纵容祥麟太子的细作窥探军中之事,只怕在心目之中,把那祥麟太子看得比贺翎军务还要重了。
不是通敌叛国,又是什么?
若贺翎名将犯如此大忌,定会令贺翎军威大损,全体武职尽蒙羞。
想要阻止匣中的秘密显现,是盖住好,还是烧毁好?
伊籍看着陈淑予皱眉沉吟,知道是自己考虑不周的缘故,前趋一步,直接询问:“学生是否思虑不足?请殿下指教才是。”
陈淑予道:“我在考虑善后。但还没想好。”
伊籍顺着她方才的意思想下去,稍有所得。
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虽口中说断绝关系就没事了,但还是自欺欺人的打算。
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雁骓肯听话,将两人之间正在兴头上的儿女情意一刀两断,难保那祥麟太子也肯做此想。倘若他因此迁怒于贺翎,两国重新敌对,烽烟再起,北疆总营中需要做的准备就更多了。
“学生想,雁将军与那边绝交,面临危险境地,咱们自然是要护其周全。毕竟是贺翎的武将,即便有什么不对的,也轮不到他们祥麟借机发难。待事情解决,咱们再关起门来教导就是。”
他从前绝少有这样的神气,带着股子自信和笃定,护短也护得理直气壮。
陈淑予明白,他的意思是盖住这秘密。
所幸,她还有最后那条后路。
“好。既是如此,先依你行事。若不成,莫再拦我。”
伊籍难得见到清醒的陈淑予露出杀机。
她只是那么坐着,轻描淡写,眼神冷冷清清的,却在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里,决了她人的生死。
她一手带大的雁骓,将要由她一手抹杀,不可谓不痛。
但为了大局,她没有怜悯雁骓一人的余地。
伊籍是明白的。所以他害怕。
但他也想到了,越是怕,就越不可退缩。
他想保全雁骓的性命,让她做成止戈的大功,不让她此前的努力白费,也想让陈淑予接受他做事的方式,多放心他一些。
那他必须尽全力,去盘算,去预判,时时处处想在人前。
绝不可以有任何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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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雁骓来到松林时,高翔宇已经在了。
自从看到他的身影,就觉得心中亏欠,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高翔宇见了,却迎上几步,笑了笑,道:“你来了?”
雁骓应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她这次传信没有通过细作,而是派了一个兵士做使,光明正大地去了。信中写明贺翎军中清查细作之事,高翔宇自然明白那些细作的下场如何。
两人往山中闲步,走了好一会,雁骓才闷声道:“还记得你说的‘定下来’的事么?”
高翔宇一听便知其意,笑道:“自然,你说这次见面要给我准信。”
他看雁骓的神情低落,就知道准没好消息。但他也知道雁骓容易较真,总是归咎于自己,万事看不开。
两个人中,总有一人要做个开解,可不能一起钻了牛角尖。
所以他做出轻松的姿态,伸臂揽她腰际,顺势往自己身边一收。
以雁骓的警觉轻灵,自然可以拒绝。但她此时如高翔宇所想,正是心神不宁,需要支撑的时候,只由着他这样无声亲近,也不发一言。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名将更新,第160章 决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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