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有武将们都明白的事。
但看如今情势,雁家军尽数处于武洲郡总营之内,暗中的力量也都纠结在了一起。王朝暗卫,雁党暗卫,高翔宇的细作,赫仁铁力的属下,各自有任务要做,倒显出个互相牵制的局面来。
这些人多了,营中气氛也颇不寻常。
流言如流疫。若放任不理,往往会酝酿出更严重的后果,甚至于致命。
兵士们都是血肉之躯,凡世之人。长期的征战使人疲倦,那些摇动人心的话语,小小的抱怨,越简单,越容易贴合每个人心中所想,就越有可趁之机。
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或在口中补全,或在心中转变,最终认同了这简单的一两句话,成为众口一词的局面。
一旦从某处发散开来,很快就会传遍军营的角落。
流言背后的深意,只有炮制流言的人才知其所以然。传播的人白白给别人当枪使,还要说劝阻的人是不敢讲话的胆小鬼呢。
譬如昔年,善王以一个“名利双收”切入精要,一番挑拨之后便收了手。祥麟军营中的流言在她隐匿之后,竟自行升格,越来越离谱。什么功高盖主,什么摇钱树、聚宝盆,传了个沸沸扬扬。最终致于太子亲兵和大将军亲兵互殴,将帅分兵,完美达成了目的。
忠肃公陈淑予是个不容隐瞒的领袖,一想到军心稳定的大局,就知不能掉以轻心。奇快妏敩
她虽不屑那些传播者,却并不愿深责。
只因在她五十多年的岁月中,早已看了透彻。无知无觉之人,才是这军营的大多数,才是这天地之间,人群之中的大多数。
既是众人皆浊,那就趁她尚算得清醒,独自来扛。
陈淑予做事,总是雷厉风行。想及此事,当即动用王朝暗卫之力,以不放过任何流言的源头的力度,暗中清查数次。除去了些她人耳目,却也不知自家消息传出了多少。
暗卫传回的消息大多是已知的,其中却夹着一条令人在意的。
那就是雁骓的行踪。
雁骓身边的暗卫,并不全是她自己的人。想来她也知道这一点,做起事来才没有什么遮掩。
以致于她能留下时常离营一日半日的线索,却从未解释过。
雁骓基础上佳,内力深厚,就连暗卫们也不好紧密跟踪。是以暗卫们也只知她于固定日期离营去见了什么人,并且这段时日已经断联等表象,不知其深意。
可把雁骓叫来盘问,雁骓却丝毫不露口风,无论怎么样的雷霆之怒,都尽数接下,面上淡淡,只是那几句简单的交代。
“没错,我是和对面的某人有往来。”
“我没什么心虚的。”
“我是为大局着想,为争取贺翎的利益。”
“事未竟,我没话可说。”
陈淑予难得的清醒被她消耗殆尽,怒火蒙蔽双眼,低吼一声,伸手向腰间拔刀。一触之下,腰间却空空荡荡。
伊籍在旁抚着胸口,暗道庆幸。
幸好他一如既往地贴身辅助殿下,才可得知此事。一听说时,便生出千万警醒之意,坚持先让殿下将武器卸掉,才召见的雁将军。
不然,帐中红光暴起,将帅相残,可要怎么交代?
陈淑予时浊时清,都是他从旁打理,见得多了,一点也不畏惧。眼看她转移了心情,为找不到佩刀而发火,便迎上去柔声抚慰。
只是陈淑予这场气的起因太重,发作起来也非同小可,听了他几句,皆无法平静,倒是又迁怒到他身上。他也只好轻声细语地陪了好一阵,待她于混沌之中暂忘了愤怒的原因,眼神中显出些迷茫之色时,知道此劫已过。遂命勤务兵进来侍奉,自己带着雁骓出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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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骓并不甚关心自己,一开口就问伊籍:“伊翰林,元帅她不对劲。如此有多久了?”
她对陈淑予虽然了解,但一直受其管辖,心中还当陈淑予是那个明察秋毫的上司,坚不可摧的元帅。即便此前有数次事发,皆因她隐瞒事情而见责,那也是因为她犯了军中禁令在先,或是有说不清的犯忌嫌疑所致。
不独陈淑予,任何元帅见了麾下将领这般行事,也都要问责的。
雁骓时常觉得是自己理亏心虚,往往以小心逃避来应对陈淑予的诘问。伊籍自是知道她们多年纠葛,倒也刻意在中间转圜。一面留心安排,不愿让雁骓直接面对混沌的陈淑予,一面勤于军务,根据陈淑予教的那样,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以陈淑予病重三年了,雁骓这样熟悉她的人也是刚刚发觉不对的,这才开口相询。
伊籍明知无可隐瞒,便将雁骓带往自己帐中安置,向她解释:“正如将军所见,殿下现今病了,乃是不可治愈之奇绝病症。确诊时,郎中便说,只怕寿数将近,还有三五年之余。到如今,已有两年多了。”
雁骓乍听了这话,大出意料之余,也觉得一阵慌乱。
过了一会,才试探着道:“这不是三五年?或许……能有五年多……其中变数……”
她心里一酸,明知道不可自欺,便再不试图说下去。
这一停下来,刚才的震惊才在心中慢慢漾开波澜。
虽说人总有那么一日,但这一日近在眼前,还是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惶恐。
像是在水中撒了一大把盐似的。第一口喝下去时还没有滋味,待无意中轻轻一晃,那咸的,苦的,便悄无声息地填满。若不再饮下去倒也罢了,但凡沾了唇,便会被现实提醒,这终究不再是一杯清水了。
她现在根本不敢去想,贺翎会失去陈淑予。
这是最忠心的元戎,最纯洁的守护者,是天下兵马的倚靠。
若果然青山不再,眼下这两国的战局怎么办,贺翎千千万万的将士怎么办,她们这些踏着足迹一路成长的后辈怎么办?
这么一想,也觉得方才是自己口气不善,才让元帅动了怒,引发了病情,也是一阵后悔。
“我……若是好好解释,就好了。”
伊籍应对陈淑予较多,深知她如何发作病情是毫无规律可循的。雁骓选择保守秘密并没有错,悔意也是出于善良,他没有怪罪之意。
若雁骓执意将这事归结在自己身上,只恐徒增烦恼,影响今后行事。还是用她讲出的想法切入,和她细讲。
“雁将军,你有把握,你说出的真相不让殿下动怒么?”
雁骓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若说了真相,元帅会发更大的火。”
伊籍听得这话,便知道自己方才推断的事情不错。浅浅叹了口气,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一直盯着你的眼睛,更何况你并没有刻意避开她人,被人知道全部真相,也是早晚的事。
“可你既然如此坚持,想必已经有了决断。若只为殿下不再被激怒,要你放下手中这件事,你也是不甘愿的。对不对?”
雁骓见他说中,也稍稍平静下来,应了一声:“是的。”
伊籍因得经历不同,给了雁骓一些距离感。虽只比她年长六七岁,但她只把他当长辈来看,容易听得进他的劝解。
伊籍也知她从小没有知心的长辈,心中恻隐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虽明知自己不是个长辈的年纪,但总是担负一份长辈的责任,往常遇上与她有关的事,也会格外上心些。见她听着自己话语,面上显出赞同的神色,就试着往下问问。
“殿下的反馈虽然暴躁,但是雁将军,我知道她来不及说明白的意思。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雁骓闻言,再没有不乐意的,低下头去:“请伊翰林赐教。”
伊籍微微笑了笑:“赐教不敢当。”
这才缓缓道来:“你为之隐的,毕竟是敌国之人。总该是地位不低,昔年从你手里夺走过凤凰郡的人。
“若我猜的没错,那人就是后方帐中,久久按兵未动的贵人。若是他,倒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正与你年龄相仿。
“英华之年,最容易缠情动意。是不是?
“我相信你看人是准的,也相信你始终守着贺翎的立场去交往。退一万步来说,我愿意去相信,你们两个做的是要止戈罢武,兵不血刃的大功绩,功成之后,将会震惊华夏大地。你有这样的志向,自然是我贺翎奇女子该有的风貌,我是十分欣慰的。
“但雁将军,你是不是还没有想过,你们于凤凰郡失手之后开始交往,你就是以一个手下败将的身份去和他人谈和。咱们军中都知道,军心是第一位的。败将的立场,恐怕维护不了互相平等的位置,能为贺翎争取到的益处也会受限。
“若是长期这样下去,迟早会有不可挽回的结果。若到那时才想起今日的话,才知道后悔,岂不是已经晚了?
“为今之计,还是及早收手,长痛不如短痛。忠肃公殿下之境况如此,北疆总营的军务也离不开你的臂助,我们再没有精力去越俎代庖。依我的意思,且将和谈大事转交给懿皇和文臣们来做。我们武职人员身处前线,还是要以恪尽职守为第一要务。”
雁骓早已不是感情至上的青葱少年。是以听了这话,一点一点去咀嚼其中心意,毫无逆反之意,而是对伊籍于此事的努力感念在心。
有时候,一些选择,是违心的。
它逆着最舒服的方式而来,你却不得不考虑到它,让人觉得毫无自主,束手束脚,很难受。
但你知道,这难受,才是正确的,是好的,是必须去做的。
看似是你在选择,其实容不得你选择。
形势所迫。
只有在深深处于身不由己的境地,才能深深明白种压抑感,重逾泰山。
贺翎前线摇摇欲坠,眼看着这比雁北关还要坚实的防线,就要崩了。
一对儿女心里再有情意,又能怎么样呢?
志向再远大,又能怎么样呢?
忽然想起儿时和太傅辩论过的“解乱麻”之喻,才知是自己要求太多。纵使把这双手,这颗心,这条命都拿来,解不开的事,终究解不开。
雁骓缓缓吐纳一回,压下复杂心绪,认真凝望着伊籍,作出了答复。
“多谢伊翰林开解。我会彻底决断,再不与他往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名将更新,第159章 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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