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再震，老牛悠然起步。车内，闻戈僵硬的与季轻云对面而坐，忽然，他道：“季轻云，不如我们互相摊牌吧。”
背靠车壁的季轻云似乎亦有此意，只道了一个“好”字，又捏了个简易的隔音结界，才续道：“请师兄先问。”
千百种疑问在闻戈心内如沸水般翻腾不止。
该问什么呢？
问他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
问他那日谛听洞府外，令他树枝贯脑的意外跌落，是真正的意外，还是自己蓄意所为？
问他为何能凝出在季飔口中、以这个年龄绝不可能出现的季剑？
问他为什么明知寡不敌众、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却仍要冲上灵台，试图从原清任手上将他救走？
但末了，闻戈舔了舔干燥的唇舌，问出口的却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坚持留在千山派？”奇快妏敩
季轻云好像有点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他慢慢阖上爆满了细密血丝的双眼，身体缓缓向后倾倒，半倚在车厢内柔软厚实的茵褥上，仿佛在认真的沉吟措辞：“这个嘛……”
车轮辘辘前行，车厢随之有节奏的摇晃。闻戈耐心等待许久，却迟迟不见季轻云吐出后文。
终于，他耐心告罄，催促道：“季轻云，你……”
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探上季轻云额头。只轻轻一触，还未察出手底皮肤是烫是凉，季轻云倚着车壁的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无声无息的向旁边栽倒过去。
闻戈大骇，立刻将昏昏沉沉的季轻云接住，又撕开他衣襟以查看伤势。果然季轻云白皙如玉的后背、腰侧、胸腹上，都有凌乱见骨的利爪划痕。
妖兽齿爪多半带毒，季轻云身上爪痕仍在沁血不止。只是不知季轻云的忽然昏厥，到底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妖毒引发。闻戈定了定神，伸手去探季轻云腕脉，不意却被一股强劲力道反震而出。
闻戈怔住，慢慢收回手，静静注视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季轻云，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不是失血过多，也不是妖毒入体。
季轻云他——竟是在此时此刻，有了突破的迹象！
闻戈一直都知道，玄门世家与千山派这样的二流宗门不同，世家子弟多半在说话懂事以后，就开始炼气修行，但即便是天赋过人的嫡系子弟，要从炼气突破到筑基，多半也需要二三十年的功夫。
先前在射月城中，季轻云对阵季飔而毫无俱意，一半原因在于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还有一半原因，则是季飔虽然较他年长，但也是还未到筑基的炼气修为，不存在境界压制，他尚有以机变和技巧一搏的胜算。
筑基之后，修者对下境修者可以进行等级压制，身体的成长衰老也开始显著放慢，但还不到青春永驻的程度。等到外丹结成，才是真正的不老不朽。
只是从筑基到金丹，其中所需耗费的时日，就远不是炼气突破到筑基可以相提并论的了。是以金丹修者中，外貌看着仿佛三四十岁中年人的，已经算非常年轻有为，更多的修者在头发花白时才勉强结丹，不过他们虽然卖相上不复风流倜傥，但一看便老成持重，甚有威严，而这一类，才是金丹修者的主流。
可闻戈没想到的是，季轻云这么快就能从炼气境突破筑基——若他没有记错，季轻云此时，当还未满十六岁。
就是在前世，他在朔望之集首遇季轻云时，那时的季轻云也只是炼气七层的修为而起。但是，以现在的季轻云的进度，他或能成为近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修者，也未可知。
闻戈苦笑了一下，开始为季轻云护法。
牛车远远缀在原氏大部队尾部，一路缓行，两日后才慢悠悠的由朱雀门驶入义京，抵达位于离火大街上的原府。
彼时季轻云在闻戈的护法下，终于筑基完毕。闻戈松了口气，总算有心思探看一下义京风物。
大概是海岛物产不够丰富的缘故，义京虽是凤麟洲最为繁华的中心，但屋舍梁瓦都要更为矮小，只是精致多了。又因为凤麟洲多产凤毛麟角，所以凤麟洲人喜欢用鲜艳明亮的金、红二色作为装饰，放眼望去，整个义京灿若烟霞，恍如旭日初升的海面，晃得他们一开始几乎睁不开眼。
好在原清任登位名士、进入义京的时间不长，原府底蕴不算深厚，没有余钱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整个原府占地不小，但是白墙黑瓦，简单而庄重，便是裸露在外的梁木，也只油了一层清漆，透出底下淡黄的原木色泽，俨然是义京里的浊世清流。
入原府时已是黄昏。原府的管事是从别的名士府上被原清任高价挖来的，见惯了风浪，看到季轻云这样手下只有一个使妖的御者，面上也未流露出丝毫不敬，非常客气的将他们带到洒扫干净的厢房门口，一鞠躬，就又再去忙了。
目送管事远去，闻戈转身正要推门，忽然听见自己背后，似乎有什么跃入水中般，噗通一响。
他立刻警觉回首。
原清任跻身名士之列后，每日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这些人不是想要卖身给原氏当打手，就是想自荐为原氏门客，好抱着大腿吃香喝辣。这一片正对荷塘的厢房，便是留给原氏门客久住的。
此刻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正有涟漪缓慢散去。难道原清任的使妖鲛女，便居于此？
只是鲛女出自海中，面前这人力挖凿的淡水池塘，不知道能不能让鲛女久栖。
闻戈兀自思索，那边季轻云已步入房内，挥手点亮了油灯，见他忽然迟疑，奇道：“师兄？”
既然季轻云在原清任面前以闻戈御者的身份自居，那么他们再用师兄弟来称呼彼此，便不合适了。只是闻戈既不想像其他使妖一样，称呼季轻云为“主人”，也不愿意季轻云在凤麟洲上用真名唤他。僵持后的结果，是季轻云提议道：“不如这样吧，索性诡称师兄你名字即是施芎好了，施予的施，川芎的芎。师兄仍以季轻云唤我就是。”于是两人之间的称呼，就此定下。
听到季轻云催促，闻戈正要收回视线进门，却见地上铺路的白石忽被被顶到一旁，底下黑黑的洞函里，冒出一个油光水滑的鼹鼠脑袋。
那鼹鼠睁着绿豆大的眼睛，与闻戈面面相觑片刻，捧着两只粉嫩的爪子叽叽的道：“他就是那个谛听？看着不像啊。”
闻戈怔住。
那鼹鼠粗圆的身体忽然一下子被顶高，它矮壮的小短脚下，居然又现出一双闪闪烁烁的小眼睛：“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啊，我听说了，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有觉醒的缘故！要不是这样，有哪个御者敢招惹谛听？”第二只鼹鼠这样喳喳说。
叠罗汉一样，第二个鼹鼠脚下，又挤出了一双小眼睛，第三只鼹鼠不甘示弱，爆料说：“我还听说，他的御者手下只有他一个使妖！”
顶上的两个鼹鼠齐声惊叹。
第一个鼹鼠好奇的道：“那个御者只有一个使妖？可他们还说，家主要在两年后的百妖对决上杀了这个谛听的御者，好令谛听易主。”
“百妖对决要有三个使妖才能上场的！”第二个鼹鼠叫起来：“只剩两年的时间了，他的御者能凑齐剩下的两个使妖吗？我听说，就算是很有经验的御者，也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捕获到合意的妖兽作为使妖的！”
最底下的鼹鼠不屑道：“他最好能凑齐，不然的话，家主就会随便找两个刚开窍的小妖兽，逼他结契。反正这个百妖对决，他是插翅难飞，必须参加不可！”
第二个鼹鼠悲叹了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忽然一声猫叫贴着墙根传来，三只鼹鼠齐齐打了个哆嗦，噌一下溜回了地洞里。
闻戈看得神奇，那边季轻云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忽然握住闻戈手腕将他拖入房内，语调也危险的扬起：“师兄磨蹭这么久，是不想进来吗？”
闻戈被他一扯，踉跄跌入房内：“怎么，刚才他们的议论，你没听到吗？”他惊讶的反问。
“听到什么？”季轻云眯起眼，反手插上门栓，结界在指间无声铺开。
“刚才地上冒出了三只鼹鼠，它们说……”闻戈正要解释，忽然醒悟过来：“你听不到，是不是？”
季轻云目不转睛的看着闻戈，良久才道：“我又不是谛听，入耳之声，自然不能与师兄相比。”
季轻云的语气十分古怪，但闻戈无暇留神，思绪瞬间飘到了别处。
兽类喉咙构造与人类的声带不同，所以就算修成人形、开了灵智的妖兽，在原形的状态下，也是无法口吐人言的——不过若是幻境之中，则不受此限制约束。刚才那三只鼹鼠，一直没有变出人身来，可他却将它们的议论听得字字分明，难道——
“所以师兄，你真的，是谛听吗？”季轻云冷静的问。
闻戈浑身正加速流动的血液陡然转凉。
“是。”事到如今，再否认也没有意义了。
“是——千山派开门宗师谛听长风？”季轻云蹙眉再问。
“不是那个谛听。”闻戈老老实实的解释起来：“我是大约一百年前，谛听长风从外头抱回来的。一开始，因为我血脉不曾觉醒，身上不带神兽威压的缘故，千山派上诸人都以为我是个投长风眼缘的犬妖。谁知长风在千山派上教养了我三年之后，忽在一天飘然离去，不知所踪。从他临行前留下的书信里，掌教等人才知道，我原来是个人与谛听的混血。”
又将掌教担心千山派失了神兽谛听坐镇，会遭其他门派寻仇报复，所以建起奉神殿，仍让闻戈将谛听这一角色扮演下去等事，都一一说了。
“那么，”季轻云思索着道：“那日奉神殿上，好心提醒我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该再失去另一个的那个谛听……其实是师兄你，对吗？”
不知怎的，闻戈的心紧了紧。他硬着头皮承认：“是我。”
“哦。”季轻云了然的点点头：“难怪那天夜里，师兄追出来让我不必灰心，谛听十分善于偷懒云云，原来……都是师兄在现身说法啊。”
闻戈无言以对。倒是季轻云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师兄，你先前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复明之后，仍执意留在千山派，是不是？”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谛听纪事更新，第 49 章 第6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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