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养伤，一直都是花无缺里里外外的照顾，小鱼儿虽常在门外走来走去询问状况,却难得打一次照面。
我知道他心里压了很多话想问我,有时半夜被伤处痛醒，会感觉到他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的望着我,视线有如实质，让人心里怎样都踏实不下来。
今日一早花无缺就告辞说要回移花宫，虽没说为何要回去,却能肯定是为了决斗的事。邀月等这一天已等了近二十年,怎可能轻易将答案告诉他。至于怜星,她不直接说破，定是有什么苦衷。邀月当真能将月奴的孩子培养成才吗？她能留着他一条命已是万幸,不用来要挟我,那就太过浪费了。
打听清楚燕南天的埋葬处,我一人出了镇。小鱼儿一直远远跟随其后,看样子是担心我的身体，却又尴尬于那一日的失态，不敢上前。
对他这一举动,我深感好笑，孩子就是孩子，对自己的亲爹，有什么仇怨可记。难不成他吼了我一嗓子，我就不认他了？
小孩子，跟女人，相同的地方，还真是多啊。
步行至郊外一片广阔的山坡，沿着小路缓缓上去，重伤未愈的身体还有些吃不消，走了几步就已气喘吁吁。
折了根树枝当做拐杖，一步一喘得爬到山顶，燕南天的坟头孤零零立在高处，视野开阔，阳光普照，大有顶天立地之感。
将他葬在如此至阳至刚的地方，真合了他那豪气干云的性子，也算对得起那天下第一神剑的名号了。
立在墓碑前，我驻足良久，一撩衣袍，就地跪了下来。拿过拎上山来的竹篮，将篮中祭拜的用品一一拿出来，燃了烛，点了香，烧上纸，叩上了头，额撞上地面，昏沉的半天没能抬起来，听到小鱼儿紧张奔近的脚步，我干脆就地装死，待他挨至身边，一拉他的手臂，直接让他也跪在了墓碑前。
撑在地上甩甩头，滤过眼中的昏花，我看了他一眼，见他沉着一张小脸，目中皆是被骗后的责怨，一句话不说，那嘴角更是明显的垮了下来。我好笑的一刮他鼻子，递了三炷香给他，说道：“别跟爹斗气了，给你燕伯伯上柱香吧。”
小鱼儿也没说话，接过香恭敬地点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插入香炉，然后直挺挺的跪在我旁边，动也不动。
我拿过蓝中一坛酒，自饮一口，又递给小鱼儿。他还是没有说话，接过就饮，还给我时，用力过大，酒荡了出来，差点泼我一身。
接过酒坛，我围着纸钱洒了一圈，将酒坛搁置墓碑前，说道：“大哥，小弟我这次虽未失约，却还是来得太晚。你要罚我三坛，我也认了，只是没能请你喝上心心挂念的女儿红，心有不甘。今日，我就自罚三坛，当做赔罪。他日若有幸得以再度前来，十坛女儿红，弟必陪之！”
说完，将篮中余下的三坛酒拿了出来，一开封，即捧起来往口中倒去。
这样喝酒的架势，跟燕南天一起时那是家常便饭，却把小鱼儿给吓到了。一坛喝完，第二坛接着倒，刚灌了两口，就被小鱼儿拦住，紧张道：“你不要命了吗？”
我笑道：“你是瞧不起你爹？当年我跟你燕伯伯拜把子的时候，十坛泸州老曲都灌不醉，这点白水算什么。”说完，抬了酒坛继续灌，不一会又喝了个底朝天。
轮到第三坛，我还没拿，小鱼儿已经抢先一步夺了过去，说道：“你都喝完了，我跟燕伯伯喝什么？这坛是我的。”
我一拍他后脑，说道：“想喝自己不会去买，这是爹跟你燕伯伯早就约定好的三坛，不喝你燕伯伯会不高兴的。快还我。”
小鱼儿揉揉后脑，一指我，说道：“你还说你酒量好，看你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少吹牛了。这一坛，还是我帮你喝吧。”
我摸摸脸，瞪着他道：“臭小子，有你这样说你老子的吗？就算我看起来不像你爹，事实上你还是我儿子，该有的礼数总还是得有的吧。”
小鱼儿道：“你生我那会不情不愿的，害我一生下来就被抱去了恶人谷。说我没有礼数，你为何不养我教我。十大恶人把我教成这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我再度拍上他后脑，被他一歪脑袋躲过，一击落空，捂上胸口故意咳嗽，那小子却得意洋洋死活不上当。
叹了口气，我对着墓碑哀叹道：“大哥，你看看。当年我为换回他一条命，把整个江家都送人了，你若不是忙着去追邀月救他的小命，我能被魏霖那王八蛋捅得十几年被人当冰块藏起来？你我受了这么多罪，好不容易盼到他长大，他居然这么说他老爹。你弟弟我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怎会摊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儿子！”
小鱼儿一听，学着我的模样冲墓碑说道：“燕伯伯，你是最疼我的了。虽然跟你相处时间不长，但我总觉得，你才像我的亲爹。你对我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带隐瞒半个字，只要我受了委屈，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帮我讨回公道。哪像有些人，不光从来不提我娘的事，还跟杀我娘的凶手藕断丝连。他怎配当我爹！”
我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和月奴的事，虽说只是那姓魏的跟江琴串通摆出的一个局，我败得一塌糊涂，却从没有后悔过。她一介弱女子，能为我将此事瞒了这么久，若说不感动，我江枫还是人吗？尽管那时情况特殊，没法给她一个名分，但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江家的正房夫人。我感谢她赐给我这么出色的一个孩子，这份感激，这份感动，已远远超过了爱。我与昔日的手足，与昔日的未婚妻敌对至今，那江家富可敌国的财富皆抛洒于外，为的只是换回她们母子平安，怎奈何天不从人愿。我一朝身死，保不了己，更保不了妻。沉睡十多年，被囚十多年，为求子平安，我负了邀月，负了怜星，种种误会，都不在乎。大哥，倘若你在泉下看到月奴，帮我带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出事，这是我对月奴的起誓，责任所在，绝无半句虚言。请她，放心。”奇快妏敩
小鱼儿定定的看着我，沉默了许久，忽然仰头饮空了坛中酒，一抹嘴，说道：“燕伯伯，你说过，男女的情事是世上最麻烦的事。痴男怨女，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情。我爹就是因为处处留情，招惹了太多风流债，才将自己陷了进去，让我千万不要学他。不过现在想想，如不是我爹太重情义，又怎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总比女人一见就讨厌的男人，强上千百倍。更何况，喜欢我爹的女人，数不胜数，各个不同凡响，非池中之物，可他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如此算来，我娘在他心里，还是最为特殊的。你说对不对？”
我一摸他脑袋，笑道：“你燕伯伯最讨厌听这些情呀爱呀的。我跟他说都能把他说睡着了，你以为你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说两句，他就听了？”
小鱼儿一拍我手，说道：“他觉得情爱麻烦，我觉得女人麻烦，这样才像是一家人嘛。哪像你，东一个妹妹西一个娘子，整天被女人算计的团团转，又怜香惜玉一个劲让着她们。幸亏我不是你养大的，不然老早就被我那一群后妈煮了吃了。”
我呵呵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让着女人是应该的。”
小鱼儿瞪眼道：“可你老婆要杀我，你到底帮哪一边？”
我一搂他肩膀，笑道：“老婆可以再娶，儿子只有一个。什么事都可以让她，单就这件事不行。你要知道，你这条小命留到今日不容易。十八年前为了你我可以跟她反目，十八年后她若还要动你，我照样能收拾她。也不看看一家之主到底是谁，敢动我心肝宝贝，反了她了！”
小鱼儿一打冷战，连忙挣脱，说道：“老爹，一把年纪了，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我笑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巴掌大一点的小家伙。”
小鱼儿一挺胸，仰头道：“我都十八岁了！”
我笑道：“十八岁了还能跟老爹怄气撒娇？你不觉得脸红？”
小鱼儿嘿嘿一笑，抬臂撑上我肩膀，说道：“你知足吧，我小鱼儿打生下来，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撒娇过。”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当真？”
小鱼儿一仰头，答道：“当真。”顿了顿，赶紧接上一句道：“燕伯伯不算啊。我一直拿他当爹看的。”
我呵呵一笑，说道：“你既跟他那么亲热，还不多烧点纸。”
小鱼儿哦了一声，抓起纸钱大把大把的放进火堆。我撑着地站了起来，腿有些发软，踉跄一步，即被小鱼儿扶住。
“你伤还没好，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再要发作，我可没工夫管你啊。”他嘴里数落着，言语中却满是担忧。
我挪步到墓碑旁，拂去周遭的尘土，说道：“你燕伯伯平生最爱喝酒。我与他结拜，也因斗酒而起。每次寻他帮忙，都会准备上好的酒犒劳他，看到他两眼放光的模样，当真觉得这个人只要有酒喝，天塌下来都不会在乎。”想起他喝光江家酒窖的事，我一笑，说道：“其实，什么酒能喝，什么酒不能喝，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喝我的酒，他向来不会客气，只因他知道，我不喜欢欠人情分。可那几坛酒，当真值得他冒此风险吗？兄弟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帮我，我的家事，我的仇怨，他皆自觉自愿得帮了又帮，还因为要保护你，被十大恶人伤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他为救我而送命，我却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法给他。侠之本色，不求回报，他是没有遗憾，我却抱憾终身。”
回过头，对小鱼儿道：“你要记着，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燕伯伯的墓须得时时维护。一年之内至少前来拜祭四次，每次都要记得带上最好的酒。知道吗？”
小鱼儿点点头，说道：“放心吧，爹。我保证燕伯伯不会寂寞的！”
我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说道：“人活于世，劳心劳力，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着实太累。只望他泉下安宁，能真正的忘却一切烦恼，有酒无忧。”
小鱼儿道：“燕伯伯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一摸他后脑，说道：“话虽如此，但若真要让他泉下安宁，首先还得解决你和花无缺的事。”
小鱼儿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个决斗吗。时间还早，急什么。”
我笑道：“看你的意思，是已有应对之策了？”
小鱼儿调皮的一笑，说道：“想让邀月说出真相，只有我们俩倒下一个。然倒下又并不表示死，能骗过邀月不就行了。”
我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既已想出了办法，那就去做吧。”说完，拿出那块白龙纹玉佩，放至他手心，说道：“这块玉佩，你要保管好。拿着他，全国的恒丰号，皆听你调遣。如有困难，去寻慕容影，将这玉佩给他看，他就会明白。”
小鱼儿掂量了一下玉佩，又塞回到我手里，摇头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放我身上，迟早一个不注意给拿去换钱了，我可不要。”
我一皱眉，还未说话，他又笑嘻嘻的说道：“爹，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人无拘无束惯了，你那生意我可照顾不来，等决斗的事过了，或许有比我合适的人给你接班呢。不用这么急，你真想帮我，不如帮我找找万伯伯吧，好久不见，还真挺想他。”
我看着这块送不出的玉佩，一声叹息，说道：“随便找个驿站，往杭州江家送一封信，让江廉帮你吧。”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绝代双骄·落枫劫更新，第 109 章 四十七 胸怀磊落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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