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国舅武安侯,被参勾结外敌、卖官鬻爵,多年来,在边境以抗敌为名,敛财实多。
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种种证据被呈至御前,皇帝震怒,当即褫夺了武安侯爵位,命三法司彻查定罪。
消息传到市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刑部带着枷号、囚车前往武安侯府拿人时,百姓纷纷驻足。
自刑部大牢到武安侯府的这段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很是壮观。
武安侯府人人自危,府中的仆役侍女早做鸟兽散,已经各自出府保命去了。
偌大的侯府,一夕之间变得空荡寥落,甚有穷途末路之势。
顾云深奉命督办。
找到武安侯时,他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房里。
昔日征伐四方的侯爷,如今纵然失势,也不轻易折腰。
顾云深面无波动,侧身让了一步。
身后的刑部侍郎立即带人上前,给武安侯上了枷号,末了,道:“侯爷,请吧。”
武安侯讥诮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
他望着顾云深,讽笑道:“皇帝下令诛我郑氏满门,小女早已出嫁,应当不算在此列吧?”
“不算。”
武安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便听见顾云深轻描淡写道:“郑姑娘人在西羌,我朝与西羌如今来往甚密,自然不可能去夺二皇子所爱。”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武安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去:“你们把她送进了西羌?”
“郑姑娘奉旨和亲,侯爷不是一早便知?”
武安侯脚下踉跄。
他同意和亲,俱是因为早和西羌二皇子有了约定。
他派人在未入西羌时将雁书佯装抢走,二皇子以朝廷出尔反尔为由出兵边境。
如此,他既保全了女儿,也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西羌领兵,让皇帝意欲动他的图谋落空。
毕竟朝中无将,就算皇帝想动他,在领兵一道,还是不得不依靠他。
武安侯思绪纷乱,转念意识到,他一直都没等来边境动乱的消息。
他以为是二皇子一行走得慢,原来……竟是因为计划落空吗?
原本还从容的武安侯,此刻一下子恍惚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二皇子怎么会反悔……”
他们这些年,不是合作得很好吗?
他靠边境兴兵,在西境巩固兵权;二皇子靠战事取胜,在西羌王处谋得军功,以图皇位。
他们互惠互利,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怎么会……
像是猜出了他的疑惑,顾云深头也不回,淡道:“西羌不是只有一个皇子。”
一瞬间,武安侯醍醐灌顶。
不是二皇子背叛了他们的约定,是有人从中做梗。
西羌王老迈,帝位之争愈发激烈。
二皇子这些年来军功卓著,却都是单打独斗,少有扶持。
所以为了遏制二皇子的势头,边境必须要稳。
这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
皇帝想要动武安侯府。
二皇子就算娶回了和亲之人,也无助力。
所以西羌众皇子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他们不需要交流,却默契地达成了这次合作。
让武安侯府和二皇子,俱无翻身之力。
武安侯气得浑身发抖:“顾云深!我女儿对你情深意重,你竟将她送到西羌,如此辜负她的深情厚谊……”
他义正词严地指责顾云深忘恩负义。
一旁押送的人诺诺不敢言。
顾云深倏地停住脚步,转身朝怒气正盛的武安侯看来。
他眼神冷淡,犹如万年不化的积雪,令周遭的温度骤降。
顾云深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只你的女儿是放在手心的珍宝分毫不容有失,我的阿沅便是能任由你们捏圆搓扁的草芥不成?”
武安侯顿时一僵。
顾云深冷冷别开视线:“三年自由,一双残腿,如今才算悉数讨回。自此后,两不相欠。”
武安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派往边境的人马皆是骁勇之辈,埋伏的地点亦是千挑万选、隐秘至极,你是如何算到的?”奇快妏敩
顾云深不想搭腔。
武安侯却执意要一个答案,复又相问。
及至正厅。
厅前有人负手而立,视线扫过来,淡声解惑:“你有女儿,朕也有。”
押送的人下跪请安。
武安侯直立着没有弯身,他读懂皇帝的言外之意,惨笑连连:“原来是陛下。”
“十八年隐忍,陛下心智过人。如今成王败寇,本侯认栽。”
皇帝乜他一眼:“十八年前,你趁先皇病弱,把持朝政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说着,朝一旁的刑部侍郎挥了挥手,道,“带出去吧。”
押送之人鱼贯而出。
原地只剩下了皇帝和顾云深二人。
皇帝冷眼扫过。
就是这座府邸,在他肩上压了十八年。
他筹谋、隐忍,牺牲实多,如今终于等开云开雾散的一天。
可他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顾云深看了眼他,拱手道:“陛下。”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他道:“你递了辞呈?”
顾云深垂着眼:“是。”
皇帝移开视线,问:“打算往哪儿去?”
顾云深眸中染上些许笑意,温和道:“阿沅想回江南。”
皇帝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杈,入神良久。
半晌,才叹道:“上京的天,是愈发冷了……”
*
武安侯全家下狱,皇后亦受牵连,被剥夺尊号。
这一日,城中沸沸扬扬,时锦也从知蕊口中得到不少消息。
她本以为,顾云深忙着这件事,恐怕又要到月上中天才能回来。
却没想过,用过午膳不久,便见他闲庭信步般悠悠向主院走来。
时锦趴在窗边朝他挥手,扬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顾云深边说“忙完了”,边催促她关上窗户,免得受寒。
时锦从善如流地缩回屋内,等着顾云深进门,一眼便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细长锦盒。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将盒子递给她,笑道:“阿沅打开看看。”
时锦将信将疑地揭开盖子。
狭长的锦盒中,一支白玉磨的玉簪安静躺着。
玉簪一头嵌了一小朵牡丹。
牡丹雕得瓣瓣分明,细节处更是别具匠心,乍一看,栩栩如生。
“这是……”时锦高兴得语无伦次,“不是说这是点妆阁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吗?你怎么找到的?”
顾云深云淡风轻道:“我去拜访了大师傅,请他教我做的。”
他说的简单,可这支小小的玉簪做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时锦垂首看着,愈发爱不释手。
顾云深想起什么,又道:“今日我和陛下去查封武安侯府,他……”
顾云深何其敏锐,听到皇帝说“你有女儿,朕也有”的时候,结合此前种种,已经能将皇帝的心思猜个八|九分。
他知道时锦对皇帝有心结,想趁着这个机会宽一宽她的心。
时锦却截断他的话,道:“他若有苦衷,何须用旁人口来转述?”
顾云深顿了顿:“阿沅是怎么……”
“长思姐姐是他的人。”时锦轻描淡写道。
顾云深了然。
见时锦打定主意不想多听,他便也顺着她的意思,话音一转,道:“我前两日向陛下递了辞呈。”
“当真?”时锦一愣,猛地抬头,“怎么这么突然?”
顾云深轻笑着点头,温声道:“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了武安侯之事后便不多留,如今时机正好。左右今后朝中已没我用武之地,是以便顺手递了辞呈上去。”
时锦喜不自胜:“那我是不是可以收拾行李啦?”
顾云深笑着颔首。
时锦兀自高兴了会儿,转而意识到什么,又紧张地问:“他会同意吗?”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看着枯枝感叹的场景,顾云深眸色愈深,轻声道:“……陛下会同意的。”
*
皇宫。
大太监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整理好,看了眼皇帝手边置放多时的奏折,轻声询问:“陛下,最后这份奏折,可是要挪到年后再阅?”
皇帝轻轻摇头:“你先下去吧。”
大太监“诺”了声,领着殿内的人轻手轻脚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空荡荡的,有些可怖。
皇帝捏着那份奏折,沉默多时,才慢慢地将奏折铺展开来。
里头洋洋洒洒一整篇,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要致仕,望陛下恩准。
皇帝的视线落在“致仕”二字上,看了许久。
才下定决心般闭了下眼,执起朱笔,蘸墨,落笔。
他批阅了多年的奏章。
却是第一次,在批阅的时候,手臂抖得写不成字。
他握着朱笔,一笔一画,写得分外认真。
纵是再不舍得,批语终究有写完的时候。
寥寥二字,却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皇帝看着歪歪扭扭的准奏二字,手臂脱力,朱笔应声掉落。
这一年,他处理的最后一份奏折,是将他的女儿再一次从身边送走。
*
离京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子在城门处为他们送行。他看了眼时锦,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何不等过了年再走。”
时锦声音轻快道:“在上京过年还要去参加宫宴,着实没意思。”
见她离京心切,太子便也没有多劝。沉吟片刻,他问:“你当真不去宫里和父皇辞别?”
“不了吧,他如今忙。”时锦云淡风轻地回,“况且,我们虽然要去江南定居,但又不是再不踏足上京,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时锦叮嘱良多。
时锦颇有耐性,很是顺从地一一应下。
分别终有时,眼见天色不早,太子终于收了声,转头望向在一旁站立许久的顾云深,正色道:“显之,我就这一个妹妹。”
顾云深微微颔首,看了时锦一眼,道:“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沅的。”
他们两个共事多时,默契十足。
得了承诺,太子神色稍霁,拍拍顾云深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快些赶路吧,免得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落脚。”
顾云深“嗯”了声,扶着时锦上马车。
坐稳之后,时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太子挥了挥手,承诺道:“哥哥娶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观礼的!”
太子也笑起来,应道:“好,说话算话。”
声落,将探出大半身子的时锦赶回车厢内,道,“天冷,别凉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道了声“好”,缩回车厢。
马车缓缓行驶。
太子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行渐快,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将挥舞了半晌的手轻轻放下。
*
天气虽冷,但顾云深素知时锦畏寒,早做了万全准备。
马车的车厢不大不小,却五脏俱全。绒毯、手炉、熏蒸炉应有尽有,丝毫不觉寒冷。
时锦抱着软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煮茶,揶揄道:“难得见我们相爷如此闲云野鹤。如今没有奏折看,相爷感想如何?”
“求之不得。”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净着紫砂杯,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将下颌抵在软枕上,打趣道:“可我记得,先前去靖州时,我们相爷看奏折不是看得废寝忘食吗?”
顾云深觑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当时不是阿沅给我平添了许多的政事?”
打趣不成反而惹祸上身。
时锦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走两里,便到思柳亭了。”
“阿沅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时锦抬了抬下巴,“这条路半年来我走了三回,自然记得清楚。”
第一回是来嫁人,第二回是去靖州。
眼下去江南,便是第三回。
顾云深眼里染上笑意,问:“那阿沅想不想再看一看思柳亭?”
“一个亭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时锦混不在意。
这般说着,估摸着到了思柳亭的时候,时锦还是拽起一角车帘,朝外觑了眼。
孤零零的亭子屹立在结了冰的湖边,景貌一如她出嫁时暂留在此时的模样。
思柳,思留。
一个小亭子,见证了多少离别悲欢。
时锦兀自感慨着,忽然被思柳亭中的墨色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负手而立,似乎不觉冷,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他身后只立着一个躬身的小厮,可时锦知道,周围必然潜藏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
顾云深轻声道:“去见见吧,阿沅。”
时锦抿了下唇,放下车帘,扭头望着顾云深:“你早就知道他在这儿?”
顾云深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陛下定然舍不得你。”
时锦双手交握,垂着头,没有吭声。
顾云深将她紧紧攥住的手掌慢慢摊开,温声道:“阿沅若是不想见,我们就直接走。”
时锦仍旧没有开口,仍在挣扎。
马车却并不顾及这么多,依旧匀速行驶着。
大约过了思柳亭不远。
时锦哑声道:“停车。”
车夫应声拉住缰绳。
时锦抬眼望向顾云深,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和他辞别。”
顾云深找出大氅替她穿戴好,道:“我等阿沅回来。”
时锦定了定神,只身下了马车。
从马车到思柳亭这段路并不远,正好在她能坚持走路的范围内。
时锦拥着大氅,一步步靠近思柳亭。
见马车未停,皇帝原本已经打算离开。
随身的大太监落后一步,正看到时锦缓缓走来。
他连忙提醒皇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陛下,殿下过来了!”
皇帝猛地转身,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将人迎进亭中:“元嘉……”
时锦半垂着眼,别扭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好,好……”皇帝难得有些无措,“上京天寒,你捱不得冻,早些去江南避寒也好。”
时锦没有搭腔,似乎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皇帝看着她道:“丞相府还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再回上京的时候,正好能住……”
他们父女见面素来唇枪舌剑,少有如此温情过。
时锦指尖微蜷,终于抬起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十八年前,我到底是如何丢的,又是如何被阿爹捡到收养的?”
皇帝的声音一滞,看着时锦,目光一时变得复杂。
凉亭中久久沉默。
时锦原本的几分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流失。
就在她以为皇帝仍然会缄口不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你没有丢。”
时锦一愣。
皇帝叹息一声,将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徐徐道出。
当年先皇驾崩突然,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偏偏边境兴兵,必须要保证后方稳固。
皇帝无奈之下,只能昼夜兼程的赶回上京,收拾残局。谁料刚出城没多久,便收到妻子发动生产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只身折返回了沅水。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刚刚生产的妻子。
虚弱的妻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要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然后便撒手人寰。
皇兄和妻子先后离世,边境有敌国虎视眈眈,朝堂有佞臣把持朝政。
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带着一双儿女重回上京。
前半生他虽远离朝政,却也知道朝中世家趁着皇兄体弱,勾连多年,盘根错节,很是不好处置。
和他们对上,是一场注定持久且呕心沥血的硬仗。
两个孩子刚出生,小小一团,看着柔软好欺。
妻子嘱咐他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可他扪心自问,面对朝堂的刀光剑影,他真的有能力护着两个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吗?
那些人为了皇后的宝座,能丧心病狂地毒害他的妻子。
他的一双儿女,又岂会被他们所容?
他能护得住注定会成为储君的儿子,可不得不待在后宫的女儿要怎么办?
女儿生得晚,身体本就弱。
后宫中处处是陷阱,长成之前,她要如何抵御无孔不入的暗害?
他又真的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后宫吗?
他不是圣人。
他做不到。
所以只能将女儿交给信得过的顾阿兄,请他好好抚养女儿,永远都不要让她来到上京。
不来上京,就不会遇到危险;不来上京,,他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可以永远都不见女儿,只要他的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可惜,事与愿违。
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将他的女儿带到了他身边。
时锦沉默片刻,低声问:“……所以,你一见到小叔叔,就知道我来了上京吗?”
皇帝摇摇头:“我只知道顾家阿兄有个弟弟,其余的便不知了。”
顿了下,皇帝道,“我知道你来了上京,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皇帝微微颔首,怀念道,“你的名字皆是由我所起。”
时锦震惊地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思绪回到顾云深参加会试的那一年。
那年会试前夕,他微服去往太学,想暗中了解一番时岁学子的私下秉性。
逛了一圈,在凉亭里歇息时,听到有学子凑成一团闲聊叙话。
其中一个学子鲜少发言,唯一一句话是说,我该回家了。
众学子齐声挽留,打趣他何须早归,莫不是家藏娇妻。
那学子却是不恼不怒,温声道:“是侄女时锦,如今年岁尚小,不好让她一人在家中长留。”
他听到熟悉的名字,一边想着顾阿兄不会食言,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出了凉亭。
他一路尾随那学子出了太学。
太学正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像极了高悬的月牙;双目如星子,明亮照人。
眉眼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惹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着,似乎看到了要等之人,挥着手喊“小叔叔”。
声音脆生生的。
下一瞬,他听见那学子微诧道:“阿沅?你怎么跑过来了?”
时锦。
阿沅。
时时岁岁繁花似锦,是为时锦。
生于沅水,与父母别于沅水,是为阿沅。
他为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以期在女儿身上留下他身为父亲、最最微不足道的痕迹。
上京和江南,天南地北,难以相见。
将女儿交出时,他便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女儿的准备。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已经初初长成的女儿,就这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却懦弱到,只能藏在高大的石狮后面,看着她对以为的亲人撒娇说笑。
那才是他与女儿的时隔数年的重逢。
时锦有些无措地问:“……那后来你又为何认我?”
“你在武安侯府的赏花宴露了面,被皇后看见。”皇帝道,“当年你皇伯伯未立后,一些必须要招待女眷的宴会,只能由你母亲出面。你与你母亲颇为相像,皇后一见你,便生了疑。
“她侄女因为显之的缘故,对你颇为仇视。若是在宫外,你少不得要遭难。宫内虽有皇后,可你兄长已经能独当一面,定然护得住你。”
时锦记得,当初她刚被认回皇宫不久,太子确实经常来陪他说天解闷。
当时她还想着是太子自来熟,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时锦声音有些涩:“和亲呢?”
“皇后多年无所出,皇室只有你兄长一个储君。郑氏为了永享荣华,从你兄长幼时便开始拉拢。你兄长和你走得近,显之又分外疼宠你,偏偏你和郑家女不睦。武安侯担心你们之间的敌视会影响到大局,所以联合西羌二皇子,请求和亲,目的是将你远嫁,赶出上京。”
“我想着,趁此机会将你送出上京也好。便假作同意,在边境安排了人假作流寇,到时将你劫走,帮你隐姓埋名,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退一步讲,就算你不去和亲,将你送到岭南,也能暂且避祸。”
顿了下,皇帝道,“可我没想到,竟让赵珩抓住机会,害得你……”
皇帝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苦笑道:“是我没用,十八年前护不住你母亲,三年前也护不住你。”
许多的内情如今重见天日,时锦却有些恍惚。
她喃喃问:“所以处置齐嬷嬷的时候,你故意按下不利于郑家女的书信,不是为了包庇?”
“不是,是为了逼赵珩现身。”皇帝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道,“赵珩逃窜多年,有武安侯暗中相助,根本找不到他的下落。偏偏他对郑家女情深似海,只要郑家女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出,不愁他不出现。”
“你知道我的腿伤和赵珩有关,是……长思姐姐告诉你的吗?”
“是。”皇帝坦言不讳,“长思是我培养多年的暗探,一眼就认出了你画的徽记是镇广将军的家族徽记。你腿伤未愈,她不想你劳心太多,便没有告诉你,只将这桩事禀高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暗中加派人手去寻赵珩了。”
她当初进上京没多久,便和长思相识。
这么多年来,她不信早就知道她身份的皇帝只从长思口中得知了这一件事。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你还从长思姐姐那里知道了什么?”
“听她说过你幼时在江南的回忆,还有……”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续道,“你对显之有意。”
“那小三月呢?”时锦想,小孩儿明明是在京外丢的,如何能这么赶巧就在上京被长思姐姐捡到了。
“小三月是意外。”皇帝直言道,“当年陈师傅往上京递信,说是有了害你母亲之人的踪迹。还没等我派出人手,就又得知那人已经哄骗着陈师傅的徒弟私奔了。你兄长对这人耿耿于怀,一直在暗中查探。我因答应了陈师傅要护她徒弟周全,所以也派了人在暗中跟随。结果没有找到陈师傅的徒弟,反而碰见那人丢弃孩子。因着没有陈师傅女儿的下落,我便让长思代为抚养,没想到正巧被你撞上。”
时锦不解:“你既答应了陈师傅,和哥哥明说就是,作何还要多此一举,另派人手?”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兄长和你一样是玲珑心窍,若我多露一分,他便能猜到我的用意。凭他的性子,定然不会瞒你。你看着乖巧,实则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些事太凶险,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皇帝多年的苦心终于袒露出来。
时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怨了皇帝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白费感情。
皇帝所做所为,皆是为她着想。如今真相大白,她该释然的,该和皇帝冰释前嫌的。
可她却做不到。
这么多年攒的怨,不可能轻飘飘一句“用心良苦”就能轻易化解。
当初,她心疼纪听对她的父亲爱恨不能。没想到,不过一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时锦自嘲地笑笑。
皇帝却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是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心中有气,该怨怨就是了。左右我还不算老,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叫我‘父亲’的那一天。”
时锦垂着眼,沉默良久,起身道:“我该走了。”
声落,转身离开,好似落荒而逃。
皇帝叫住她:“元嘉。”
时锦定在原地,没有回身。
“你和显之成婚之后,我还没送过你一个像样的贺礼,如今给你补上,应当也不迟。”
时锦嘴唇翕动,想说“不用”。
皇帝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续道:“三年前我答应你,会给你和显之赐婚。可你们的赐婚圣旨,不是我兑现承诺所拟,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找我求来的。”
*
时锦这一去,着实有些久。
顾云深的茶早已煮好,在灶上温了许久。
思柳亭四面透风,待久了恐怕要受寒。
顾云深靠在马车旁边,遥遥看着似乎并无起身动静的时锦,正琢磨着要不要前去催一催,就见时锦出了思柳亭。
大约有些急,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这边跑过来。
顾云深忙迎上去。
时锦如倦鸟归巢般飞扑进他怀中。
顾云深揽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才如释重负地喊了声“阿沅”。
他体贴地没有去探究他们父女二人间的谈话,只是问:“我们继续赶路?”
时锦点点头,窝在他怀里不肯放手,软声道:“我腿疼。”
顾云深当即神色一变,正要多问,恰巧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这才松口气,无奈地看着时锦。
时锦眼中尽是笑意,不避不让地回视着。
顾云深闻音之意,语带纵容地问:“那我抱阿沅回去?”
时锦偏头,状作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矜持道:“也行。”
顾云深眼中染上笑意,一欠身,轻车熟路地将人打横抱起。
时锦圈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笑地看了会儿,悄声问:“我是不是重了?”
顾云深失笑:“没有,阿沅很轻。”
是真的轻。
从成婚那日到现在,大半年过去,抱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瘦得让人心疼。
对上时锦略显怀疑的目光,顾云深也有些不解:“阿沅在府中养了大半年,怎么一点儿也长不胖?”
时锦略带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我天赋异禀。”
顾云深莞尔。
车夫撩着卷帘。
顾云深熟门熟路地将人放到马车中,紧跟着钻进去。
时锦已经盖上薄衾,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
顾云深略感疑惑,边递了手炉给她暖手,边问:“阿沅怎么这般看我?”
时锦没有答话,接过手炉道:“你闭眼。”
顾云深虽有不解,却还是从善如流地阖上眼。
眼睛看不见,耳力就格外敏锐。
他听到一阵金属磕碰的声音,大约是阿沅将手炉搁下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察觉到身前有人靠过来,很快又退了回去。
时锦这时道:“可以睁眼啦。”
顾云深言听计从地睁开眼,看到时锦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顿了下,他循着视线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此刻正有一枚香囊静静躺着。
是鸳鸯戏水的图样。
顾云深喉间微动,伸手捏住:“阿沅……”
时锦笑吟吟道:“这是奖励。”
“……奖励?”
时锦“嗯”了声,言不由衷道:“奖励你迟钝。”
想要将她从岭南带出来,方法无数。可他偏偏下意识选了“成亲”这一条,若是当真对她毫无情意,怎么会将“妻子”的位置拱手交出?
他再疼宠她,也不会退让至此。
她以为是自己求了多年,夙愿得偿。
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两情相悦,情意早生。
他心悦她。
分明早有端倪。
*
到江南时,尚在正月。
虽然冬岁未去,可江南却少有凉寒,舒适得紧。
时锦只穿了春裳,亦不觉得寒冷。
江南的宅子多年未住。
知蕊和管家先一步抵达,收拾住处。
收到他们二人抵达江南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候着。
马车在胡同口平稳停下。
顾云深先一步下去,转身扶着时锦下车。
正巧有邻里浣衣归来,见到外乡人,亦不减热情地打招呼,夸赞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等候已久的知蕊嘴里喊着“姑娘”,高兴地迎上来。
邻居当即面露赧然。
这两人年岁相近,看着举止又亲密,她便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夫妻。
可一听有人喊这女娃“姑娘”,当即有些迟疑地望着二人:“你们……”
顾云深侧眸看了眼时锦,朝她伸出一只手,尔雅道:“这是我夫人。”
时锦“嗯”了声,递上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睛弯弯,半是羞赧地开口:“这是我……夫君。”
是她肖想多年的明月。
如今终于落在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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