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被带到了楼顶的一个房间内。
那就是曾经用来囚禁贺予的地方。
贺予刚刚被组织带回岛上的时候,反抗激烈,情绪波动,手术过后几次发病暴走,又极不配合,曼德拉不得不把他反锁在这间像囚室一样的房间里,直到他在他们的恩威并施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直到他表示愿意为组织效忠为止。
现在谢清呈也被囚于此处,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十几个或几十个小时。
他摊牌不久后,战火最激烈处的交战声就停了下来。曼德拉和破梦者暂时停火了。
谢清呈坐在塔楼囚室内,闭着眼睛,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
段闻派人来对他做过多次检查,抽血化验时,那些人都显得非常紧张,明明谢清呈身上已经被搜了百八十次,是绝不可能携带任何武器的。
谢清呈知道段闻他们提防自己,只是不管信不信,曼德拉都得冒险接收他。
因为初皇的高适应性躯体实在是段璀珍梦寐以求的东西。
现在,谢清呈靠在冰冷的房间墙壁上,侧过头,看着窗外的远山近水。从这里可以将曼德拉岛的东海岸尽收眼底,此时正值黄昏,金乌沉落,海面上一片动荡不安的粼粼脆金色,像身披金甲的万马千军在波涛中交战着,很快地,随着残阳薄暮,晚霞横泼,那些金色里又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凄红,当真如战场上的鲜血般壮烈。
这个房间的风景是很好的,但如果日复一日地看着,却哪儿都不能去,再好的风景也会成为噩梦。
谢清呈安静地坐在窗边,他知道这个位置贺予从前也一定坐过,墙上有一些零散的涂鸦,是拿小石子刻上去的,他进来没多久后,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这些涂鸦一看就是贺予被困在这里时留下的。
谢清呈看到了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看到了一个举着热气球的布偶熊。
看到了莲花灯蜡烛,无尽夏绣球花,龇牙咧嘴的小火龙……
谢清呈抬起手,指腹摩挲过那些已经有点变淡的痕迹,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旋转木马的歌声,摩天轮晃动的光影。
他看到了贺予孤独地蜷缩在这个房间内,眼神空洞,拿细碎的小石子在墙面上画着这些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他看到了贺予从摩天轮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说,哥,你抱抱我好吗。
谢清呈缓缓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却不放过他,依旧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着……旁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墙壁上面的内容,但谢清呈却全都能明白。
他将掌心贴在了那只小火龙的尾巴火焰上,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那样。
当时贺予那么恨他却也没有背叛他,时日今日,他只想用这具残躯体成为贺予的桥梁,让他能回到正常的社会中去。
他的计划——危险,成功率低。
但是只要做到了,那将是损失最小,也对曼德拉破坏最彻底的办法。
谢清呈等着。
又一管血抽去了,曼德拉的人忙里忙外,为他的初皇身份确认做准备,不过仅仅凭借血液样本就想马上确定谢清呈的体质还是太困难了,初皇wWw.xqikuaiwx.Com
体质毕竟不比其他,高适应性让他的身体细胞在显微镜下很善于伪装。
谢清呈看得出那些实验员的焦躁。
一切都在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今晚又没有月亮,他彻底失去了计算时间的工具。
这样的关押其实是能把人逼疯的,因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又将要维持这样的状态等待多久。正常人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变得精神脆弱,神志崩溃。
但谢清呈不一样。
他比寻常人要能忍耐很多。
何况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觉得三年前的贺予仍然在他身边,而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是要把贺予带出去,因此他的心脏里有了一把不会轻易熄灭的火炬,那火炬的光和热让他不会在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失去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囚室的门再一次打开。
谢清呈抬起眼,向门口看去,只一眼,便转掉了。
他一点也不意外,那人是安东尼。
安东尼是肯定会来找他的,估计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那与他有着微薄血缘关系的男人独自走了进来,脸上乌云密布,看起来相当阴沉。
他穿着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先是将谢清呈被镣铐锁着的双手和足踝扫了一圈,然后才靠近了他身边。
安教授还戴着实验室里的塑胶手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把谢清呈的脸强行地掰过来,逼他堂哥看着他。
“干什么要把头转走,看到是我很失望?”
谢清呈转动眸子,唯一那只可以视物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安东尼的影子:“那你要我说什么。晚上好?欢迎光临?”
没有想到谢清呈在这当口还能如此平静,安东尼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恶狠狠道:“死到临头了还耍嘴皮子,你是真的骨头硬。”
“那是自然的,骨头软了怎么当你哥。”
“你不是我哥!”安东尼像被触到了什么痛处,朝他怒喝起来,“你只是一个抢走了我东西的贼!贼……!走到今天这步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的报应!”
“……”
“你马上就要死了,谢清呈。”他紧紧掐着谢清呈的面颊,盯着这个自己无数次在梦里恨不能掐死的男人,“这么多年我想杀你,段闻一直不允许,现在他终于松了口了——原来你就是初皇……!我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一直死不掉,但是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你的尸体了……我终于可以看着你消失在这世界上!”
“我先提前恭喜你了谢离深。”谢清呈在他的指掌之中,依然非常的沉静,“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实现。”
见他如此反应,安东尼脸色更是难看:“你装什么镇定。”
“你要觉得我是装的也行。”谢清呈顿了一下,说,“但我清楚你的秉性,对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没有任何意外,我只是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最后的一点时间,因为这次来的人是你。”
安东尼蓦地将手一松,将他狠狠往后掷到窗边:“废话,你清楚我秉性?我是曼德拉的高级研究员,移植手术将由我进行操作,我来是为工作!你在期待什么呢谢堂哥,你觉得你的垃圾时间用在谁身上不会
浪费?贺予吗?别笑死我了,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能天真到以为贺予会主动来看你吧!”
“……”
“那个装置佩戴在他身上,他的大脑就会被曼德拉完全控制,他现在就是我们的战斗机器,他没有什么资格来看你,他也不会有任何想法来看你!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做的!!”安东尼的神态扭曲至极,“我做的!是我把他洗成了终极血蛊!本来我是首功!!你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和段闻说你是初皇啊谢清呈?你知不知道你又坏了我的大事!”
“我刚洗脑完血蛊,你就自爆初皇!你为什么永远要夺我的风头,抢我的好处!?!”
“现在好了……你得死了!等贺予恢复神智的时候,你的身体就已经归太婆所有了,你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些全是你的报应!报应!!你一辈子再也见不了他!你也没得痛快!”
谢清呈轻咳着,余光瞥见墙壁上贺予留下的涂鸦旧痕,他缓了口气,近乎是平静地对安东尼说:“我们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安东尼面庞微一皱缩,但他在思索完谢清呈并没有任何机会见到贺予后,森然道:“疯了吧你,臆想症?你再也见不到清醒时候的他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就是你死了的时候——!”
谢清呈注视着安东尼在他面前表情狰狞的样子。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谢离深,我只觉得你很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安东尼仿佛大受冒犯,“你一个要死的人——你觉得我可怜?”
“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谢清呈神情淡然,说道,“我这一生都在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理想,有家人,有朋友,有自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渴望做到的事。我活得很有尊严,哪怕是在这场死亡中,我也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结果,段闻是个比你有底线的人,我知道他会在我死后把贺予送回破梦者身边去。而你根本阻止不了他。你只是一个给他打工的人。”
“…………”安东尼简直要气疯了,他的俊脸都扭曲了,“我是个博士!!我离开你家之后,靠着我自己的能耐去了国外!我读了和你一样的专业做了和你一样的工作!我在美国那么穷却那么优秀所以曼德拉才会向我递出橄榄枝!你能做到吗?啊?我为了成功,我能在最卑微的时候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出卖我的一切!你能像我一样豁得出去吗?你不能!”
“我从来都不比你差!”他瞪着血红的眼睛。
那些岁月,有多不易?
想从头来过站上社会顶层,有多不易?
他十八岁时靠着五十八岁的干爹才能出国去!就因为谢清呈报警,他的档案上有偷窃污点!他不得不在那几年媚笑着哄那个满脑肥肠左拥右抱肚子比八月孕妇还大的死肥猪!
他那时候恨极了谢清呈,他皮囊和灵魂都不要了也想要卯足一口气出人头地,在未来成为比谢清呈手段更硬的人。
“我是在美国读的博士……我的母校比你的还厉害得多!可你竟然敢说……我个是打……打……”
谢清呈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安东尼的疯狂,他说:“谢离深,你疯成这样,你想过吗。”
“……想过什么东西!?”
“我
死了之后,你活下去的动力还能是什么。”
安东尼的肩膀忽然一僵。
谢清呈抬起一双眼眸看着他,因为房内光线的原因,在安东尼看来,他那瞎了的眼睛竟然也像没瞎时一样冰冷澄澈。
“我听完真可怜你,你一直都活在失去当中。当你父亲失去了继承的遗产时,他就把这种失落像癌细胞一样转移到了你身上。你总是想着你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为之计较不已,却从来不去看看路的前面还有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
“谢离深,你从小到大,想着的就是怎么不择手段地搞垮我,怎么夺走我的东西——你在意过你自己吗?你在意过你自己活着的尊严,活着的意义,在意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吗?”谢清呈在窗边微微咳嗽着。
这一刻安东尼竟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俩又回到了陌雨巷的小屋内,年岁略长一些的哥哥在一脸严肃地对他讲着道理。
而他哪怕再不服气,都无法迈开步子离开那间小屋。
谢清呈问:“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所拥有的很多东西。你不喜欢学医,却成了安东尼博士,你不喜欢白色,却要穿上实验室的制服——你也不喜欢贺予。”
安东尼:“……”
“你不喜欢他,你只是在利用他来达到让我难受的目的而已。我承认你确实成功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的,你之所以知道那些只有我和他清楚的事情,是因为你利用催眠术,窥见过他的记忆。”
谢清呈病恹恹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谢离深。你就不能把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看一看自己的未来吗?你的生命就非得架构在对另一个人的仇恨上吗?你能不能尊重一些自己的人生,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这场战役之后,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安东尼面色斑斓,青一块紫一块,他被谢清呈说的恼恨至极,内心深处却又极为窘迫。
他切齿道:“你在假惺惺些什么东西?!别搞得好像你还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一样!”
“事实上。”谢清呈冷道,“我这些话,就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的。”
安东尼仰头大笑,然后狠狠朝谢清呈啐了一口,厉声道:“荒唐!你?为我考虑?你真以为我是傻子,还是初皇殿下真的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凭什么为我考虑,你不恨我吗?你不恶心我吗?谢清呈!你别永远活得那么虚伪!”
谢清呈漠然看着他:“我从未说我不厌憎你。但是这或许是你我最后的单独谈话了。谢离深。这也或许是我最后的时间,我不想真的把它完全浪费掉。”
“……”
“你至少叫过我一声哥哥,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我也还记得我父母曾经让我多让着你一些,因为你真的受过很多苦。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似乎依然能够窥见人心的最深处。
“我想起来,你至少曾经保护过一个人。”
安东尼的表情忽然凝冻住了。
谢清呈:“这件事我以前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我知道你在为曼德拉组织效力,我才捋明白了它的原因——谢离深,你救过谢雪。”
“
在她的婚礼上,卫容原本是想要给卫冬恒和我下药的,但最后中招的人只有我,而卫冬恒因为喝了掺有安眠药的茶水,反而躲过了一劫。”谢清呈道,“我一开始以为有人在暗中保护卫冬恒,毕竟比起谢雪,卫冬恒看起来更像是某些势力会重视的对象。其实事实正好相反。”
他不错目光地望着安东尼。
“下安眠药的人,是与卫容同属于曼德拉组织的你。”
“……”
谢清呈秀长的手指交叠着,他说:“你只是最怨恨我,并没有牵连到谢雪身上去——因为她那时候年纪很小,性格又好,待你一向比我更亲切。印象中,你确实也唯独和她没有起过什么争执,在她误入成康精神病院,差点被江兰佩杀害后,你还曾打过电话给她,问过她情况。她也许是我们全家之中,你唯一不讨厌的那一个。”
安东尼绷着脸,不置是否。
但他心里明白,谢清呈说的是对的。
谢雪那时候太小了,不管逮着谢清呈还是谢离深都叫哥哥。
他最初并不高兴,都是哥哥,这个和那个又有什么区别?他便总是在暗地里欺负她,往她的牛奶里泡毛虫,在她的小鞋子里塞蜘蛛,趁着家里没人,朝她脸上吐口水。谢雪时常被他弄得嚎啕大哭,可是哭完了又不长记性地伸出手要他抱。
谢离深有一次是真的起了歹心,在一次全家郊游时,想把她推到公园的水塘里去。那个水塘上生满了绿萍,看上去就和草地一样,她掉下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干的,大家一定会认为是小朋友不小心把水萍当做了绿地所以才酿成了悲剧。
这个计划太蛊惑他了,谢离深情不自禁地从她身后慢慢地靠近,伸手……
他当时想,如果谢雪不小心失足落水死了,谢平全家的表情该有多精彩?他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手也即将推向谢雪的背,然而——
“哥哥!”
谢雪忽然一下子回过头来,那么小的小女孩,站都站不稳,径直扑到他怀里,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嚷道:“哥哥!”
谢离深很恼,以为她又是想让他抱她,他老大不耐烦,甚至想把她就势往水里扔。
可是就在他把她提溜起来的时候,她却伸开藕粉色的小小双臂,做了个保护的动作,挡在他面前,鼓着脸冲他紧张地喊了一声:“哥哥小心!”谢离深愣了一下,错过她的肩头,朝她背后看去,然后他看到了——
小水塘对岸,有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在玩仿真狙击枪,那玩具枪做的逼真异常,谢雪又非常年幼,辨不清真假,她只知道这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回过身来,反扑在她的家人面前……
安东尼憎恨谢平一家人。
唯独因为这件事,谢雪成了例外。
谢离深怎么也忘不掉她那时候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么漂亮,那么坚定,那么纯澈……那一双桃花眼,就像永不褪色的宝石一样,成了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
“你救过她,而我不想欠人任何东西。”谢清呈说,“所以我希望你能重新找到你活下去的意义……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你的堂哥,和你说的话。”
安东尼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接茬了。
“……哼,是啊,我是很在意谢雪。这些年她能够平安顺遂,不仅仅是因为你在明处保护着她,还有我在暗处一直盯着她的安全。我想我们俩只有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的目的的。”
“我这些年唯一的一次失误,就是成康病院那次,我没想到她差点会被江兰佩当做人质杀害。”安东尼说到这里,却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可怖,“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永远在暗处,你永远在明——她最感激的是你,最依赖的是你,只要你还活着,她在你我之间,会且永远只会选择你这个哥哥。所以我说嘛,你一直都在抢走我的东西。”
“……”
谢清呈呛咳着,呼吸因为咳嗽太甚而有些急促,他慢慢地使得自己胸膛的起伏缓下来。
谢离深看着他病朽的样子,冷笑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了,等你死了之后,我有的是办法可以让她乖乖地站到我这边来。”
谢清呈第一次因他的话而色变,他蓦地抬头,因为刚剧烈咳嗽过,桃花眸还沾染着微红和水汽。
“你想拿她做什么?我告诉你谢离深,你别他妈打暴杀的主意!”
因为有李芸的前车之鉴,谢清呈几乎一下子就从安东尼的那种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渴望:“你以为你把她做成暴杀,她还是原来那个谢雪吗?”
安东尼眯起眼睛:“怎么不是。能保留着她的一部分思维,又能剔除掉我所不想要的思维,还能让她老实听哥哥的话——”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谢清呈在这一刻,才终于流露出愤怒的神色,“谢离深,她是个活人!你要剔除她的什么思维,让她听你的什么鬼话?”
谢清呈自见他以来,一直都是克制着情绪的,这个时候怒火上涌,一张苍白的脸庞才终于鲜活起来。
安东尼端详着他的面容,忽然有些怔忡。
谢清呈咬牙道:“你醒一醒吧谢离深!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你内疚吗?还想着什么暴杀——你看不到段闻的李芸,卓娅的艾娃吗?那些人造人根本就是假的!是黄粱一梦——你有一个活着的妹妹,你却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疯了吗你?!你他妈是在这个组织里越陷越深了!”
安东尼的身子微微地震了一下。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
泛红的,带着水雾的桃花眼。
眼前忽然闪过谢雪的面庞。
那是向来开朗的谢雪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是在谢清呈父母出事后,当时,他其实趁着谢清呈不在,回过两次谢家。
第二次是去偷钱偷东西,第一次……
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他踩过点,当天谁也不在家,他在空荡荡的屋子坐了一会儿,看着墙上曾经挂过自己与他们一家合影的地方。合影已经取下了,那些位置只留着一些去不掉的痕迹。
他抬手摸了摸那些痕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扭曲的笑——然后他离开了,走到巷子拐角处,忽然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叫他——
“哥哥。”
他吃了一惊,蓦地转过头,发现是骑着辅助儿童小自行车的谢雪。
只有谢雪一个人。
那时候的谢雪对很多事情
仍然不那么明白,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谢离深,还以为他是要回来了,就用力蹬着低矮的脚踏车,努力骑到他身边,仰着头唤着他:“哥哥,你回家了吗?”
“……”
他呆呆地站着,没来由地,忽然觉得很怕。
他感觉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问自己,他好像看见死了的伯父伯母也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满脸哀伤地问,离深,你回家了吗?
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竟转过身,夺路而逃。
谢雪愣住了,小孩子不理解那么多曲曲绕绕的东西,她只知道谢离深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地跑了,这让她非常地伤心,她已经那么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的小自行车是三个轮子的那种辅学车,根本骑不快,可她卖力地蹬着小短腿在他后面追着,一边追一边大哭起来:“哥哥,回家吧!回家吧……”
哥哥……
哥哥!!
谢离深蓦地从回忆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盯着谢清呈的眼。
就是这双眼……
这双和谢雪那么像的眼睛。
竟在这一刻,仍能让他心神恍惚,让他惴惴不安,让他听到那仿佛从地狱深渊里传来的悲伤的呐喊。
回家吧……
谢离深,回家吧……
那声音来自于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那个伪善的男人和女人……那个……那个善良的男人……和女人……
他好嫉妒……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他的父母?!!
其实这才是他的真心!!这才一直是他的真心!!他咒骂着谢平和周木英,说他们抢走了他的人生,可是他真正记恨的只有谢清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父母不是他的?为什么他得不到他们,得到的只有一个赌鬼爹和一个□□妈!
为什么……
为什么?!!!
“谢离深,回家吧。”男人说。
“离深,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女人把手伸给他。
他不敢碰。
假的……
他心里一直都那么笃定地认为着——假的!假的!!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都对他那么恶毒,这对男女只是他的伯父伯母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一直对他好?他们怎么可能一直给他一个家!总有一天会收走的……他们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只把谢清呈带走,再留下他一个人……
对,都是假的……虚伪……假的!!
画面皲裂了,破碎了,谢平和周木英的身影散落一地,倒映在地面上的碎片中,全是他小时候受过的□□。
父亲的耳光,喝醉了酒之后对他无止境的唾骂,邻居的指指点点,碗里干硬到像玻璃渣似的米饭——
只有这些才是真的。
他没有家。
谢清呈父母不可能是真的对他好。
但是……
但是直到他们死了,谢离深也没有找到他们对他不好的证据。
他很难过。
压抑了二十年……全是命的错,要是谢平和周木英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爹
妈,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要是……要是没有谢清呈就好了……
地面上无数的碎片像违抗了地心力像被施了魔法又重新拼凑起来,成了一面光辉而完整的画面,谢离深仰起头,瞻仰着自己内心这伟大的杰作。
他看到这散发着光芒的画卷里,他站在谢平和周木英中间,他代替了谢清呈,成了他们的儿子,他挽着他们的手,身边是笑得露出一颗奶牙的谢雪。
谢离深的内心为之深深震颤,几乎就要在这画卷
然后——
突然,耳麦里的ai催促响了。
安东尼猛地惊回过神——什么画卷都没有。
他面前,只有谢清呈一个人,用那双他剧烈地渴望过又憎恨过的桃花眼,平静地望着他。
“……”安东尼和那双眼一对视,竟是浑身战栗,恨之入骨……!这才是现实……这才是现实!!
这这是他的魇,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轻易与之对望的东西。
他和他,正如他和他的眼,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一样!……恨!真恨!!
他心里有积压三十多年的恶意在熊熊燃烧,像鬼火似的,激烈地在他的胸臆中蹈舞着,他忽然又好像成了当初在水塘边,那个准备把谢雪推下去的孩子。充满了阴狠、恶意,以及不计代价的冲动。
“谢清呈。”他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恐怖。
因为那疯狂的冲动,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他咽了咽口水。
安东尼逼近谢清呈,紧紧盯着那双眼。
谢清呈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用他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他仍然显得很静,是那种让谢离深妒恨的,他认为只有拥有过完美的童年的人,才会显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强大与镇定。
谢离深愈发被这种镇定给伤害了,刺痛了。他的脸离他堂哥的脸越来越近,他在窗前,俯身盯着谢清呈那双差点让他失了心的桃花眸。
对……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东西。
这世上,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和他这么像,却比他要好看的眼……不能有!
安东尼想着,那张漂亮的脸庞渐渐显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用一只手狠狠掐住谢清呈的下颏,猛地固定住那个病至骨髓的男人!另一只手抖得愈发厉害,却也在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双指离谢清呈的眼睛越来越近……
谢清呈终于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了。
谢清呈的身子一绷,脸色倏地白下去,这个反应让谢离深顿生一丝愉悦:“你怕了吗……?你终于怕了……堂哥,你也有畏惧的时候吗?”
但当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几秒后,谢离深笑容消失了。因为他没有从谢清呈那双眼睛里看到恐惧。谢清呈好像并不是在为自己的躯体即将受到伤害而失去血色。
果然,这个男人透过散乱的额发,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对他说:“谢离深,你别让自己的人生破碎的更厉害。”
他不害怕吗?死到临头也不害怕?
“……我的人生是你打碎的。”谢离深恨极了,充满恶意地喃喃。他的声音在发抖,豆大的汗珠往下冒,眼里闪着激越的光,
他抖得是那么得厉害,比起谢清呈,好像他才是那个即将要受刑的人:“我的人生是被你打碎的……!”
他不住地低声重复。
汗珠不停地往下滚,谢离深的眼神是,不正常的,变态的。
“谢清呈,我告诉你……我这样做……不是我嫉妒你!是血液样本太少了……我们时间很紧的……你知道吗,啊?”他好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行为找一个理由开脱,他的喉结在疯狂地上下翻滚,他吞咽着唾沫,眼睛几乎瞪成了斗鸡,呼吸喷在谢清呈微凉的皮肤上,“我们必须得到你更多的血肉来做术前解析……明白吗?这是必须要做的。不是我害怕你不是我嫉妒……不是!!”
他说着,猛地把谢清呈拉近了,手高高地举起——往下——对着那双眼睛——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狠心往下——!
指尖已经触上眼睫,抖得厉害,却没有收回。
这双眼睛就像铜鉴,照着谢离深几乎连自己也不再认识的身影。
谢清呈直至这一刻仍是平静的。
他不会不平静,到这一步,他连命都豁出去了,什么折磨对他而言都不是不可忍受的。
他知道谢离深不会收手了。
那双手指颤抖地按向谢清呈的眼,在最后这一瞬间,谢清呈忽然把眼眸侧过去——
如果这是对人间的仅剩一眼,他想看到什么?
那琉璃似的漂亮眼珠自己有了答案。
他已望向了囚室的墙壁,望着墙壁上那斑驳的涂鸦……
他望着墙上的英文,望着无尽夏。
望着小火龙,望着那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在墙边拿石子刻画着这些的少年。
谢离深在他耳边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他再也没有去听,也不在意了。他就那么望着那些简单的线条,却突然觉得那些线条都活了过来,白石子画出来的图案,也一下子被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灿烂最鲜艳的颜色所填满。
他闭上眼睛。
“我必须要做……必须要这么做!”嘶嚎已如魔鬼的诅咒。
疯了一般……
而后终于——“嗤”地一声!
毛骨悚然。
血肉分离的粘腻声音,还有从眼眶内爆发的剧痛,成了这场对话最后的休止符。
筋膜断裂,异物入眼,粉碎了还栖息在他视网膜上的五光十色,手指用力,扯断了他的视觉与世界最后的链接,那痛一直狠刺入颅入骨入心,深埋在他血肉中再蓦地撕裂拔出!!
带来光明的肉,离了骨。
看过人世一切好与不好的眼,离了他。
血肉都离了他。
曾望过父母、恩师、小妹、友人,曾望过贺予的眼,离了他……
他的双眼,曾给他带来过很多痛苦,见过许多不想见的东西,但他仍感激它,因为它让他看到过那些人。
他看到过爱和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血,慢慢地顺着他的面庞流下来……
“……呼……呼……”
屋子里回荡着谢离深急促的呼吸。
谢清呈咬破了下唇没有吭
声,谢离深却发出像困兽一样的恐怖呜咽,他盯着自己掌心里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看着谢清呈淌下了血泪的眼眸……
半晌,他不知道是出于恨还是别的什么目的,用非常古怪的,虚弱的,扭曲的声音,问了一句:“……谢清呈……谢清呈你不痛吗……啊?!!你不痛吗……!!!!”
“你不痛吗!!你说话啊!!你哭嚎啊!你求饶!!你向我求饶!!你他妈向我下跪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连死都不怕!我恨死了你!贱人!!说痛啊!!!”
谢清呈始终紧咬着鲜血淋漓的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让谢离深如愿以偿。
哪怕此时此刻,他的双目被自己的堂弟生生挖去,剧痛穿心,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着。
他的眼眸已向他作别,可它待他仍是温柔的。
因为在鲜血落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墙上的无尽夏——
三年前贺予画的无尽夏,在他最后能见光明的一瞬间,它竟开出了只有他能瞧见的,姹紫嫣红的繁花……
那蓝色是正直的,就像父母警服沐在阳光下。白色是光明的,就像老师衣上的洁白。而粉色很娇艳,像在小妹笑靥里潋滟着的粉,还有那些属于贺予的色彩,五光十色……当他注视着他说“谢清呈,我喜欢你”的时候,那双杏眼就这样流着光,溢着彩。
他们都在那绚烂无极的无尽夏之中,向他温和作别。
原来,他们一直都定格在他的眼睛里。
从他还是小谢的时候,到他如今已鬓间斑白。因为有他们长存于他眼中,所以直至他的双眼与他血肉分离的这一刻,也没有积下任何黑暗。
只有桃花潭水清澈,照见他们的面庞,向他微笑着。
这是他对世界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所有他爱的人。
是贺予给予他的镇痛。
“清呈,你很勇敢……”慢慢地,蓝色消失了。
“哥哥,不疼了……”粉色沉入了幽潭。
“小谢,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白色也归入他的心底。
“哥。”
他们不见了,但他们的容颜都转进了他的心里。他最后听到了贺予轻轻的呼唤,很温柔。
那一瞬间,血潸然落下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谢清呈好像看到贺予从窗边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看,无尽夏,花开了……”
那是只有你能看到的。
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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