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调任期还有一个月,他很悠闲地在营里四处闲逛。
有一天他正在元隆关的城墙上跟碰到的军师李溪聊天,卫兵上来送给他一封信。
信是他母亲花氏寄来的,信上说已经给他物色了几家小姐,并把这几家小姐的情况详细地说了说,让他自己挑。
闻若翡把信揣在袖子里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提笔给母亲回信。
母亲信上说的姑娘,他一个都没选。m.xqikuaiwx.cOm
他重新给母亲提了要求,请她帮自己多留意一下,要长相清秀,身量高,话不多,谨慎知礼的姑娘。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一双细长匀称的手,左手手腕上最好还要有一个青色的胎记。
他母亲接到信很生气。
这翡哥儿既然早看中了这样的一个姑娘,就该早跟她说,也免得她浪费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
她去信把儿子骂了一通。
儿子回信说,他本想等回京后跟母亲细说的,只是没想到母亲这么性急。
至于他上回信中所说的那位姑娘,他确实不知道是哪家的,只是一年前因事回京时遇到过她,留下了这个印象,一年来他调动手中的暗桩四处寻找都没有结果,所以请母亲帮着在女眷中打听打听,寻寻看。
如果寻不到,那他就不成亲了。
儿子发了狠话,花氏既生气又无奈,这大海捞针的,可叫她去哪里给他寻?
不过她这个次子从小主意就特别多,如果给他安排的事顺他的意了,那没的说,一定顺顺当当的,万一有哪点没合上他的心思,他绝对会不露声色地想法子把这事搅黄了。
何况这次还是他的终身大事。
花氏只得打起精神,发动各方关系,去寻找他信上所说的这个姑娘。
多方寻找打听之后,人终于给找着了。
姑娘是翰林院里一位老翰林的次女,姓林,闺名莳君,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怪不得儿子手里的暗桩们上天入地都寻不到,只能拜托他老娘在女眷们中间询问打听。
林家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姑娘本人确实像儿子说的一样,长相清秀,知礼谨慎,不过据说同时间还有两家人在向她提亲,好像有一家还和林家是世交,两个孩子也是自小认识的,听说已经快要交换庚帖了。
闻若翡已经从西北回了家,听母亲说了情况后,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三天后林家二小姐由丫头陪着,去正德街上的绸缎铺子里挑衣料。
她有点奇怪,家里的衣料一般都是由相熟的掌柜送上门来,今天母亲却非要她自己去挑,并且还指定了这家铺子。
真是有点蹊跷。
她下马车后进了铺子,伙计很殷勤地把她往里面一间雅室引。
林莳君站住脚,“我就在大厅里挑吧,我挑的衣料不多,也不算贵重,不必如此麻烦。”
伙计正不知说什么好,门口进来一个青年。
那青年身姿挺秀,笑容可掬,径直到她面前行了一礼,笑道:“林二小姐,在下闻若翡,其实是我找小姐有事。”
林莳君打量着他,“你能有什么事?”
这人她认识,一年前曾见过一次。
闻若翡注视着她,脸上笑意微微,低声说了两个字,“婚事。”
林莳君吓了一跳,突地红了脸,回过神来后又有点生气。
“小姐若是不想站在这儿被人说闲话,还是随我一同进去吧,”闻若翡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关门的。”
林莳君不动。
闻若翡也不急,闲闲地说,“令堂既然让小姐来此,想来令堂什么态度,小姐也知晓了。”
林莳君更生气了,“你……”
“小姐还是随我进去细说吧,”他笑道,“实不相瞒,令尊我也去拜访过了,不过我请他们不要先告知你,由我自己来给你说。”
林二小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见铺子里不少人眼光都已朝这边望过来,踌躇片刻,只得跟他去了雅室。
闻若翡果然没有关门,门是朝着铺子后的一个小院中庭开的,倒是清净,也没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两人坐定,闻若翡吩咐伙计上了茶。
伙计出去后,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林二小姐是生气之下不想说话,而闻若翡则是一时间和姑娘单独相对,心情有点异样。
片刻之后,他还是轻咳一声,先开口了。
“我欲娶二小姐为妻,此事令尊和令堂都已同意,就等二小姐自己点头了。”他专注地瞧着她。
林莳君迎着他的目光,很不高兴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说服我爹娘了,还来问我的意见干什么?”
“这个很重要,”闻若翡道,“我已同令尊令堂说好,此事以小姐自己意愿为准,你若是不想嫁我,这事便作罢,我保证不会有其他人知晓,于小姐的名声也并无损伤。”
林莳君俏脸微霁。
两人咕嘟嘟地灌了一通茶水。
闻若翡替她添了茶,这才问她,“小姐真的不愿嫁我吗?”
她没说话,半晌问道:“我爹向来看不起武将,只喜欢读书人,你是怎么说服我爹的?”
闻若翡抓住了她话里的破绽,笑道:“原来你知道我是武将?”
林莳君涨红了脸,赶紧把眼光撇开。
“不公平啊,当日在西郊十里亭外一遇,我问小姐芳名,小姐只说: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他叹道,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却原来你事后打听了我,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却苦苦寻觅,一直无法找到你。”
林莳君赶紧道:“我何尝去打听过你?别瞎说,分别的时候你自己说过你姓闻,既是闻家子弟,不是武将是什么?”
“姓闻之人何其多,小姐怎么就断定我就是那个闻家的人?”
林莳君半晌道,“猜的。”
闻若翡瞧着姑娘言不由衷的模样笑而不语,心里一阵一阵地窃喜,原来当日那一场偶遇,动心的不止他一个。
看来今天要说服她不会太费劲。
两人各自胡思乱想了一通,林莳君转回目光看他,“你真要娶我?”
“是。”他郑重点头。
“我们并不了解,之前只见过一次,你不觉得太儿戏了吗?”
“不觉得,”他心情舒畅,忍不住又笑了,“有很多夫妻婚前一面都没见过,我们能见上一面,已经是幸运了。”
“你这么笃定我会嫁给你?”
“你不嫁么?”他目中笑意加深,“你既知道我是谁,我家的规矩想必你也知道了,我虽是武将,但少时也在瑞庭书院院主邓安晏老先生那里念过几年书,至于人品嘛,我自认尚且端正小姐不觉得我比另外两位公子更适合你么?”
林莳君很不自在地说,“我没打算嫁那两人。”
“那就更好了,”闻若翡立刻道,“那位高公子虽才高八斗,但还未娶妻家中就收了两个通房,听说其中一个已经有了身孕,被那位高公子一碗药灌下去把胎落了此人人品不佳,小姐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林莳君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没回答,继续说另一个竞争者的坏话,“另外那位李公子,虽然称得上洁身自好,才学也尚可,但弱不禁风,三天两头生病,恐怕连块砖也抱不起来。”
林莳君瞪他一眼,这位李公子她自小就认识,虽然知道他体弱,但也没面前这人说得这么不堪。
他编派完了那两人的坏话,开始夸奖自己,“我家有祖训,男人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在遇到你之前,我没跟哪个姑娘说话超过十句。”
林莳君低头喝茶,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他继续说,“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于诗书一道还是颇有点心得,小姐嫁了我绝不至于对牛弹琴闻家于我们兄弟这一辈很重视诗书礼仪的教导,我和我六弟的诗文,从小就很得先生赞赏。”
林莳君垂着眼,没说话。
他喝了口茶,“而且我自幼习武,身体健康,几乎没生过病,武力上虽然比不上其他兄弟,但战场上我杀过的人也是数以千计,砍下的头颅不下百个。”
林莳君脸色发白,目中露出一丝惊恐之色。
坏了,一时说高兴,把姑娘吓住了。
“至于长相嘛,”他清了清嗓子,赶快把话绕回来,“我上门拜会令尊令堂,令尊虽不好说服,但令堂却在见到我后不久就点头了,还夸我品貌端正,非那高公子和李公子可比。”
林莳君心里暗道:大言不惭。
闻若翡终于说完了,又替她斟了茶,方才瞧着她笑道:“小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不嫁给我,我怕你以后再难找到这么合适的人了。”
林莳君哭笑不得,“不劳你操心。”
这话说完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究竟嫁不嫁我?”闻若翡问她。
她不吭声,脸微微有点发烧,低头瞧桌上的茶盏。
“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了。”他笑着说。
新婚第三天,闻若翡陪新娘子回娘家。
林老爷和林夫人对待这位女婿热情有加,林老爷的态度甚至有点诚惶诚恐。
回家后林莳君问闻若翡,“你究竟是怎么说服我爹的?”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丈夫瞄她一眼,捏着手里的书,“我请了我少时的老师,瑞庭书院的邓老先生与我一同上门,邓老先生昧着良心说了我不少好话。”
林莳君扑哧一笑,“你也知道是昧着良心?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她面色一正,“行了,说老实话吧,你还使了什么手段?我爹见你就跟耗子见猫一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闻若翡很为难地说,“我怕你知道了要打我。”
他媳妇果真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快说。”
闻若翡笑着抓住她的手,顺便拉到怀里抱了抱,“你爹在落英胡同那养了个外室,我把这事在他面前略微透了透,他很快就答应我了。”
朝中官员禁止在外私养外室,林老爷借了别人的名头,把这事做得很隐秘,至今想不通二女婿是如何知道的。
林莳君愣了愣,不觉悲从中来,“我爹他……他都有三个姨娘了,怎么还……”
她拿帕子抹着眼睛道,“我出生后我娘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我爹纳第一个姨娘的时候跟娘说是为了子嗣,可后来夏姨娘生了冲哥儿,我爹还是又纳了两个姨娘。”
闻若翡正想着拿什么话来安慰她,就见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你们男人,见色起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若翡很无辜,这怎么迁怒到他身上了?
他很小心地说,“我绝不会的。”
“话说得好听,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也跟我娘说不会纳妾,可后来呢……”她喃喃道。
闻若翡不由分说,将她抱进了内室,“你既然担心这个,那我们赶快生一个儿子出来,你不就放心了?”
很快林莳君果然怀孕了,她很高兴,她丈夫却有点失落。
这……这也实在是快了点,其实他不过拿儿子当个借口而已,生不生的,他真的无所谓。
他媳妇自幼长于诗礼之家,岳父岳母对她的教育有点刻板教条,于床笫之间更是克制,不拿这个做理由,她可不会依着他。
这下好了,胡天胡地一番,媳妇果然怀孕了,他表面上一派欢欣,内心暗暗遗憾。
不过瞧着妻子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五个月后他把手放上去,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胎动,也是一件很神奇很幸福的事。
瓜熟蒂落,暮秋的时候林莳君生下一个女儿。
夫妻俩都很高兴,闻若翡更是抱着女儿舍不得松手。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
肉嘟嘟的小脸,漆黑的眉眼,小手小脚柔嫩嫩地不像真的,阳光下还有点透明,像是玉捏成的小人儿。
他给女儿取名闻舒璎。
璎姐儿一天天长大了,闻若翡发现这孩子的性格既不像她爹,也不像她娘。
调皮、好动,胆子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完全没继承她爹和她娘的含蓄。
林莳君抱怨说,带她一天下来,能把人累死。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翘的,眼里流转着光彩。
“那是当然了,你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不累才怪,其实这么多婆子丫头,交给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事,你该学着让自己放松一点。”她丈夫说她。
她叹道:“总觉得不放心。”
“那母亲呢,源姐儿呢,她们都喜欢璎姐儿,时不时让她们带个一天半天的,你也歇歇。”
“她这么顽皮的,母亲怎么带得住?源姐儿也有每天的功课,麻烦她们太多也不好。”
闻若翡没法了,很哀怨地看着妻子。
她没发现,生活中除了这个女儿,还有个丈夫么?
他平日随军住在萧山大营的营地里,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可他媳妇一般晚上都带着璎姐儿睡,很多时候都把他赶去了书房。
偶尔一两次她把璎姐儿交给嬷嬷带着睡,也总是心不在焉的,璎姐儿三岁时,有天晚上她还坐起来,黑暗中推开他穿衣下床。
“干什么?”他拉回妻子。
“我好像听见璎姐儿在哭,我去把她抱过来。”
“别呀,”他把她搂回怀里,“你抱她回来,哭的人就是我了小孩哪有不哭的,习惯一下就好了。”
她只得作罢,但一直心神不宁。
璎姐儿四岁时,林莳君带着女儿回娘家。
林夫人唤来丫头把璎姐儿领出去到院子里玩。
林莳君眼睛一直搜寻着女儿的身影,她母亲在旁叹了一声。
“一晃眼,璎姐儿都四岁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什么动静?”林莳君收回眼光,看着母亲。
“儿子啊!”
“……”林莳君怔了怔,“璎姐儿还小,等她大一点再说吧。”
林夫人道,“不小了,璎姐儿都四岁了,你现在也快二十三了,要生儿子就得趁早,过了年纪就不好生了你总不会想让他过了四十,纳个妾在你跟前晃吧?”
林莳君低低应了一声。
几天后闻若翡从萧山大营回家之时,正把女儿抱在怀里说笑,林莳君唤了嬷嬷过来把女儿领走了。
闻若翡抬眼看妻子。
她已经沐浴过,穿了一身淡紫色绣着竹纹的上襦,月白色六幅湘裙,腰间系了深紫色丝涤,一头柔亮的黑发挽了个坠马髻,颊畔垂着几绺发丝,小水滴状的白色耳坠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他移不开目光。
林莳君揭开桌上的香炉,点燃了一块凤髓香。
妻子终于开窍了?
他又惊又喜。
一朝尽欢,她握着他的手,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也是时候生个儿子了,你,你累不累?”
他当然不累,自是奉陪到底。
一年过后,林夫人寻了个理由把女儿叫回娘家。
“怎么还是没动静?”
林莳君低了头道,“他平日都在军营里,一月之中才回来一两次,可能……可能要多等两年吧……”
林夫人皱眉,“不成,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来替你想想办法。”
几天后她来闻家串门,瞅着空子把一张生子秘方塞到女儿手里。
林莳君看了看,很想把那秘方扔了,这样也太难为人了,不仅难为他,也难为她自己。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张纸收起来,搁在她书架最下层的抽格里。
这日闻家老太君生辰,一家子人很早就去了国公府。
璎姐儿一到国公府就去缠她六婶婶去了,林莳君很不安,生怕这孩子给她六婶添太多麻烦,不过还好,她六婶很耐心,璎姐儿也很听她话,她无奈之下也只得随那孩子去了。
午宴过后,年轻人仍是聚在风荷轩里玩。
成了家的男人们不耐烦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瞎混时间,就去了前院的松伯斋。
闻若青把他小舅子尹怀洲也一并带了过来。
这个年轻人谈吐谦逊,刚开始有些腼腆,不过很快就放开了,很认真地听着大家谈话,有时插几句,说的话也能说到点子上。
闻若翡觉得这个孩子有点意思,听六弟说他在瑞庭书院书念得很好,很得先生赞赏,但他绝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听圣贤书的人,对时政很关心,说到现今朝中某些腐败现象时也能看到根源。
长得也好看,还挺不错。
晚饭之时一帮年轻人在沁雪阁的水榭边玩起了曲水流觞,闻若翡便细细地观察起了这堆年轻人。
他平日就很喜欢观察人,尤其是在这种人群扎堆的时候,每个人的反应都会很有趣。
他观察着观察着,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事儿。
他那妹妹源姐儿,眼光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那姓尹的少年身上瞟,尤其当那少年不疾不徐地念出一首即兴诗作时,更是瞟了他好几眼。
那年轻人倒是目光磊落,并没多看他妹妹一眼。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次日闻若翡去正房向父亲母亲告辞,准备回萧山大营。
母亲还在和父亲继续昨晚的话题。
花氏心急火燎地埋怨闻二老爷:“高不成低不就,源姐儿的亲事总没着落,你也想想办法啊。”
闻存正道:“没有合适的就先放一放,源姐儿及笄还没满两年呢。”
“这就不小了,”花氏见指望不上丈夫,又抱怨儿子,“绿莐,你呢,你手头人脉这么广,怎么不帮你妹妹多留意留意?”
闻若翡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母亲总是这样着急,我就说一句,源姐儿的亲事真不用急。”
花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真的?”
“我说的话母亲难道还不信?”闻若翡道,“源姐儿虽是女孩子,但和咱们兄弟一样,自己心里有主意呢,我劝娘就别白忙了。”
闻家的三少夫人朱氏,也是闻若檀自己相来的,花氏之前给他挑的姑娘他也完全没理会。
花氏长叹一声,泄气道:“好好好,我不管了。”
儿子既说不急,那就不急吧,这个次子说的话她倒是很相信。
闻若翡出了将军府,笑意微微地上了马,往萧山大营赶。
那年轻人是否能有出息,是否和他妹妹源姐儿有这个缘分,且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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