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在一起的妖力浓稠如泥浆,流淌奔涌,顷刻间塞满整片旷野的夜空,其间厚重磅礴的力量,似乌云压境,翻滚时给人一种天都要塌下来的压迫感。
同这浩荡的架势相比,被针对的御门九和五条悟就显得过分渺小了,不过,两人谁也没有露出什么难色,甚至,御门九远眺了一眼在灰暗夜色中影影绰绰的蠕动起伏的鬼影,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眯了眯眼,露出来一个带着锋利意味的笑,杀气十足:“既然如此,那就勉为其难赏个全尸。”
这倒不是单纯的放狠话,而是他确有此意,这群盘踞在平安京四周的乌合之众,虽然妖力不高,但是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之事却样样俱全,堪称一方毒瘤了;而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母亲常常出京为他祈福,保不齐哪天就会被这群不长眼的妖物给惊着,与其成天欠阴阳师人情换取护身之物,倒不如趁现在的机会,直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至于那句“走不掉了”,则更多的是想要借机岔开话题,避开咒术师莫名认真的询问——明明两人是不久前才认识的陌生人,甚至连正式的互通姓名都没有,可是言谈之间,他却总有种两人已经知根知底的错觉。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眼缘吧。”
御门九心想,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需要收拾的妖怪身上。
看出来他是故意岔开话题,五条悟从善如流,顺着他的话把注意力放到了乌拉拉聚集过来的妖怪身上。
这一看,银发咒术师的嘴角便勾了起来,咧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些妖怪长得倒是唬人,可惜实力都不怎么样,虽然数量比较多,但是只要阴阳寮舍得下功夫,肃清也不过是个耗费时间人力的事。
然而,事实却是,它们不仅没被肃清,反而还敢盘踞在平安京附近。要知道,平安京及其周边,可是连一些大妖都不敢轻易落户的,就怕哪天成了阴阳寮官员手底下的升职业绩,成了人的踏脚石。
这些小妖却能在此猖狂,很难不让人品出些其他意味。
说到底,阴阳寮也不过是朝廷开设的一个官员机构,和其他的朝廷机构没有什么不同,一旦朝廷不需要依仗它了,那么阴阳寮的势力也就不会再兴盛了。
这么一想,出现这种情况倒又顺理成章了,毕竟即使在现代社会,贵族阶级看重自身利益高于一切的作风已经被诟病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烂,也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漫不经心的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五条悟手上的动作却不慢,抢在御门九前头,干脆利落的结印开了领域——他可看不得还是孱弱幼崽模样的御门九和穷凶极恶的妖怪们战斗,索性直接收拾了,也好赶快将人的魂魄送回身体里,否则,总是以灵体在外面晃荡,万一遇上什么棘手的事,后悔也来不及。
他的打算是对的,但有些事,终归是注定。
五条悟护着御门九的魂魄,紧赶慢赶的在午夜之前回了御门宅,正巧撞上了御门家遭逢的不测。
御门织世失踪了。
失踪是委婉的说法,其实,说是遇害或许更为恰当。
彼时,御门九的离魂才刚结束,甫一睁眼,神思倦怠间,便听见屋外廊下侍从们偷偷叹息:“小少爷还没醒吗?”
“没。”
“夫人也没找到,大人这两天没日没夜的熬着,怕是铁打的身子也要受不住了……”
“唉,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一行人连人带车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就算是妖怪所为,也该留下些痕迹,可是连阴阳寮的那些大人们都束手无策。”
“嗐!谁说不是呢,外面都在传,说夫人这一趟哪是去祈福,分明是招灾。”
听到此处,御门九猛地睁大眼睛,陡然清醒了,随即便不顾因久睡而导致的浑身酸痛,挣扎着要起身。
这次,床边再无人带着满袖清冽舒缓的梅香将他扶住、安抚的轻拍身体,笑容明媚温和的说“小九睡醒啦~厨房里温着汤,等会起来喝”;也没有人为他忙前忙后的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更没有人献宝似的捧上一个小玩意,一边夸他“小九真厉害,最厉害,又一次胜利回来了”,一边吐槽“你父亲多大的人了,还要和你争这些小东西,咱们一定要灭灭他的气焰!”
他喉咙干痛、嗓音喑哑,唤不来人,只得强撑着身体去拽着床头边垂下来的菱形木牌。
那是母亲为他求的平安符,说是悬挂在床头有安魂的作用,于是便被悬系在他的床榻边,上面连着响铃,方便御门九有什么事唤人。
木质的小牌终于被他抓在了手中,红色的悬绳绷紧,带动了铃铛。
“叮—”
然而,那响铃只响了半声,就戛然而止——绳子竟是猝然断裂了。
猝不及防之下,以此借力的御门九半个身子都跌了下去,歪倒在床边,连着坠在地上的木牌,发出一声不大的响动,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仆从。
“呀!小少爷醒了!”侍女推开门,惊呼一声,一边快步跑进来,一边让另一个人去通知其他人,“快去叫人!”
御门九却无心搭理这些了,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平安符,心也跟着沉沉的落下去,扶着侍女伸来的手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少爷,慢点儿,您睡了好几天,身体现在还使不上劲儿,慢点儿,小心伤到……”
对于侍女的急切提醒,他置若罔闻。
此刻,那些经年累月留存在记忆中令人感到熨贴与舒适的点点滴滴,像是空气中逐渐凝聚出来的水珠一般,随着御门九一步一步挪向门廊,终于在他看见父亲的那一刻汇聚成形,盈满眼眶。
“父亲,”他的唇张了张,声音嘶哑得低不可闻,“我要见母亲。”
御门高人:“……”他无法对此做出回应。
御门家的父子俩隔着门槛对视着,一方苍白孱弱,一方憔悴不堪。
御门九看着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的父亲。
短短几日,他迅速的消瘦下去,曾经强壮魁梧的身材如今如同被挖空山石的山岳,只余下嶙峋的骨架凸出,似乎随时都会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然而家中病弱的幼子、失踪的爱妻乃至整个御门家的门楣都在他的肩膀上,御门高人不会、也不允许自己倒下。
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上皴裂的死皮,嗓音干哑的安抚幼子:“九,你才刚醒,身体还虚弱,先去床上歇着,我着人来伺候你,等你好些了,咱们再去把你母亲迎回来。”
说谎。
御门九心想。
父亲说谎时会不自觉的舔两下嘴唇——这还是母亲给他透露的小秘密。
不过,他并没有拆穿,但也没有遵从,而是缓缓松开了扶着借力的手,微颤着站直了身体,直视父亲疲倦的双眼:“夜深了,父亲,你去休息,我去接母亲回来。”
“九!”御门高人低喝了一声,似乎是想要让他听话,不要添乱,但是在看到幼子那双盈满水光却执拗不让水色溢出的黑眸时,又陷入了沉默——先天不足与常年的药石缠身让他看起来苍白脆弱,恍若初生的枝茎,谁都能轻易攀折,但是撑着病体的脊背却那么直,像是一柄尚未完成的剑胚,已然透出日后的凛冽与锋利。
“父亲,让我去吧,”御门九的声音带上了点恳求,维护着父子俩心知肚明的谎言,“你知道的,我会有办法把母亲接回来的。”
闻言,御门高人心神一动,有些动摇。
儿子和安倍晴明来往密切他是知道的,妻子失踪的消息传回来的当天夜里,寻找无果的御门高人就去安倍宅求见过,只不过当时安倍晴明的情况已经不太好了,安倍家便拒绝了外人的拜访;后来,他转而找上阴阳寮,寮里有人念着御门九和安倍晴明忘年交一样的关系,半夜跟着走了一趟,只可惜一无所获。
如果和儿子再去拜访一次安倍家……
似乎有谁堪破了他的想法一般,前庭宅门突然传进来些动静,不多时,守门的下人来报,说安倍家来人,邀小少爷前去。
“不……”御门九下意识就要拒绝,此刻他最迫切想去的是母亲失踪的路段,有些痕迹和追踪的方法都对事发地有时间要求,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现在根本不想再耽误也耽误不起时间了。
但是,拒绝只开了一个头,就停住了,他看着外面愈发浓稠的黑夜,忽然就有了某些预感。
“九?”看着他张了张嘴,拒绝到一半忽然怔住的神色,御门高人蹲下来,扶住幼子纤薄的肩膀,神色担心,“怎么了?有我在,咱们家一切都会没事儿的,不想去就不去,你才醒,继续休息养身体才最重要!”
被双肩上传递来的温度拉回思绪,御门九看着父亲担忧关切的神情,闭了闭眼,压回眼眶内的泪意,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的眼眸神光湛然:“不,我要去见他。”
……
安倍府上的人动作都不慢,半个时辰后,御门九顶着安倍家一众家眷迥异的目光,踏进了安倍晴明卧房的内殿。
殿内,雍容风雅的阴阳师坐在床头,脸上罩了一层不明显的病气,但容貌是一如既往的俊美。他靠着软枕,单手拿了一本书,正静静的看着,神色在烛火里看不清楚。
“九,你来啦~”御门九甫一进入内殿,安倍晴明便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头也不抬的与他寒暄,语气中有几不可查的叹惋,“真好,赶上了啊。”
御门九却皱眉,语气间满是不悦,神色严肃:“不好。”
“哈~”安倍晴明偏头,把视线从书上挪开,看向肃着一张小脸的小孩,没忍住泄出一声笑,“本来就是定好的事情。”
“只可惜,”他脸上带着些微的遗憾,笑着摇摇头,“这个冬天约好与你一起去别院梅园煮茶赏雪的。”
闻言,御门九的唇角抿紧,走到他床边:“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废话!”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迟疑,“上次你……为什么,会提前到这个时候?”wWw.xqikuaiwx.Com
“哈哈哈,当然是想要早点去快活,如今实在没什么意思。”
御门九不置可否:“别指望我给你扫墓。”
“那我可受宠若惊,”笑眯眯的贫完嘴,安倍晴明敛了笑,声音低了下来,“御门夫人的事,节哀。”
御门九的眼睫一颤:“晴明,就算是你,也最好不要说出这样的话。”
安倍晴明却并不让他自欺欺人:“九,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么?御门夫人求了那么多次,终于被回应了。”
“从此以后,你不必在面对离魂的种种危险与苦楚,也不必为病弱的躯体拖累……”
“但我宁愿被拖累!”忍无可忍的打断他的话,御门九顿了一下,忽然问他:“是谁?”
安倍晴明一愣,继而缓缓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九?”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故意在御门九面前挑破他甩锅的事情,那时候他才三岁,却早早思维明晰语句通顺。
小小的孩子站在他对面,直面式神的威压与他佯装出来的威胁与质问,不仅丝毫不惧怕逃避,反而十分睥睨的反问:“怎么,你要来给他们讨说法?”
那时,他就知道他是一把锋芒毕露、一往无前的利刃,只是,原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人的锐利。
御门九的视线在他显出病态的眉目间扫过,忽而改口:“你不必再说什么。”唇角一掀,露出一个有些阴鸷的笑容,“这群无所不用其极的腐蠹,我会一点点清算的。”
见状,安倍晴明沉默了下来,视线下撤,落到了手中的书页上,拇指与食指缓缓摩挲着它,半晌,终于还是递了出去:“先前你提出的非同源转化阵,我演练过了,没有问题。”
看着御门九伸手接过书本,安倍晴明神色间多了一抹释然:“这是最后一件事,九,往后,保重。”
御门九正在低头看书上的繁复的五角星阵。
这是他三个月前灵感突发随手画出来的,主要作用在于转化异构术式同源力量,还不算完善,当时晴明很有兴趣,他便交给他了,现在他还回来一个接近完善的阵法术式。
御门九深深的看了一眼唇角带笑的安倍晴明:“珍重。”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内殿,此一别,对他们二人来说,便是永别。
确认人已经走了,安倍晴明像是突然泄了一口气一般,脸色陡然灰败了起来,他垂眸,掩住眼底复杂的神色。
“抱歉,九。”
只不过,这声道歉永远没有机会被御门九收到,而他,大概也不需要这份歉意。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五条悟旁观完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微微眯了眯眼睛。
从他把人送回御门宅开始,他便突然像是被弹出记忆情境所处时空一般,彻底成为了一个看客。
这说明让他动手做什么的契机已经过去了,但是并未结束的情境又让他忍不住多想这背后的用意。
若按原定的时间线发展,御门九必定是借助了姑获鸟的力量,那他的魂魄回来至少还要往后推迟两天,那么今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一醒来面对的,恐怕就是母亲与至交好友的葬礼——甚至,可能连葬礼也赶不上,只有两座新碑!
思及此,五条悟的呼吸一顿。
他有些无法想象,当御门九醒来以后跪在母亲的碑前,听着别人叙述她是在为自己祈福回程的路上出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坊间又该如何传言,他这份牺牲母亲得来的健康……
而且,御门九被御门织世失踪的事情扰了心神,所以并未专心留意安倍晴明的神色,但五条悟作为一个第三视角的旁观者,却看到了安倍晴明诸多颇有深意的神色,结合他最后那句没被听见的道歉以及上一个情境中那些捧杀般的赞誉,他忍不住多想,有没有可能,御门九从一开始,就在被算计。
至于被谁算计,又为什么算计,五条悟暂时还没有找出合理的推测——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安倍晴明的形象都是一个风雅才子,性情豁达舒朗,良好的家境让他不沉湎于功名利禄,自然就没有主观动手的动机,但是,又有谁能威胁当时已经处于实力顶端的阴阳师,逼迫他去做非主观意愿的事情?
他想了想,决定接下来无论只要不出现重大变故就都按兵不动,尽可能多的经历记忆情境,收集线索,最好能够顺藤摸瓜,一举揪出潜藏在御门九周身的危险之源。
公元1005年初冬,满身盛名的大阴阳师、阴阳寮前任寮头安倍晴明“离开人间,返回神明的国度”(民众语),由其次子继任阴阳头一职,继续带领众术士维护平安京与人间的安定。
骤然失去威慑的象征,一众妖魔鬼怪心思活络起来,平安京的朝廷与阴阳寮绞尽脑汁,尽力稳住了局面,但到底不复昔日的安宁,是以人心不安,各神社寺庙应运而生,香火不断。
不过这些,都与御门九无关。
安倍晴明的名声太盛,平安京人人都在哀叹惋惜他的离开,无人注意也不在意,京中御门家的白事。
第二年春,安倍晴明辞世的影响逐渐淡化,平安京的大小贵族与民众们,则在还有些微料峭的早春新风中,开始了惯例的踏春行。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咒术回战]朝九晚五更新,第 79 章 注定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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