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却知道这易于上手乃是实实在在的陷井,是虫人和机甲们精心酿制的蜜糖,目的是把新手骗进来杀而已。
证据便是自己同他们每每对弈,刚用棋子摆出阵势时,便会看见虫人抽象的脸上浮现起了令自己灰心的气定神闲,又或者听见古画晴空它用引擎的轻颤所奏出的不屑轻哼。
然后自己就会被他们杀的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就这么来上几次,左吴只觉得自信和智商都被温柔的撕了个粉碎。
却因为终究是自己技不如人,无从发泄,只能对这战棋敬而远之,然后远远看着前赴后继被骗入坑里的新人们,欲言又止。
所以今天。
戎良渊提出来上这么一局,左吴还以为今天又要丢人,下意识想拒绝。
可又看见佣兵头子如今连转头都困难的体型,忽然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不想输。
小心翼翼绕过戎良渊自椅子中溢出的身体,左吴和他相对而坐,投影和实体相结合的棋盘展开,棋子上浮现的每一寸花纹都熟悉至极,亦激起了那些丢人的回忆。
……未虑胜先虑败,左吴拿起一枚棋子,决定来点场外因素对对手以作干扰。
“戎良渊,我记得远征光明星海的军团,‘大将军’的人选中本来有你。”左吴说。
“……对,只是第一批远征军出发时,我手上还有好些新兵蛋子,不把他们操练好,我脱不开身,”戎良渊艰难点头。
左吴笑了下:
“少来,操练新兵和成为一方军团的最高统帅,谁都知道该怎么选。退一万步,我不相信你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部下,连练兵这种事都托付不了,非得亲力亲为。”
说着。
这战棋游戏的主题是模拟一片战场,对弈的双方都是各自的统帅。左吴低头,自己的棋子已经展开了阵势,算是四平八稳。
戎良渊也差不多,他拨弄着他的棋子,几步之后,终于闷闷:
“确实,陛下明鉴。因为我骨子里还是个佣兵,狡猾,逐利。遇到一片新的战场,新的敌人,会主动请缨打头阵才是怪事。”
“我总得看看您第一批军团的遭遇,评估一下风险吧。”
左吴点头,确实,在战争刚开始,自己也谨慎的不得了,连带整个第一批军团的行动策略也偏向保守,消耗了不少时间去打探光明星海的虚实。
因为保守,连联络都受到受着严格的管制,左吴自己想联系上军团都困难重重。彼时的日子最为难熬,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睁开眼睛,就听见全军覆没的噩耗。
光是回忆就让人窒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左吴低头,觉得这段过往好像化作了自己手上棋子行进的步骤,回合在往前走,亦像时光在自己指缝间偷偷溜走。
不知不觉中。
棋局已经结束了双方的准备阶段,是时候开始全面对攻了。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左吴总会被机甲或虫人揍得心生迷茫,总是不解自己的运营和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这回不一样了。
自己派出试探的棋子,居然跟戎良渊的打了个五五开。没有触之即溃,也没在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的老家被对方偷了屁股,偷了个干净。
……咦?
难道自己不是臭棋篓子?
左吴只觉得一点小小的信心悄无声息的融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自己的行棋策略开始变得豪迈激进,有气吞万里的气势。
一如自己发觉光明星海的舰队没有想象中的万分之一强大时。
而戎良渊呢?
坦白来说,他的准备和运营算是可圈可点。左吴知道历经运营,戎良渊每枚棋子的战力还比自己高出一线。
但戎良渊好像过分爱惜他的棋子了,只要棋子受到一点损伤,就会调集几倍的力量前来支援。
保下了一颗棋子,戎良渊却每每会因为调集了太多支援的力量,让他其他地方的防线变得稀薄。
这让左吴得以钻空子,对戎良渊的其他棋子继续杀伤,继而让戎良渊调集更多的力量互相支援。
然后。
佣兵头子支援得越多,他受伤的棋子反而变得更多,被左吴围点打援。几次下来,好端端的布防被一点带崩一片,陷入纷纷混乱。
左吴有些雀跃,觉得自己拨弄棋子时,从自己指尖划过的风都开始变得活泼,虽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越到这种时候就要谨慎,却依旧经不住让自己的棋子走得越来越快。
若对手有后手,这样可以称之为轻敌和冒进;若没有,那这便是势如破竹的代名词。
很遗憾,戎良渊是被势如破竹的那个。
比起左吴的轻松写意,佣兵头子每走一步,都显得艰难至极,眼里泛出血丝,拿棋的手更在颤抖。
他知道想扳回局势,必须有壮士断腕的魄力,舍弃掉所有带崩了防线,在互相搀扶和掩护的棋子,来重整旗鼓。
他做不到。
终于。
在左吴集结所有力量,在决战到来前,将开启一场毫无疑问的血淋淋前。
戎良渊叹气,扔下自己的双手,直直靠在椅背上,轻声:“我输了。”
“承让,如果你没有这么爱惜你的棋子的话,胜负难料,”左吴咧嘴:“等等,你不会是在用你下棋的风格,来和我解释你为什么不接任军团的‘大将军’吧。”
佣兵头子闷闷:“我认为我是。”
“打仗和下棋是两码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左吴皱眉。
而戎良渊只是发出一声泄气般的苦笑,这一下,好像彻彻底底的泄掉了他身为战士的底气,和他重返战场的希望:
“……陛下,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就是此方世界既然是剧本,那剧本中的我们,和我们手上的棋子究竟有多大差别?”
左吴的眉头皱的更深:“你作为佣兵,在以前给其他政权打工时,本就是被当成棋子来用,别告诉我你现在才变得多愁善感。”
戎良渊点头,小山一样的他现在能灵敏活动的只剩下脖子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昂头,去思索已经消失的过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是佣兵时,被雇主当做棋子用,用了很久。那些高高在上的垃圾……”
“我以前总是在想,他日若成凌云志,我也能成为那种高高在上的操盘手,去用别人的性命运筹帷幄,我不可能比我昔日的雇主做的还差。”
“哈,因为去把别人的性命当草芥使用,自己高高在上的去指挥,多么容易?”
说着,佣兵头子闭了闭满是血丝的眼睛,直视左吴:“可是……哈哈,陛下,您杀过牲畜吗?”
左吴愣了愣:“没有。”
“那我可得跟你说说,杀牲畜有个禁忌,就是千万不要给牲畜取名字。不取名字,就不会有感情,那么杀它们吃肉就只会是杀,不会有多余的累赘,很简单吧?”
戎良渊闭上的眼睛没再睁开: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对一些牧民来说都难如登天。在浩瀚草原上赶着羊群的牧民,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活人。”
“他们必须说话,必须交流,否则就会忘了话该怎么说。可看来看去,能说话的对象不就只有自己放牧的羊群了么。”
左吴默然。
戎良渊动了动,好像他的思维已经摆脱了失控的体型,投入了草原的清香和浩瀚,他变成了那个只能和羊群说话的牧民:
“该和羊群说什么话呢,会给他们取名,会用文明的眼光给羊群安上不同的性格和身份。会在小羊出生时看见母羊眼里的慈爱,看到它们互相舔舐、吵架,越来越像人。”m.xqikuaiwx.cOm
“你说,这是不是独属于牧民的一种角色扮演游戏?”
“可是啊,羊群总会长大。到一两岁时,它们就该被卖掉吃肉啦。”
“牧民驱赶它们走到屠宰场,亲手卖出它们的故事和同自己的友谊;”
“然后,看着羊的母子并肩走向满是腥膻的室内,对大羊说你孩子胆小,你要先去吃那一刀,给孩子做个榜样;”
“对小羊说在看着他妈被杀时不准咩咩叫,不准胡闹,否则他妈妈会不舍,会挣扎,会给屠夫添麻烦……”
戎良渊的拳头握了握:
“牧民的宗教会把羊的一生称为它们的‘功课’,挨那一刀就是最后的检验。从此它们将脱离苦海,去到天上享福;”
“然后,留下帮它们完成功课的牧民一人,去继续忍受草原的孤寂,去给新的羊群取名、交流,去一次又一次卖掉它们的故事。”
“哈哈,而我练兵,不也一样吗。”
左吴抿嘴:“至少在这,战士不是去送死,是去挣一份功业。”
“对,陛下,对!”戎良渊忽然开始激动至极:
“所以一开始,我是全心全意去操练新兵的,我也想当那个把人命当棋子的大将军,可坏就坏在,第一批军团回来的太慢了,我和新兵们相处了太久。”
“陛下,您知道的吧,像你我一样的真人,要么都身居高位,要么拿着无尽的资源去享受人生了。这些新兵几乎都是剧本的模拟。”
“因为是模拟,我操练他们也无所顾忌。可坏就坏在,相处了太久,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哈,哈哈,他们这么逼真,他们不是牛羊,他们真有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了他们一个个的名字,我知道了他们一个个的身份……作为佣兵,不把手下当兄弟,没人会服我。作为将军,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摒弃这个习惯,但……”
戎良渊的眼睛睁开,血丝和多愁的眼泪混杂:“但我失败了,尤其是知道光明星海不堪一击,我练出的士兵只要去到战场,就几乎必定能获得封赏,更是如此。”
左吴有些被搞糊涂了:“你不是在害怕他们牺牲,反而是害怕他们被我封赏?”
“对,牺牲是战士与生俱来的风险,谁也不该否定。我能接受,甚至能接受手下全军覆没,魂归故里。但我总觉得,我们的牺牲一定要有意义,”戎良渊沉声:
“意义,要么是为国,要么为家,要么为自己,为钱财,都是意义的一种。可是……哈哈,这些虚拟的战士,我操练出来的士兵,偏偏就挣不到这个意义!”
“因为光明星海一旦覆灭,就代表这个剧本行将终结,他们的一生也会戛然而止,被燃萝直接抹去!”
“哈哈,我操练他们,把他们练成了合格的士兵,让他们上战场,是在加速光明星海的覆亡。光明星海消失,他们也一样会终结。”
“这是不是在说,我的操练反而是在教他们兴高采烈的自杀?!”
戎良渊禁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被牧民送到屠宰场的羊好歹会留下香喷喷的肉一碗。可被我送上战场的战士,他们什么也不会剩下!”
“……连我自己也一样,一旦这剧本的大梦苏醒,我在这里挣来的一切意义都也会像梦一场,陛下,我所认识的虚拟战士的名字,连同你我今次的棋局,”
“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呢?”
左吴默然,忽的低头,见戎良渊的脚边好像落了一片晶体——
是视界,戎良渊的视界,独独的一片。佣兵头子只带了单眼,好像佣兵头子在这剧本尚未结束的当下,选择看一个人是把他认作真人还是虚拟,是其仅剩的自由般。
另一边,窝金热好像想说什么,一直在踌躇。
左吴呼气,起身,又看了棋盘一眼:“……至少今天我下棋赢了你,我会记得。不管以后有没有证据证明这盘棋发生过,我都会记得。”
戎良渊轻笑一声,让他溢出的身体涟漪荡漾了瞬间。佣兵头子没再说话,而是紧盯已经结束的棋局,喃喃自语。
好像是给这些棋子起了一个个名字。
棋局停在了左吴发动总攻和屠杀前的刹那,棋子们也好像保持着生命以及反抗的昂扬,在再也不会继续下去的棋局上,得到了永生一样。(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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